刘贵速来孝顺,见母亲突然动怒,心下惶恐不已,急忙双膝跪地,不知所措地说:“若是儿子哪里做错了,母亲尽管责罚,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罚?我自然是要罚你的。”
刘母转身拿起扫帚,“啪、啪、啪”三扫帚柄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背上,怒气冲冲地说,“为娘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昔日为娘病重,是圣人仁慈,允许你从国库里借了银钱,才捡回为娘的一条命来。如今,圣人到了用钱的时候了,不过是让你把借的钱还回去,你便心生怨怼。你且说,为娘何时教你忘恩负义了?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君分忧,反而与奸佞同流合污。你……你……”
刘母越说越气,一下子靠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母亲,母亲,母亲息怒,母亲息怒!”刘贵膝行到母亲身前,不住地磕头请罪,“是儿子鬼迷心窍,一时糊涂了。母亲,儿子往后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呀!母亲责罚孩儿吧,千万莫要再动怒了!母亲……”
“那你说,你错在哪里了?”
刘贵急忙道:“即便没有君臣之份,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孩儿不该忘恩负义。”
见他果然是知错了,刘母才慢慢平息了怒火,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虽是穷苦人家出身,但你爹娘一辈子也没做过亏心事。儿呀,人穷不怕,就怕志短呐!”
“孩儿惭愧。”刘贵羞愧至极,但转瞬间又为难起来,“可是,纵使省吃俭用地攒了三年,还差四十几两的缺口,一时之间,叫孩儿到哪里去凑呢?”
刘贵倒是也有几个至交。
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他教好的,几乎个个都是两袖清风的人。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四十两也不是小数目,一时之间,谁能拿出来?
“这……”刘母也有些为难,沉吟了许久,还是坚定地说,“有多少,就先还多少。我看当今圣人不是那等刻薄寡恩的,应当会宽容一二的。”
刘贵听了母亲的话,当即就包了一百五十两的散碎银子,到户部去销账了。
说来也是巧了,那日坐镇户部的,正是刚从刑部调过来的左侍郎贾敬。
贾敬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刘贵一见是他,便有些踌躇,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但进都已经进来了,人来人往这么多人看着,叫他再出去,他也干不出来这事儿。
正进退维谷间,贾敬已经看见了他,目光一闪,便起身迎了上来:“原来是刘大人来了,今日户部是贾某主事,刘大人有事,就跟贾某来吧。”
“贾大人,刘某……”是来还债的。
“刘大人,请吧。”贾敬却不等他说完,拽住他就拽进了他办公的班房里。
他到底是武将家里出身,纵然走了科举的路子,平日里的锻炼也没落下。
刘贵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挣得过他?只得涨红了一张脸,被他拉进了班房里。
刘贵暗暗叹气:只怕今日过后,旁人还不知要怎样揣测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呢。
进了班房,贾敬终于松了手,刘贵有些恼怒地说:“刘某今日是来还债的,贾大人这是干什么?”
贾敬赔笑道:“贾某皇命在身,还请刘大人千万见谅。”
一听“皇命”二字,刘贵神色一凛,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问道:“不知圣人有何旨意?”
贾敬不答,只把手伸进袖袋里掏摸了一阵,掏出一叠银票,找出了两张一百两的,递给刘贵。
刘贵一怔,神色不愉:“贾大人这是何意?”
贾敬道:“刘大人误会了,这是圣人的意思。”
“哦?”刘贵悚然动容。
贾敬解释道:“刘大人两袖清风,清廉自贵。圣人明察秋毫,又岂会不知?圣人之所以催促欠款,不过是有些人分明奢靡已极,却从不思国库空虚,实在是可恶至极。陛下知晓刘大人家有老母在堂,又岂能让大人无奉养之资?”
一席话,听得刘贵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恨不得当场把心剖出来,呈给圣人。
——亏他先前还心生怨怼,全然不理解圣人的一片苦心。可圣人却是时时刻刻都念着他们这些忠臣的。
他沾了沾眼角溢出的泪痕,又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
然后,他便正色道,“贾大人,这银票,刘某不能收。只是有一件事,还请大人通融。”
他说着,把怀里的一大包散碎银子掏了出来,羞愧地说:“说来惭愧,刘某省吃俭用了三年,也才凑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允我先把这一百五十两还了,余下的五十两,待凑够了,一定早早送来。”
纵然贾敬根本就看不上这点儿银子,也不免对刘贵肃然起敬。
看刘贵的神色就知道,他是从借钱的时候,就准备着还了。
且不说他的办事能力如何,单是人品,就强过许多邀名养望之辈。也怪不得圣人会注意到他这个六品小官儿,在暗中贴补的名单里加上他一个了。
“刘大人,”贾敬神色郑重,“这是圣人的恩典,大人还是莫要推辞了。大人便是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家中高堂。大人自己怎样都行,岂能让老太太跟着受苦?”
后面这两句话,无疑是说中了刘贵的心事了。
这一百五十两银子归还之后,家里就只剩下几两银子和两把铜钱了。难不成,他还要老母亲跟着他吃糠咽菜?
“既如此,微臣多谢圣人恩典。”刘贵双膝落地,郑重其事地朝着乾清宫跪拜。然后,才接过了银票。
贾敬这才领着他出来销账,低低说了一句:“大人只说是还二百两便是。”
不必他多言,刘贵便知晓,这也是圣人的恩典。既然已经受了一回了,也不差第二回 了。
他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要为圣人死而后已了。
两人到前堂销了账,贾敬亲自送走了刘贵,回想着他那感激涕零的面容,不由暗暗感叹圣人的手腕。
——不过是区区二百多两银子,便能让人死心塌地。
帝王心术,果然是不容小觑!
像刘贵这样被圣人趁机收服的,不知凡几。
说起来,圣人的手段也很简单:你缺名声,他就给你名声;缺钱财,他就给你钱财;缺地位,他就给你地位。
但难就难在,圣人给每个人的东西,都恰如其分,又都选在了最好的时机。
若是少有差错,便会弄成“升米恩,斗米仇”的后果。
贾敬冷眼旁观,心头再不敢起半点儿杂念,对林如海的及时提醒更是感激。
——他自认玩儿不过圣人,还是老老实实做圣人的爪牙吧!
圣人发威之后,忠敬王的差事就进行的很是顺利,不过三个月,户部那几大箱的欠条,就通通换回了银子。
此时,北方草原上,瓦剌的形势越发严峻。
据探子汇报,瓦剌各部,已经开始收拢牛羊,集结粮草了。估计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控弦之士南下叩关。
圣人先是找借口对重臣赏赐了一番,安抚住了因收账一事有些动荡的朝堂,然后就召集了各武将勋贵,商议对敌之事。
这个时候,勋贵们正因圣人直接划了他们的债务而感激涕零,又听说有军功可立,自然是个个奋勇争先,抢着表忠心。
——“圣人兵锋所指,便是我等所趋!”
——“保家卫国,本就是臣等的本份!”
——“瓦剌蛮夷,竟敢犯我疆土,臣愿为先锋,取单于首级!”
…………
无论以后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圣人知晓,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忠言。
圣人很满意,觉得也不枉他厚待这些勋贵们了。
只是,和渴望军功的勋贵们不同,朝堂上的文官向来是不喜欢打仗的。
在老圣人登基没多久的时候,就有文官提议放弃长城以北的国土,固守长城。
只是,他们只看到了老圣人的宽厚,却没看清老圣人的雄心。
老圣人是想做一个仁君,但他还想做一个文治武功俱全的仁君。那些提议的官员自然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很快就被老圣人给边缘化了。
虽然如此,但他们的提议,却是被不少文官记在了心里,并且还觉得很有道理。
也幸好这个时候,满朝文武都刚刚见识了圣人的手段,短时间内都不敢再尝试挑战圣人的底线。
因此,圣人要求的备战一事,很快就得到了落实。
第162章 林如海(四十一)
等瓦剌人集结完毕, 南下叩关的时候,朝廷这边因着早有准备,反应很是迅速。
而这个时候,林如海在太原的任期已满, 正带着家眷回京述职, 倒是与北征大军在城门口来了个擦肩而过。
林如海一家子入了城, 他先吩咐徐松奉着贾敏与林瑛母子回家, 他自己则是到宫门口递牌子,等圣人什么时候有空了,才能蒙受召见, 入宫述职。
不出林如海所料, 此时大军才刚刚开拔, 圣人那里主要是要盯着后勤, 暂时是没空召见他了。
既然如此, 林如海便先朝恩师王阁老的府上递了拜贴。
因着林如海这三年在太原干的很不错, 王阁老在京城也有所耳闻, 心下对这个弟子正是十分满意的时候, 自然很快就给了回帖,让他两天后到府上去拜访。
说来也巧, 林如海在太原任满三年要回京述职, 王阁老的儿子王琦也正好在河北布政使的任上满了三年, 此时也在京城, 等着向圣人述职。
林如海当年刚刚中了探花, 在翰林院任编修的时候, 也曾见过这位师兄。
比起王阁老的刚直刻板,王琦师兄的性子就随和多了,时常笑眯眯的, 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实干派的狠人。
为此,王阁老没少说他不庄重。
但王琦和林如海可不一样,他可是从小就在王阁老的训斥下长大,早就有了免疫力了。
任王阁老怎么说,王琦就秉承着一个原则: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王阁老每每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等到下一次,还是会忍不住说他教他。
上一次王琦回京述职的时候,林如海正忙着到太原上任,两人就生生错开了。
说起来,也是多年未见了。
但林如海觉得,王琦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整个人都笑眯眯的。
甚至于,因为人到中年,王琦还有些发福,整个人看起来圆润富态,若是不知情的见了他,定要觉得他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大商人,而不是一个政绩斐然的朝廷命官。
王阁老也还是多年前一样,时不时就对儿子要说教一番,王琦恭敬地应是,笑容比之往常还多了几分无奈与包容,更是将王阁老气得跳脚。
——这个儿子,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幸好他如今有了好徒弟,聊以慰怀。
当着王琦的面,王阁老将林如海夸得天花乱坠,对林如海在太原所做的事大加赞赏。
林如海自己都觉得脸热,不想王琦却是一脸的认真:“师弟所为,的确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这更让林如海觉得不好意思,干笑着说:“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王阁老“哼”了一声,很不高兴的说:“夸你你就受着,你做的事也当得起。这‘力所能及’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个人能做到的?”
多少官员一开始也是抱着一腔热血踏入官场的?
可是,种种诱惑和困难让他们迷失了自己。
金钱、名声、权利、地位、美人……
一层又一层的诱惑扑面而来,大多数都被腐蚀了,忘了他们曾经的一腔雄心壮志。
王阁老道:“老夫只盼你往后也莫忘了初心才好。”
林如海正色道:“多谢老师教诲。”
三人又交流了一些官场的经验,林如海和王琦也分别说起了自己外放时遇到的人和事。
虽然这些王阁老在书信里已经了解过了,但书信毕竟简略,哪有当事人说的清楚明白?
故而,他听的是津津有味儿,时不时对两人的处理方式表示一下赞赏或是提些改良的意见。
这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宝贵经验,便是平日里以看老父亲跳脚为乐的王琦,这会儿也听得认认真真,点头受教。
更别说父亲早逝、六亲无靠,从来就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全靠自己摸索的林如海了。
这一日,林如海一家子在王阁老家里待到很晚才告辞,林瑛依依不舍地和王琦的小儿子告了别,并约定了下次再一起玩儿。
坐在马车上,贾敏抱着兴奋地玩儿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累得睡过去的林瑛,爱怜的说:“瑛儿到底是差一个同龄的朋友。”
他虽然和苏、文两家的哥儿一起读书,但那两个人都比他大好几岁,且在他面前,总是带着不自觉的讨好谄媚,林瑛也实在是没办法把他们当成平等的朋友。
林如海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这次任命下来,会遇见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吧。”
两人回到家里,还来不及洗漱,徐松便来禀报:“老爷,太太,今日中午,荣国府的人来了,是请老爷和太太过府去的。小的已经说明了老爷、太太去拜访恩师了,可荣国府的人还是执意等了有两个时辰才走。”
徐松说的,真是十分委婉了。
实际上,荣国府的人哪里是乖乖等着的呀?
人家那是趾高气昂地往那儿一坐,吩咐徐松去把林如海夫妇找回来。
只是徐松怎么可能那么听话地去找人?
身为林府的大管家,徐松可是无比关心林如海的前程的。
像王阁老这样桃李满天下的人物,多少人想巴结都找不着门路,他们家老爷也不过是占着学生的名头,这才有机会登门。
他们的老爷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让王阁老另眼相看,徐松自是巴不得林如海能在王阁老那里待得久一点儿呢,又怎会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