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都下去吧。”
那熟悉的脚步声略有些沉缓,在庑廊下定了定神,方推开正房门。
韩菀今天酒喝得不少,虽有解酒丸子又吐了个八.九,但多少仍残余些,脸颊热热的,几分微醺。
“穆寒!”
是她轻快的声音,笑声中蕴着喜悦和期待,她每次喊他的语调,都是这样的让人心醉。
穆寒仓皇站起,快速抹了一把脸,那轻盈脚步声已飞奔过了门帘,她扑倒他背后,那双纤细温暖的手臂搂着他的腰,“我回来啦!”
“你要送什么给我呀?我瞅瞅……”
韩菀有些头轻脚重,她期待一整天了,搂住他就不安分往前面探头探脑,她一进来就瞅到他手里的大匣子了。
一看清匣内,两人都愣了愣。
穆寒慌乱,紧了紧握匣的手,“菀儿,对不住,我不慎,这……”
“没事,没事的。”
实话说,韩菀是有些失望的,这庭院摆件一看就是穆寒亲手雕拼的,她一见就十分欢喜,只可惜,只是看见穆寒难过得眼睛都泛红了,她也顾不上想其他,赶紧安慰他:“没事的,碰了就碰了。”
“是谁碰的,是其他人么?”
穆寒摇摇头,韩菀把匣子接过来,弯腰把剩余的零散几片也捡到匣内。她头重脚轻,跄踉了一下。穆寒顿了顿,立即上前去扶她。
韩菀仔细睃视,把最后一片也捡了起来,“没关系的,这我也很喜欢。”
她仰头,柔声哄道:“我们改天再一起拼起来,好不好?”
“好。”
韩菀脸红扑扑的,双眸微泛酒意,有些迷离,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安慰他。
穆寒勉力压抑,强自露出若无其事的神色和语气,“早些歇了好不好?”
她历来多喝了酒,身体就要不大舒服的。
韩菀确实晕晕的,她闭目揉了揉太阳穴,歪着穆寒怀里,娇娇地应了一声。
穆寒将匣子放在妆台,横抱起她,将她放置在床榻上。
他抱着她,慢慢给她喂了一碗豆粥,绞了帕子给她净面敷额,她迷迷糊糊阖上眼睛,他才小心给她解了腰带外衣。
韩菀嘟囔两句,扯了他两下想让他一起睡下,穆寒扯过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安静了下来。
他默默跪在床前,照顾着酒后的她。
一直到了下半夜,酒意散尽,她不再踢被子,蜷缩着身体沉沉睡去。
一如旧时的每一次,他给她掖好被子,才起身退了出去。
……
夜凉如水,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滴滴答答的秋雨萧萧瑟瑟,一派寂凉零落的黯寂。
穆寒摸黑解下佩剑,无声躺在外榻上。
他一动不动,睁着眼睛。
绘着蓝绿彩画的粱枋在夜色中黢黑,模糊的影子湮没在黝黝的昏暗当中。
半晚的时间,足够他心神从骤逢惊变中渐渐恢复过来,不再头脑嗡嗡如踏云雾。
可身躯依旧冰冷。
衣领内有一枚硬物从正中掉到他左胸膛位置,是她亲自给她戴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两人互表心意那一天,她赠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捂住玉佩,掌下骤一阵绞痛,疼得他忍受不住,一下子蜷缩起身体。
要分开了。
锥心之痛。
他死死抓紧衣襟下那一枚羊脂玉佩,有一滴泪无声滑下眼角,湮灭在枕间。
……
第二天见面,韩菀就发现穆寒脸色有些不大好。
她一大早就起了,梦里都惦记着那个大匣子,赤着脚跑到妆台前小心拼弄着。
穆寒听得声响,撩帘进来,她回头笑:“穆寒!”
灿烂笑容映着晨光,夺目美丽。
穆寒笑笑:“主子。”
穆寒平时都是主子菀儿混着喊的,韩菀倒没在意,只她一眼就发现,穆寒脸色有些苍白。
穆寒一大早起身,其实已仔细整理过了,但比起平时,还是略有些差异。
他轻咳两声,韩菀眉头就皱起了来,也顾不上大匣子,赶紧拉他过来身边坐下,“不舒服了?”
平时身体倍儿棒的人,一生病就容易厉害,韩菀不敢怠慢,细细端详过后,“怕是疲了,让瞿医士给你开几贴药,这几天你在家好好歇歇,先养好再说。”
也是该好生养养了,他从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的,一身伤痕累累,不趁年轻好好调养回来,只怕到老要吃亏。
这么一想,韩菀就十分悬心,穆寒急说不用,她这回却十分强硬:“听我的,等会喊瞿医士来,先治好风寒,再开个调养方子。”
她靠进他的怀里,“难不成,你不想和我白头偕老么?”
骤一句话,穆寒险些落了泪。
好在韩菀正偎在他的肩窝看不见,他勉强忍住,半晌压住哽咽,“嗯”了一声。
他舍不得阻拒她的关怀。
可惜,可惜两人的情缘如此短暂。
他仰首半晌,收紧双臂,紧紧将她箍在怀里,低头紧紧贴着她的额角。他心知自己很快就无法再拥抱她,犹如溺水之人,这一刻的力道大有些控制不住。
勒得韩菀都有些喘不过气了,但她还是很喜欢,她最爱他这般用力地拥抱她了。
韩菀翘起唇角,反手回抱他。
“怎么啦?”
“没事。”
穆寒低声说。
“是不是今儿白天见不得我,就开始想我啦?”
韩菀抿唇笑,得意洋洋。
“嗯。”
穆寒勉强笑笑,笑中有泪,是真的,其实他也是极舍不得这最后相处的时光。
她吃吃轻笑,欢喜又得意,得寸进尺:“那今晚回来,你进来睡好不好?”
“嗯。”
韩菀欢呼一声,吧唧亲了他喉结一下,在他下巴耳下连亲好多下,最后亲昵搂着她,将脸贴在他的颈侧。
“那我今晚得早些回家欸。”
穆寒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紧紧抱着她,闭上眼睛。
他想起张青。
张青浓眉大眼性情爽朗,品貌能力俱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和韩菀脾性相合,两人相处得很不错。
回忆起过往所见,心头有涩涩的庆幸,但更多的是酸辛哽咽,他勉力压住。
“好。”
……
韩菀叫了瞿医士来,让他给穆寒切了脉,先开两剂风寒的药,之后又请他给仔细斟酌,给穆寒开了调养方子。
好在瞿医士说,穆寒身强体健根本不损,问题不大。就是有些旧伤过深了,当时没能好好处理,不过好在年轻,他回头斟酌个方子再配帖膏药,内服外敷一段时日,便无妨碍了。
韩菀由忧转喜,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叮嘱瞿医士且仔细些,使人将他送回去,又欣喜回头与穆寒说了许多的话,眼见时候实在不早了,这才告别匆匆离去。
只不过,韩菀的好心情也没维持太久。
她先去正院探看母弟,昨日家中办宴本应疲惫,谁曾想孙氏却精神奕奕喜笑颜开,让韩菀有些惊奇,她瞅一眼笑嘻嘻看着自己的弟弟,笑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还真是大好事!”
孙氏人逢喜事精神爽,招手:“快来。”
招手让韩菀坐到她跟前来,孙氏揽着爱女,细细端详,又爱又怜:“可还记得你张家兄长?”
“……”
哪个张家兄长?
孙氏:“就是你张允张伯父家的,时时和你一同出外,张孟锡。”
不就是张青吗?怎整了一个她的张家兄长出来了。
韩菀无语,才要说话,不想孙氏紧接着却说道:“就是张孟锡,人精神品貌上佳,还是个能干有责任心的孩子。”
昨夜孙氏叫了罗启田荭,细细问过张青了,越听越满意,她说:“昨日你张伯父替你张家兄长提了亲事,阿娘看着甚好,我们两家算世交,郭阳张氏说来也是姞姓之后,虽说非嫡脉,但与我家也算得上般配。”
“张大郎生得精神飒爽,又能干勤勉,虽如今在郇国不得不压着些,但日后回去就好了。他又与你脾性年纪都相合,你二人相处也不错,阿娘看着就极好的。”
孙氏喜孜孜握着女儿的手:“我和你张伯父说好了,两家无异议的话,那改日就找个机会,交换了信物,等以后回去后再筹备婚事……你说如何?”
“菀儿,菀儿?”
韩菀听了母亲出口,愕然,愣了片刻,心里咯噔一下。
孙氏问她:“怎么了?”
韩菀掩饰笑笑:“无事。”
张伯父来家里提亲?
这真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只不过,韩菀心里却没太大的慌乱,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对于拖延婚事,她一直都抱着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能多拖自然好,拖不了也没办法,她十八了,母亲一直把她的亲事看为头等大事,这她知道的。
避不过,终于来了。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对母亲说:“不,我对张青没有男女之情。”
“此事万万不可!”
韩菀十分平静,却极坚定,无羞涩无商量,断然拒绝了此事。
欢乐气氛戛然而止。
孙氏愕然,半晌:“为什么?!”
“为什么万万不可?”
“什么没男女之情,现在没有,以后处起来就是了,这有什么的?”
这世间的夫妻不绝大部分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和韩父定亲之前,还没近距离见过几面呢,单独相处更是没有的事,但也不妨碍他们情深相合举案齐眉啊!
孙氏愕然过后,就生气了。
眼下这情况,不是说韩菀不好不优秀,而是环境所限这不好找,又有家世血脉又是世交还背景相同,最要紧的亲家全家都认可并赞许韩菀事业,且性情相投年貌相当,真真可以说,很难再找到一个像张青这般合适的人选了。
孙氏岂能让她胡闹,错愕过后,脸就沉下来了:“此事可容不得你胡闹!”
“自来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亲事为娘就做主给你定下了。”
气氛一下气冷了,母女间一下子剑拔弩张,韩琮紧张:“阿娘,阿姐。”
万万没想到,一桩好事突然变成这样,他一下子站起,无措看着母亲姐姐。
韩菀唇抿得紧紧的,她并不会胡编乱造给张青安恶习隐患,但她也不能说出真正原因。
自己倒不怕,但穆寒弱势,一旦吐露只怕他就要立时吃亏。
“没有为什么。”
“反正此事万万不可。”
韩菀掌家多时,自有她气度威仪,并未在孙氏跟前落于下风,她再一次重申自己的决定,随即站起:“我去总号。”
不顾孙氏气急追喊,快步出了正院。
登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放心,吩咐阿亚:“郦阳居那边留个人,万一有什么事,立时来报我。”
阿亚已听见了正院的争执,心惴惴担忧,忙应了声:“是!”
……
韩菀并不知穆寒已知晓张允提亲之事。
毕竟除去心腹其余人并不知,没人议论,而这种八卦通常都是对下不对上的。
当天韩菀很忙,但她还是赶在戌时前就回了府,她答应穆寒的。
她趁着穆寒去了庖厨为到的间隙,再次严厉传命郦阳居上下,若有泄露半句者,她必严惩不贷。
待用过饭后,她细细打量穆寒的脸色,发现好了许多,也没听见轻咳了。
她十分欢喜,搂着他脖子柔声说:“这才对,好好歇两日,待风寒好全了,咱们再开始调理身体。”
柔情蜜意,她勾着他的脖子,额头贴额头,哄了他听话,奖励亲了好几下,最后她说:“你明儿还在家养着,我过去张府一趟。”
张府,张青。
“怎么突然去张府?”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
韩菀当然不能告诉他真正原因,蹭了蹭,只含糊道:“不知道,阿娘让我去送个东西。”
穆寒喉头一哽,缓了半晌,“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没有露出异常,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她。
……
饶是韩菀再三警告,可这件事情最后也没能捂住。
孙氏越想越不对。
她生养的女儿,她知道,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桩亲事真没什么不好的,韩菀也知道的,她就算真对张青无男女之情,也不该这么一口就强硬拒绝。
一点余地都不留。
这毫无转圜的态度,孙氏也是过来人,她不禁有些怀疑,女儿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不,是不是处着有人了?
若单单心里有人,母女之间,也不是不能摊开说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不体恤心疼女儿的人。
可韩菀没有,她对此只字未提。
为什么呢?
想到答案其实不难。
依照如今韩氏的境况,以及韩菀已掌家做主多时,哪怕只是个最普通的落魄士人,只要人品年龄过关,只要她和孙氏说,磨到最后,只怕孙氏大几率还是会同意的。
可韩菀还是不说。
那就只能说明,她处的人,连个最普通最落魄的士人都不是,韩菀心里明白,母亲不可能同意的。
得出这个结论,孙氏心脏怦怦一阵重跳,再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身。
“去,去把温媪叫来!!”
孙氏不但叫了温媪,还把韩菀一干贴身侍候的侍女都轮流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