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哪一个孩子不想得到父亲的重视?特别是在自己的兄弟不止一个,还不同母的时候。
更何况,他的父亲还不是一般的人,是一国储君,朝臣交口称赞的那种。
徒晸也不例外。
无论母亲对他耳提面命多少遍,让他在父亲面前不要随意,不要越矩,可他还是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想要和父亲更亲近一些,想让……想让父亲夸奖他。
太子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么大的时候的心理,对儿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摸摸他的头,夸赞道:“好孩子。”
果然,就这简单的一句,徒晸的脸就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太子拿过他手中的药碗,递给侍立一侧的宫娥,示意她拿出去,口中温和地询问徒晸:“今日夫子教了什么?”
见父亲要考校自己,徒晸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可还还是努力地想要答好,得到父亲的赞赏。
“今日夫子讲了史,讲的是诚信前朝太-宗和宣宗的故事。”徒晸的声音还有些隐隐的颤抖,但却很洪亮,陪着他红腾腾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
太子也想,所以他就捏了。
自己的儿子,他捏的是理直气壮。
徒晸一怔,脸颊更是热得像火烧一样,却忍不住露出了羞喜的笑容。
这是第一次有人捏他的脸,感觉很陌生,有些奇怪。心里还有一股暖流,涓涓如溪水,浸润入心肺。
——果然,父亲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只喜欢规矩的小孩儿。父亲自己,好像都不是很规矩的样子。
他心里疑惑起来:那母亲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是她根本不了解父亲吗?
见他走神,太子顺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想什么呢?”
“啊?”徒晸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父亲面前走神了,吓得小脸儿都发白了,“父亲,我……儿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得懊恼地把头深深埋进了怀里。
——母亲对他日复一日的影响,并不是那么好消除的。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让父亲失望了。
这副畏畏缩缩,如履薄冰的模样,让太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对这个儿子有些失望,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大气。
可想想太子妃的为人,太子把那股烦躁之意压了下去,柔声道:“晸儿不必那么紧张,你我是父子,不必处处都讲规矩。”
“真的?”徒晸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嗯。”太子肯定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鼓励的笑意。他心里却想着:日后怕是不能让太子妃多见晸儿了。好好的孩子,被她教成什么样了?
这个时候,太子却忘了:这些年来,他先是忙着学习政务,后又忙着巩固储位。在对儿子的教育中,他这个父亲一直是处于缺席的状态。
他既然把儿子丢给了妻子,那太子妃教导儿子的时候,自然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和利益,让儿子多多亲近母亲,亲近母族咯。
“太好啦!”徒晸脸上仍有羞涩,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他禁不住地想:跟着父亲住会怎么样?父亲是不是会比母亲更加严厉?我一定帮会让父亲失望的!
可是,徒晸小皇孙很快就发现了,相对与母亲的严厉,父亲简直就是个慈父。除了对他的功课,父亲严厉要求之外,平日里他跟小太监抽陀螺、玩儿飞镖,父亲非但不会责骂他,还会带着他玩儿。
父亲的陀螺抽得可好了,不但转得又快又稳,还能让陀螺飞起来,飞出去一段距离,落在地上继续转。
而且,父亲的学问也很好。徒晸觉得,听父亲讲学,可比听夫子讲学明白得多。
对此,太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他说:“非是你的夫子学问不如孤,而是因着他们毕竟是臣子,许多东西,他们不敢明说。”
跟着太子住了两个月,徒晸的胆子已经大多了。这个时候,他就敢问:“夫子们不敢说,是不是怕皇祖父责罚他们?”
太子手中卷成筒的书册轻轻地磕在了他的头上,太子笑骂道:“你这小子,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倒。”
“嘿嘿。”徒晸抹着被打的地方傻笑。
一开始的时候,他总会被太子佯装的恼怒吓到脸色发白。但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父亲并不是真的生气了,而是在逗他玩儿。
他到底年纪还小,太子妃对他的那些教导,还没有压过男孩子天性里对父亲的崇拜,太子多用了点儿心,慢慢地也就掰回来了。
“父王,夫子们是不是怕皇祖父呀?”
没个学生在心底都敬畏老师,很多孩子不怕家长,但却很听老师的话。
但越是敬畏,心底越是会生出逆反。若是有机会知晓一些老师的糗事,好像就能拉进他们和老师的距离。还会产生一种“原来老师也不是万能的”微妙心理。
如今,徒晸就是这种心理。
太子也是从他这个年岁过来的,如何会不明白?
他好笑地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怕你皇祖父。”
“可是,皇祖父不是仁君吗?”徒晸满心的疑惑,“夫子们自己也说,皇祖父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仁君,他们为什么会认为,皇祖父会阻塞他们的言路?”
他歪着头看向太子,试图用自己学过的知识,解释这种现象,“这是不是就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太子说,“他们只是明哲保身而已。”
“啊?”以徒晸的年纪,显然是理解不了。
太子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何况是耳朵听到的?”
徒晸想了想,突然瞪大了眼,“父王的意思是说,虽然大家都说皇祖父是仁君,但其实不是吗?”
——都说众口铄金,徒晸骤然得知,众口所铄的,也可能不是真金。这对他的三观冲击力有些大。
但太子却摇了摇头,说:“你的皇祖父,的确是个仁君。”
“那……”
太子道:“你皇祖父是仁君不错,但你的夫子们也并非小人之心。”
听了太子的解释,徒晸却觉得自己更糊涂了。
“父王的意思是说,黑和白,是可以共存的吗?”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明了。
“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太子赞赏地点了点头,进一步和儿子剖析,“这世间的人和事,很少有绝对黑白分明的,大多数都是灰色的。
区别只是有些人还可以在这片灰色里找到自己的方向,有的人却以此为借口,干脆放任自己沉沦。
也是因此,能坚守本心的,才会更加难能可贵。”
徒晸思索了许久,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儿子明白了。”
太子笑着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说,你的夫子们到底在怕什么?”
徒晸:“呃……”
他因尴尬而再次红了脸。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儿子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父亲却乐得哈哈大笑。
“父王!”徒晸恼羞成怒。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太子收起了自己的恶趣味儿。毕竟,儿子的面子,还是要顾忌的。
徒晸窘迫了一阵,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继续不懂就问:“父王,夫子们到底再害怕什么?”
见他这么快就可以若无其事,太子暗暗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儿子还看很可以教导的。
所谓政治,很多时候,比的就是谁比谁更不要脸。像当今圣人一般要脸不要命的,很容易被臣子抓住弱点,因势导利,达到自己的目的。
太子正色道:“你皇祖父仁慈是不错,但上位着,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因此有些东西,臣子是说不得的。”
第299章 史鼐(三十八)
时光就在太子忙着教子中缓缓流过。
等到七月末, 夏天的热气逐渐流散的时候,礼部终于递了折子过来,说是立太孙的章程已经拟好了,请圣人过目。
从圣人下旨到礼部给出章程, 前前后后也三四个月了。圣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心里那点儿奇妙的别扭也早就在等待中消磨殆尽了。
因此, 礼部的折子上来之后, 圣人看了一遍,觉得中规中矩,没什么差错, 便拿朱笔批复了。
礼部尚书松了口气之余, 还有些后悔。
——原本, 礼部还拟了两个备用的章程, 这一个是最不出彩的。他是想着, 先把这个递上去, 等圣人看了, 觉得不满意, 他就再换一个更好的。
如是再三,圣人最后圈定的, 就会是礼部最得意的作品。
这都是套路, 一来显得臣子尽心, 二来也显得圣人尊贵。
可谁知道, 圣人这回他不按常理出牌, 礼部最得意的那个方案, 就这么砸在手里了。
左侍郎劝他:“总比三份被圣人全驳了要好。”
礼部尚书怒了,“这可是咱们整个礼部的心血,前前后后增删八次, 怎么可能会全被驳了?”
好嘛,踩雷了。
左侍郎脖子一缩,撤了。
右侍郎顶上,“大人,说不定,圣人心里根本就不想办得盛大隆重呢。”
“哦?”礼部尚书突然就想起了九皇子那天说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备用的那两份,可以拿去烧掉了。就当从来就没有过备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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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太孙的典礼安排在了中秋节之后,重阳节之前。三场盛典挤在一块儿,不但礼部众人忙得脚步点地,内务府也觉得够呛。
而立储大殿过后,许多人都有和礼部右侍郎一样的想法:或许,圣人根本就不想把这场典礼弄得隆重盛大呢?
三皇子和九皇子暗暗欣喜,蠢蠢欲动;六皇子心怀忐忑,暗暗忧心;唯太子冷笑连连,在朝堂偶尔看向九皇子的目光冷得像刀。
没过多久,甄贵妃就突然惹怒了圣人,被连降两级,成了嫔。若不是念在她育有两个皇子的份儿上,圣人都想把她一撸到底。
九皇子心头惶恐,暗暗猜测,是不是圣人最近宠爱哪个小嫔妃,母亲醋性发了?
他再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母亲竟然胆大包天,敢用秘药毒-害圣人。
其实,连甄贵妃……不,如今是甄嫔了。
连甄嫔自己也想不到,她会毒-害圣人。
但她到底有没有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圣人已经认定了她做了,并且没有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
甄嫔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贬。
至于宫中流传的惹怒圣人什么的,她是不信的。因为那天圣人来到她宫里之后,只是喝了一杯茶,连句话都没跟她说,就突然起身,拂袖而去。
然后,贬她为嫔的旨意就被戴权亲手送了过来。
九皇子心里没底,急急忙忙就进宫求见了甄嫔。忍着焦灼请了安之后,甄嫔屏退左右,九皇子就问:“母妃,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九皇子慌,甄嫔比他还慌。她已经隐隐有所猜测,或许是她接着掌管宫务之便,暗中给太子下慢性毒-药的事情被圣人知道了。
不得不说,甄嫔能作为宠妃,长宠不衰,本身的智商还是很过硬的。
只是,她只猜到了表面,却猜不到戏肉。
所以,她也注定翻不了身了。
九皇子急道:“母妃怎么会惹怒圣人的?您平日里不是很猜的透圣人的心思吗?”
“我没有惹怒圣人。”甄嫔烦躁极了,“肯定是往日咱们做的什么事,被圣人知晓了,圣人借机发作。”
往日?
往日他们做的事太多了,以至于一时半会儿的,九皇子根本就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件或者是哪几件。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甄嫔深吸了一口气,叮嘱九皇子,“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低调恭顺,不要在和太子作对了。”
九皇子不甘心,“圣人虽然立了太孙,但典礼如此简薄……”
“你不了解圣人。”甄嫔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她了解圣人。
虽然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在猜测,立太孙的大典这般不出彩,是不是圣人对太孙并不满意?
但甄嫔知道,对于这个嫡长孙,圣人一直都十分喜爱的。
而且,圣人既然已经下旨立了太孙,哪怕太子倒了,太孙也倒不了。
也就是说,除非太孙突然毙了。不然,他们不可能有机会了。
“是,母妃。”九皇子不情不愿地应了。
知子莫若母。甄嫔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应得勉强?但儿子已经长大了,对自己这个母亲虽然尊重,但却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言听计从了。
这一刻,甄嫔突然就能理解不问世事的段贵妃了。
纵然三皇子再怎么得势,段贵妃却从来没有半分张狂。她原以为是段贵妃心思深沉,情绪不外露。
如今想来,段贵妃或许并不希望三皇子那般得圣人看重。
她只是管不住儿子罢了。
罢了……
“老九,你先回去吧。”
九皇子从甄嫔这里得不到线索,也不想多待,顺势就告辞了。走到宫门口,正好遇上了来探望甄嫔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怀里抱着个匣子,兄弟二人相互见了礼,九皇子问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十二皇子蹙眉目送九哥离去,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才扬起笑脸,大声道:“母妃,儿子来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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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嫔被贬这件事,引走了大半落在东宫一系上的目光。大家都转而猜测:圣人这是要开始为太子铺路了。
是的,包括史鼐在内的所有勋贵官员,都不认为甄嫔被贬是因为惹怒了圣人。他们更倾向于是圣人想要打压九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