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执掌户部以来,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借出去一文钱。
这些,圣人心里其实也明白,他就是发发牢骚而已。
牢骚发过了,问题还是得解决。
圣人看了看那三箱借据,蹙眉问史鼐:“你是想……追债?”
史鼐斩钉截铁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慢慢地开口:“从国库里的第一笔银子借出去开始,距今已经有二十多载了。二十多年,从来只有人说借钱,却没有一个提还的。史卿啊,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史鼐的语气干脆利落,“臣知道。”
“你还是坚持要收债?”
史鼐终于抬起了头,不顾礼节地直视天颜。他认真地说:“圣人,北疆的将士,不能饿着肚子打仗。除此之外,臣没有别的法子。”
圣人仰天长叹了一声,再问道:“你可知,很多时候,便是天子,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圣人说的不算隐晦,史鼐自然是听明白了。
——若是你真的惹了众怒,朕也保不住你。
史鼐笑道:“圣人放心,若是事有不谐,臣自己回家种地去。”
一片拳拳之心,让圣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这样的臣子,需要好好奖赏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
“传旨,即日起,擢升户部左侍郎史鼐,为户部尚书。”
“微臣史鼐,领旨谢恩。”
史鼐带着使命走了,太孙满脸的迷惑,“皇祖父,史大人要做的事,很危险吗?”
圣人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孙儿的头,“何止是危险呐!”
太孙又问:“那史大人还会被人刺杀吗?”
上次史鼐被刺杀的事,他在宫里也听说过,是七叔干的。
“比被人刺杀可危险多了。”
刺杀是明枪,朝堂上的暗潮汹涌,却是暗箭,防不胜防。
太孙更不明白了,“那史大人为什么还要自己求着去干呢?”
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孙儿,“你的史书,读到哪儿了?”
太孙答道:“最近在读秦汉史。”
“商鞅变法,读过了吗?”
“读过了。”太孙为了佐证自己确实读过了,还说出了其中一个成语,“商鞅立木为信,奠定了秦国朝廷的威望。”
“商鞅的结局如何?”
太孙沉默了片刻,说:“孙儿觉得,他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不,”圣人笑了,“他就该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商鞅不死,秦国的新法就要死。”商鞅只有死了,才能平息众怒,让惠文王有喘息之机。
“晸儿呀,商鞅决意变法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可他还是干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太孙满脸迷茫。
圣人怜爱地揉了揉他迷茫的小脸儿,慈爱地说:“不急,你慢慢想,想明白了,就来告诉皇祖父。”
第307章 史鼐(四十六)
自古以来, 都是把钱借出去容易,但要回来难。
国库里借出去的钱也一样。
不,国库里借出去的钱,更难要。因为还钱的顾虑更多。
史鼐拿着两道圣旨回了户部, 一道是给他升职的, 另一道则是命户部向百官讨债的。
胡詹等人似乎是料不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不禁怔了一下, 这才起身行礼,“大人。”
“诸位不必多礼。”史鼐抬手示意他们起来,对胡詹道, “仲卿, 召集户部二十三清吏司所有的郎中, 本官有事要宣布。”
“是。”
在史鼐去面圣之后, 胡詹、梁郎中和金郎中略商议了一下, 就把史鼐意欲讨债事在同僚里略微散播了一下。
他们相信, 只要史鼐铁了心, 圣人根本拗不过他。因此, 就先让同僚们有个准备,别骤然之间得知, 不长眼的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因此, 史鼐召集众郎中, 要说什么事, 众人心里都有数。只不过, 有的无所谓;有的不想得罪人, 心有抗拒罢了。
对此,史鼐心里有数。
他轻轻笑了笑,先是举起那道给他升职的圣旨, 朗声道:“皇恩浩荡,晋本官为户部尚书。过会儿,吏部就要以邸报昭告天下了。”
这一出,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现场寂静了片刻,众人才反应过来,急忙祝贺:
“恭喜大人。”
“大人大喜呀。”
“圣人果然看重大人。”
“下官早就说过,这天官之位,圣人必然是留给大人的。”
不要钱的好话,史鼐耐着性子听了一箩筐,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史鼐才再次开口:“想必诸位也知道,本官先前去见圣人,是为了什么事。”
众人一下子就闭了嘴,没有一个敢接话的。胡詹正要开口,史鼐却以眼神制止了他。
史鼐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略过,许多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也不在意,只是笑得别有意味地说:“本官前脚说了要追债,圣人后脚就下旨升了本官的职。”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聚在了那道圣旨上,心头十分艳羡。
——不到而立之年的一部尚书啊,自开国以来,这还是第一个。
不过,众人艳羡虽艳羡,却没有一个不服的。史鼐虽然看着年轻,但实际上却是做过一辈子官儿的,无论是心机还是手段,亦或是办事的能力,都不在那些老狐狸之下。
史鼐继续道:“本官既晋了尚书,那左右侍郎之位便都空了出来。圣人的意思,是要自咱们户部之中,择优提拔。”
众人的眼神啥时就亮了。
择优?怎么个择优法?
圣人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有了表示。什么意思,还用明说吗?
再则,尚书也是能上折子推荐侍郎的,以圣人对史大人的宠信,若是能得史大人一封荐折,那……
啥也别说了,不就是要追债吗?回头我就先把自己借的钱还了!、
两个侍郎之位,就是那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在明知驴子多萝卜少的情况下,众郎中暗暗防备同僚的同时,也都摩拳擦掌,为了抢到萝卜而奋斗。
萝卜……阿不,是侍郎之位,我来啦!
见同僚们的斗志都被调了起来,史鼐满意一笑,开始商议,从哪一家开始。
金郎中先开口:“咱们既然要从别人家里要钱,首先,得把自己借的还了。诸位应该都还得起吧?”
户部本就是掌管天下钱粮的,可以说论起油水儿来,便是号称六部之首的吏部也不能相提并论。因而,户部的官员,还真不缺钱财。
因此,金郎中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附和。
史鼐感慨道:“诸位有此雄心,何愁大事不成?”
至于这第一家从哪里开始,史鼐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但他身为户部的最高掌权人,有时候却也要装装糊涂,让底下的人觉得自己有用武之地。
若是什么事他都能自己搞定了,让底下的人没了奔头儿,没了用武之地,谁还肯替他卖命?
因此,史鼐蹙眉问道:“万事开头难,若是第一家收账不顺利,往后的人必定有样学样。诸位以为,咱们要从哪里开始呢?”
这就热闹了。
二十三个清吏司郎中,有的认为该从低阶官员开始,因为品阶低的大多怕事,不敢得罪户部;
有的则是认为该从宗室皇亲开始,若是宗室都把钱还了,其他人就没有了侥幸心理,他们收起账来更加容易。
而史鼐心里,是倾向后者的。
于是,他暗暗给胡、梁、金三个郎中使了眼色,在言语上稍稍倾斜了一下。
三人立刻会意,再次参与讨论的时候,就把众人的思维往后者身上引。
可以说,这世上永远都不缺乏聪明人。而能在千百人中考中进士,并爬到四品郎中位置的,没几个是傻子。
胡詹三人是史鼐惯用的人手,户部上下无人不知。许多人本来等着他们三人先表态的。
因为,他们三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小酒代表了史鼐的态度。
因此,三人只是稍稍引导,便将风向给统一了,把第一家目标,定在了皇亲国戚上。
史鼐点了点头,“既然诸位都是这个意思,那本官也不多言,第一家,就从皇亲国戚里选。”
胡詹问:“究竟要从哪一家开始呢?”
史鼐笑了:“说起来,本官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他这一笑,像急了以往要憋坏招时的样子。不知多少人对这笑容印象深刻。
因为,凡是引得他这样笑出来的人,很快就会各种倒霉。
因而,众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最后,还是胡詹替大家问了出来:“大人说的是哪一家?”
“自然是最有钱的那一家了。”史鼐说的有些咬牙切齿,“想当初,本官与工部诸人督办水泥一事。原本以为,此等利器,在修筑边防以外,还能为国库增加一份收入。可是,谁曾想……”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想起来了。
当初有这想法的,可不止史鼐一人。可以说户部上上下下,都是这样想的。
哪知道,眼见他们史大人已经做出成绩了,却在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被内务府给截了胡。
虽然此事是圣人下的旨,为的是增加内努的收益。可是他们不敢怨恨圣人,掌管内务府的醇亲王,便成了集户部众人之怨于一身的那个。
众人纷纷附和:“大人说的不错,醇亲王掌管内务府多年,家里哪里缺那一百两银子?”
不错,醇亲王只借了一百两银子,明眼人一看,就是为了和光同尘。
史鼐又想起了在水泥作坊里与醇亲王交接的那天,不由又露出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咱们户部,不打无准备的仗。本官这里,有些东西,正好是关于醇亲王的,大家伙儿都好好看看。等看完了,再去醇亲王府拜访。”
——这一天,他可是久候了。
今日又不是休沐日,醇亲王自然是不在家的,接待他们的,是醇亲王世子。
因着圣旨刚下,此时还没有经吏部传播开来,醇亲王世子并不知道他们来是干什么的,不禁茫然地询问:“不知诸位到我王府,有何要事?”
史鼐也是仗着他一无所知,抬手晃了晃明黄的犀轴圣旨,对世子道:“还请世子派人请王爷回来。”
这圣旨也是有讲究的,不同品阶地位的官员,得到的圣旨都是以轴区分。
但很不幸,亲王与侯爵虽有地位高低之分,但都属于超品,用的都是犀轴。至于玉轴的,那是后宫专用。这点儿倒与前朝不同。
因此,醇亲王世子一看史鼐手里拿的是犀轴圣旨,就误以为他是替圣人来搬旨的。虽然疑惑为何搬旨的不是礼部的官员,但却并不敢怠慢,急忙派了王府长史,到内务府去请醇亲王回府。
醇亲王也是不明所以,一听说府里来了圣旨,便火急火燎地放下手头的事,跟着长史回了王府。
而他前脚刚走,吏部的官员就来了。
内务府众人一听吏部官员的来意,有那机灵的当既就道:“坏了!“
可这会儿再去追醇亲王,显然已经晚了。
因为,长史虽然是王府的属官,但却是受命于天子的。若是在长史来喊人的时候,醇亲王提前躲出去也就罢了。如今都跟着长史走了,就什么借口都不管用了。
毕竟,什么事有迎接圣旨重要?
这醇亲王回到王府,在承运殿见到了史鼐,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宣旨不都是礼部的活儿吗?怎么被户部给抢了。
但尽管心有疑惑,但史鼐手里的圣旨也不是假的。醇亲王吩咐世子:“快,准备香案,叫全家都出来接旨。”
世子刚要说“香案都准备好了”,便听史鼐道:“准备香案就不必了,这圣旨不是给王爷的,是给下官的。”
醇亲王父子皆是一怔,醇亲王恼怒道:“既然是给史大人的圣旨,那史大人不回自己家,到我王府里招摇撞骗又是为何?”
“冤枉啊。”史鼐一脸无辜,“下官可从未说过,这圣旨是给王爷您的呀。若是王爷不信,大可以问问世子,下官可有说过是来宣旨的。”
他笑了一声,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说了,这拟旨宣旨,都是内侍和礼部的活儿,他也不该我户部来干呐。”
醇亲王看着他的笑脸,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这不就是当初他去接手水泥作坊的时候,挂在自己脸上的笑容吗?
当初他自己这么笑的时候,那心里是要多得意有多得意,看史鼐和严津这两个侍郎的眼神儿,都透着嘚瑟和蔑视。
——任你们再有本事又如何?辛辛苦苦的浇水施肥,到最后,这现成的果子,还不是让我内务府给摘了去?
可是如今,这笑容挂在别人脸上,还是对着自己笑的,他才算能体会当初史鼐二人的心情。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猛然想起来,明天就是元旦了。
在这里,先祝大家新年快乐!
然后,明天派元旦红包,希望大家踊跃留评。
第308章 史鼐(四十七)
醇亲王不想看史鼐那副让他极不舒服的嘴脸, 便一脸责怪地看向世子,不满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有人来府里宣旨吗?”
可是世子也很委屈呀。
就史鼐来时那副架势,手里还拿着圣旨, 谁看了都会误以为这是来宣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