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做梦……”
“又做梦?”于水生笑,“不是天天拜着菩萨吗?菩萨会护你的,就算他不护,还有我呢。”
乌玉媚站起来:“阿九,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
于水生为她倒了杯茶,淡淡地问:“别疑神疑鬼了,我能瞒你什么?”
乌玉媚摇了摇头,于水生说:“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赵云今怀了霍璋的孩子,他斗垮了你我,现在又要从大房手里分家产了,是个狠胚子。”
乌玉媚喝茶的手顿住,几秒后,她另只手里的佛珠骤然断裂,珠子滴溜溜滚了满地。
“霍璋把我们整成这样,他想要这孩子平安活下来没那么容易,听说薛美辰今晚刚去找过麻烦,这孩子要是没了,谁都会觉得有她一份责任。”于水生弯腰替她捡起地上的珠子,“你放心,这事不假手别人,我亲自去做。”
*
乌云缓荡荡从月上挪开,深夜的花园里月色如水。
搬来时赵云今随手在墙根洒下了把蔷薇种子,在夏日里生着繁茂的绿叶,乌云飘走,叶上也落了月光。
她习惯睡前浇花,哪怕再累也不会忘记。
一壶水喷完直起身时,她才看见楼下站着一个人。
江易不知等了多久,他今天没有抽烟,就静静站在那。
赵云今像没看见他一样,浇完花就进屋了。房间的灯熄灭,光源消失,小院里静谧又安详。
十二点过,赵云今失眠睡不着,走到阳台上看后半夜的月亮,发现江易还没走。夜深湿气重,他T恤已经被寒意浸湿了,但他毫无知觉似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赵云今静静和他对视了一会,披上外套下楼。
“不是叫你别再来了吗?”她淡淡地说,“你今晚不该去找薛美辰,更不该抱我。”
她不明白,明明平日里足够冷静的一个人今晚为什么会做那种事,甚至还敢事后夜里来这找她,就连她都能感觉到江易望向霍璋的目光里带有的敌意,霍璋不可能察觉不到,可他依然那样做了,丝毫不计后果。
“如果我是霍璋,一定会起疑。”
江易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重要了。”
天地寂静,月光皎皎。
他嗓音里满溢着赵云今从未听过的的温柔:“无论霍璋怎么想,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102
赵云今总在梦里记起少年时的种种。
那时的山, 那时的云,那时香溪静美的水面和在香溪边放风筝的人。
初遇时的江易冷厉沉郁,眸子里的阴翳终日不散, 哪怕被剁手也能面不改色骂一句老畜生,那样的江易与赵云今是截然两个世界的人, 就像皎月与尘埃, 一个挂在天上, 一个藏在沟渠,放在平日,她不会多看一眼。
赵云今曾以为江易对她的喜欢不过是源于欲与色, 后来却发现他会笑, 会温柔,会为她深夜出门买粥,会在清晨等在楹花路上送她上学, 会骑车几公里去香溪的对岸为她捡风筝,会因为她一个愠怒的表情整夜守在楼下, 会为了陪念书的她吃一顿晚饭坐上一天的大巴。
江易之于别人, 是难融的坚冰,之于赵云今, 是燃烧的烈火。
没有人不喜欢自己对别人而言是特别的,更何况是江易的特别, 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倾其所有,太过炽热, 赵云今时常有种被灼烧的错觉, 等恍惚过来却发现,包裹她的只是一个少年全部的温柔与执着。
可哪怕是从前,江易也没有这样抱过她, 用这样柔软的语气在她耳边呢喃着什么。
今夜的江易似乎有点不同,但赵云今说不出来,她就这样被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江易手指抚在她受伤的后颈,那里的血已经结痂了,粗粗地磨着他的指腹:“你总是不会好好包扎。”
赵云今以前就对伤口很无所谓,受伤后不去医院,也不处理,让它自己慢慢愈合,江易见不得她干净细腻的皮肤上出现伤疤,每次都帮她清理。这些年他不在身边,赵云今到底还是和从前一样,放任伤口不会管它。
他一句话说完又不说话了,在漫长的沉默之中,赵云今能感觉到江易有许多想说但难以说出口的话。
明明不该有温度,却觉得月光落在身上冰凉,哪怕他的体温也无法焐热她。
“那年说分手不是真心话。”江易轻声说,“从没想过离开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止为了他,也为了你。我怕你恨我,却没想过,如果你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危机,不恨我又能有多快乐。”
赵云今的下巴搭在江易肩膀,透过领口可以看到他的蔷薇纹身,墨黑颜色,途径锁骨,一直蜿蜒到心口。
蔷薇是赵云今最喜欢的花,虽然记不起那男孩的模样,可模糊的碎片依稀存在于她脑海中,她依旧记得孤儿院外墙每逢春天总会被绚烂的花朵覆满,记忆会丢,但快乐的感受不会,因此这些年来她一直爱着这种花。
蔷薇也是林清执最喜欢的花,小云今刚到家时不开心,但只要看到花脸上总会扬起笑,自那以后无论搬到哪,林清执总会在院子里种上一片蔷薇花。
十八岁,江易得到了对他而言的整个世界,一年后,他又一无所有了。失去了很多,总要留下点什么,于是江易在心口纹了一朵蔷薇,纹时微痛,但疼痛消失后他总是忘记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朵花,只有在夜深人静失眠时才会想起,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赵云今蹙眉,离开他怀里,江易脸上不见平日的冷淡,满溢的都是温柔。
她问:“我为什么要恨你?”
江易不答,伸手在她小腹上轻柔地触摸,他忽然低头吻她额头:“如果这个孩子让你累了,就别要他。”
江易摸了摸赵云今耳侧的碎发,眼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赵云今刚要开口,他却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
乌云挪来,又盖住了月色。
赵云今在庭院里站了很久,夏夜虫鸣聒噪地萦绕在耳畔,她脑海里却全是江易走前说的话。
……
街角路灯的影子里,一个带着鸭舌帽的人影站在那,从他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庭院里的一切。
江易抱她、吻她,甚至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落在于水生的耳朵里,直到江易离开,他还站在原地,目光死盯着赵云今。
没有月亮的夜漆黑一片,最适合做些暗色勾当。
于水生却没动,过了很久,直到赵云今转身上楼,他才将手里的刀塞回夹克的内兜,掉头走了。
*
双喜掀开天台顶盖的时候,江易正坐在楼边喝酒,双喜费劲爬上来,坐到他身边:“怎么这么晚了叫我出来?”
江易递过来一瓶酒,双喜印象里从没有和江易这样待在天台喝酒看月亮的时候,虽然认识了很久,但江易是一个不喜言语的人,也没什么愁,哪怕他有,也不需要靠酒来浇。
双喜接过酒,忽然傻乎乎笑了,江易看他:“笑什么?”
“有点开心。”双喜抓了抓头发,“以前都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一起吃饭,今天是你第一次主动叫我。”
江易愣了:“是吗?”
“你看,果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双喜说,“打从你求九爷从武大东手里把我救下,到现在十多年了,这是第一次。”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双喜说:“那当然,要是你从前叫过我,那我肯定得开心疯了,开心疯了的事肯定会有印象啊!”
江易偏头看着双喜,他一米六出头,幼年乞讨时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亏空这么多年了也没补上,身材既干又柴,远看像根棍儿,风一吹就能折了似的。他脸不大,腮帮子上没什么肉,眉粗眼小,蒜鼻上还有缀着些细小的雀斑,是典型的贼眉鼠眼长相。
虽然认识了很久,但这是江易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模样,当年救他全是为了双喜脱口而出的那声哥哥,救下后本来不想再管他,是双喜一直在身边围着,才有了这些年的相处。可如果双喜不说,他也没察觉自己竟然从来没这样认真地看过他,更别说叫他好好吃一顿饭了。
“对不住。”
双喜咕嘟了半瓶酒,看着他笑:“要不是你,我估计早被武大东折磨成残废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哪个商场门口卖艺乞讨呢,你别说对不住我,你给我的可是命,我怎么做都不嫌多,还生怕不够呢。”
江易笑了。
双喜手里的酒瓶差点脱手,指着他结巴:“阿……阿易,你是不是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笑,不对,好像以前见过几次,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江易:“小时候没什么心思,觉得好玩就救了,你也要记这么多年?”
“要记。”双喜认真地说,“对你而言是好玩,对我而言可是一条命,武大东当年要砍我手脚,我说不定当场就疼死了,哪怕侥幸活下来,就我这小身板,没手没脚的也撑不了几年。我们江湖中人,别的可以没有,但一定要守承诺,讲信义,知恩图报这是最根本的。”
“说句你可能不信的话,我活着就是为了报答你的。”
“江湖中人,你?”
“那当然,我们可是跟着九爷混的,不是江湖中人是什么?”
江易手里的酒瓶空了,他又启了一瓶,问:“双喜,以后打算做什么?”
双喜没懂他的意思,他又说:“要一直给霍璋开车吗?我记得你不想当司机。”
双喜不好意思地说:“刚去霍璋那的时候确实想当个高级白领来着,但这些日子下来我也认清了自己的能力,文书和办公软件那些我一概不懂,就开车还凑合,能找着现在这个工作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只要九爷不叫我回去,一直给霍璋开车也挺好。”
“何通,就我师父,你认得吧?刚去的时候他总排挤我,现在也跟他混熟了,这种生活挺好的,总比以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强。”
“我发现我这人特好满足。”双喜说,“我真觉得自己现在过得挺幸福。”
“要是有天霍璋不在了呢?”
“那就回九爷身边。”
“九叔也不在了呢?”
双喜看着江易,仔细想了想:“那就再去找份开车的工作,小时候那么难都熬过来了,现在也不至于饿死吧。”
江易拍了拍他肩膀,双喜问:“你今晚怎么了,竟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随便问问。”江易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双喜,从前都挺过来了,以后也得好好活下去。”
他望向他:“别为了我,为你自己。”
生在油灯街,长在油灯街,但这却是江易第一次站在高处俯视这里,因为江滟柳,他一直对这个地方充满厌恶,但抛开所有,认真地看着这片土地,却发现它并不是印象里的肮脏模样。
上世纪的小楼虽破,却比城市里任何一栋高楼都有韵味,徐徐燃烧的煤油灯也漂亮过五光十色的霓虹,钢铁般的城市建筑在深夜犹如恐怖巨兽,深隐着数不清的未知危险,但脚下灯火通明的油灯街却像怪兽的眼眸,在黑暗之中闪着一点熟悉又温暖的光亮。
双喜:“阿易,你今晚好奇怪啊。”
江易喝完了所有的酒,仰躺在天台上望着天幕,他没再说话,穹顶之上,一片璀璨星光。
*
双喜夜里喝了酒,迷迷糊糊在天台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上盖着江易的一件外套。楼下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他趴在楼边朝下看,是江易在院里修摩托。那辆花花绿绿的机车江易已经许多年没骑过了,双喜不知道他要上哪去,下楼站在身边看他修车:“你去哪?”
江易洗了手上楼,屋里的摆置几年如一日,似乎什么都不曾变,花瓶里最后一朵蔷薇已经打蔫了,他拿剪刀将它从枝头慢慢剪下。
再下来时,他递来一封信和一个盒子:“这个放在你这,找时间交给赵云今。”
双喜问:“这是什么啊?”
信封是当年林清执临走前给孟静汶要她转交的,在诊所时孟静汶给了江易,他看了给自己的那封,剩下那封一直留存,没有拿给赵云今。盒子里装的则是许多年前一个夜晚,他□□出校时买的一条蔷薇颈饰,当时觉得很衬赵云今就买了下来,但当时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和缘由,哪怕在一起后有了机会,他也一直没送。
那是很怪的心理,仿佛留着它能时时提醒自己,在一些被时光打磨得失去踪迹的岁月里,他曾以一种祈盼渴求的姿态仰望过那女孩。
双喜:“你自己不能给吗?我笨手笨脚的,弄丢了怎么办?再说要什么时候拿给她,你总得告诉我吧。”
江易说:“你会知道的。”
他骑上摩托,双喜问:“阿易,你去哪?”
江易戴上头盔,淡淡地说:“去我该去的地方。”
……
他一路骑出城市,车子在郊区荒芜的路上飞驰,夏日的风吹过耳畔,呼吸里能闻到四周清透的山野味道。
那天赵云今等他到深夜,他没在意,赵云今说她累了,他在意了,但比起在意更怕的是她的恨意,他以为只她不恨,他就可以短暂地脱离那自责的深狱获得片刻喘息,但他从来没想过,比起她的恨,她深陷险境更让他目眦欲裂。对于她和孩子,每向前一步,都有数不清的危险潜伏在两侧。
赵云今明明已经那样示弱了,他却依旧固执,如果不是他那晚的坚持,那么一定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他反悔了。
机车停在废弃的厂房前,江易摘下头盔,倚车抽了根烟。荒野的杂草长到齐腰,在柔风里摇摆穗子,目之所及之处是无人踏足的荒凉。江易将空了的烟盒随手丢在地上,弯腰拉开了棺厂破旧的卷帘门。
他拨出一个号码,片刻后,对方接线:
“你好,这里是西河市公安局,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