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太后挑眉,眼中一派了然,“可你似乎还是不明白,即便你已是这个年纪,在哀家看来,却依然稚嫩。飞得太急切,容易折了翅膀。”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焰离却听到了一二,便借着抬筷子的动作用手肘碰了碰叶萧懿的胳膊,示意他别说太多。
叶萧懿明白焰离的意思,不再多话,而是安静地吃菜。太后看向他们的目光意味深长。
与叶萧懿平日办的酒宴不同,除夕宴上镇着个太后,就算是再怎么不正经的下臣,都不敢聊起市坊间的八卦闲话或是给自家未出阁的闺女说说媒,从而少了许多欢声笑语,一顿饭吃得有些压抑。
焰离这个素来喜欢跟人逗趣的尚且如此心,更别说在外人面前一贯谨慎的叶舟。这两人同叶萧懿在太后眼皮底下坐着,只能互相夹夹菜剥剥坚果,随口约着哪天去东市的古玩市场看一看。
其余臣子说话亦是压低了声音,生怕有什么秘密会被人听去了似的。
太后动到的菜不多,或许可以说,她来除夕宴的目的本不在于吃。看其他人都将菜吃了快一半,太后便笑道:“有一事本该在朝堂上说,但今夜众卿难得聚齐,哀家便打算将这事提上一提,得来的意见也全些。”
群臣纷纷放下筷子,表示愿意洗耳恭听。只有叶萧懿三人觉着这话头不对劲,却只是迅速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别的动作。
太后把玩着镶了九条金龙的白玉杯,“近日北溟不断在北方边境制造动乱,目的无非是夺取碎石溪这边的另一半白羽林。而白羽林那处阴森至极,先帝治国时也从未对它做过任何打算。是而哀家认为,何不将我们这边的一半让出去,既省去了治理的麻烦,又解决了北溟与我们的纷争。”
话音刚落,群臣便议论纷纷。
“不可。”叶萧懿一改先前的懒散,变得十分认真,“事到如今,我们在战事上不输北溟。太后单凭自己的猜想便要将白羽林送出去,这话若是往外传了,那世人眼中的东源该是个什么样子?”
“国君说得有理。”一位重臣道,“先祖治国时东源没有今日的繁荣昌盛,自是不会想到去开辟白羽林这样遥远的边境。但现在的东源与彼时不同,有许多的国力可用来治理边境。”
“你口中这许多的国力若是用不对地方,也难换回什么油水。若是赔了进去,你可担得起?”太后的语气听着慵懒,但其中威胁的意味则是十分明显。
“白羽林如此荒僻阴森,不知里头有什么邪魅之物。与其费时费财去折腾它,不如将这烫手山芋甩给北溟,岂不是同时解决了两个麻烦?”另一位重臣明显支持着太后。
说到这,又有反对太后意见的臣子出声反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但仔细听来,天平依旧是朝太后那边倾斜。
“你也瞧见了。”太后的目光点向叶萧懿,“你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太急了些?”
叶萧懿搁下筷子,面无表情道:“儿臣只是不愿昧了自己的良心。”
叶舟在听这些人说话时也已连续喝了好几杯,越喝便越是认同几月前南望同他说的那些话。
他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杯底在桌上磕出的那一声清脆的“嗒”,竟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叶舟便笑笑,“臣认为太后这一想法并不妥。两年前东源与西渊打成那样,都不至于提割地,更何况如今东源繁荣昌盛,这么将白羽林送出去,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且大国师与大将军尚在平乱,太后如此,未免太不记挂他二人的辛劳。”
“更何况,”焰离接话,“虽说今日许多臣子皆聚于此,但大将军与大国师并未到场。他们对北溟的动向比我等更加了解,且地位颇高,如何少得了他们的意见?此事待他们归来再议也不迟。”
太后漫不经心地笑,“若真想要他们回来商议此事,哀家明日将他们召回便是。”
“边境正因为有了他们,才得一时安定。若太后将他们召回,必定会再起动乱。到那时,与北溟的大战便真的在所难免了。”叶萧懿道。
“哀家的决策,国君从何时开始便如此挂心?”太后冰冷的目光投向萧懿。
“孤对国事本应如此挂心,毕竟,东源国国君这个位置,从来就不是太后的。”
“放肆!”太后猛地一拍桌面,打翻了白玉杯,酒液将朱红的桌布染成血色。
“太后可是因为被孤踩到了痛处?”相比之下,叶萧懿十分气定神闲,“先帝故去时孤尚且年幼,执政大权才会落到太后手中。可太后的作为愈发说不过去,如今竟想让北溟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东源国土。那么敢问,太后是东源的太后,还是北溟的太后?”
说着,叶萧懿又看向列座的臣子,“这话也同样是在问你们。你们明面上对太后是‘忠’,实际不过是因为能从中获利罢了。笑孤昏庸,”叶萧懿轻声笑了,“也不知究竟是谁糊涂。”
太后指着叶萧懿,气得手指发颤,染着蔻丹的指甲在烛光下有些晃眼,“你可知你所言,足以让哀家赐你一个逆反的罪名?”
第20章
“逆反?”叶萧懿一挑眉,“若是说起逆反,孤以为,这顶帽子还是扣在太后头上最为合适。在治罪之前,还劝太后自己将玉玺连同势剑金牌一并交与孤,孤或许会念念旧情,从轻发落。”
“臣恳请太后退位,将大权还与陛下。”焰离郑重道,不同于往日的吊儿郎当,此刻他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臣附议。”叶舟道。
虽说叶舟不再上战场,可东源的大片江山都是靠他平定下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教出个当上了镇国大将军的“弟弟”,是以他在朝臣心目中仍占有很重的分量。
看眼下的情况,既然焰离如此有底气,便说明这一定也是北顾的意见。而将军府的叶舟既如此,那么远在边塞的那位将军的看法亦可想而知。
一些本拥护着太后的人开始动摇,轻声议论起来。说陛下有这两大势力帮衬着,或许太后退位并不是坏事。
太后见此情景,盛怒道:“乱臣贼子,罪无可恕。来人,替哀家将他们拿下。在座凡有不臣之心的,一律处斩!”
话音落下,禁军便将长桌团团围住,手里的武器直指除了太后以外的每一个人。宫女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慌乱得打翻了杯盘酒盏,青瓷白玉碎了一地。
叶萧懿却依旧不慌不忙,“太后将夜宴设在离坤华宫最近的望雪堂,方便随时调动坤华宫内的禁军,此举确实明智。但太后可知,如今的宫中,有多少将军府的定远军,多少国师府的玄龙骑,又有多少孤自己的赤麟卫?”
说话间,定远军、玄龙骑及赤麟卫已在最外层将禁军包围。他们的铠甲上分别绘着虎啸山林、九龙腾云及赤踏火麒麟的图案,在烛光下幽幽地闪着寒光。
“你从始至终不过是个被哀家操纵的傀儡,何来的胆子对哀家一口一个‘孤’?”太后冷眼扫了一圈禁军,“还不快将这些人给哀家拿下!”
太后的语气虽严厉,禁军却无人敢动。
“该将哪些人拿下,看来太后还拎不清。”叶萧懿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与之前的玩世不恭大不同,此时他的笑充满了冷酷。“流放或是打入大牢,太后不妨自己选一选?”
“且慢。”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望雪堂门前响起,引得众人纷纷向那处看去。只见来者一袭深红衣袍,披着清冷的月辉与飞雪,带了些许风尘仆仆的气息。
叶萧懿猛地一震,“南……南望?”
叶舟本想趁叶萧懿与太后争执之际偷闲喝口酒,今日之事他早认为是势在必得,并未有多放在心上,可酒杯刚送到唇边便来了这么一出。
见叶萧懿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他便将杯子稍稍放下。
“诸位,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南望缓步走近,围着长桌的士兵们都自觉地让开。
南望径直走到叶舟身边,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杯酒,突然笑了,“哥哥你也真是,随意寻了个借口将我骗出去,原是要帮着叶萧懿做这事?”
叶舟并不回答,反倒问:“怎的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本是要给你个惊喜,不想刚回到府中便听人说望雪堂办着除夕夜宴,把哥哥你请来了,我只得又赶到了宫里,正好赶上这一出。”南望闲闲道。
“北顾呢?没同你一道回来?”叶舟有些好奇。
南望有些犹豫,“北顾……”转眼看见一旁的焰离,复又笑道:“哥哥不说我倒要忘了。一路赶回凌苍,北顾说他累得很,实在不能同我再来这儿,还要我替他向诸位赔个不是,顺便让我给焰离带话,说是府里的棋盘已摆好了,待你回去便试试你,看看这些时日你的棋艺可有长进。”
南望悠悠叹了口气,道:“本以为进宫来能安心吃喝一顿,把我的胃在这两月余里受的委屈给补回来,不想却撞上了这等事,着实可惜。”说着,目光轻飘飘投向太后。
太后见了她,便更气得昏头,“叶南望,没有传召你便擅离军营,可知这是大罪?”
“太后可先别急着治臣的罪,此刻放眼整个东源,除了我叶南望,还有谁能救得了您?”
“南望。”叶舟唤了她一声,眉头紧锁。
南望看向她哥哥,眼中带笑,“先前这事瞒了我,我也暂且不与哥哥计较。既让我撞上了,便算是与我有关。我只问哥哥一句,哥哥确是想好了?”
她凑到叶舟耳边,用极低的声音续道:“若不收手,在太后眼中你便是个逆臣。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你,我们先暂且不说。今日你既能帮着叶萧懿这样做,日后难保叶萧懿会认为你能再帮他人夺他的权。”
叶舟紧握着酒杯,手指摩挲过杯上的龙纹,“你才知道这个事情,便急着劝我?”
“此事对哥哥的坏处一眼便能看穿,哥哥并不傻,为何装作不懂?我只不过是尽一尽做弟弟的责任,不让哥哥因为一时糊涂而误了前程。”
“若我坚持如此,你当如何?”叶舟看着南望的眼睛。
“我今日所言皆是为了哥哥。若哥哥坚持如此,那便当没我这个弟弟罢。”
白玉杯已被叶舟的手捂得发热,周遭一时静极。两任大将军一向和睦,这样反常的较量让其余的人不敢贸然打断。
叶舟沉思许久,忽然抬头问南望:“你这面具戴这么久,累不累?”
南望一怔,笑道:“何人脸上无面具?真假是非,都虚伪得很。”
“我是说,你脸上那层真正的面具。”叶舟冷静道。
南望的笑僵在嘴角。
“怎么?”叶舟笑了,“你方才话不是挺多的,现在却不能回答我?”
南望闻言,脸色渐渐沉下去。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强作镇定道:“群臣聚集的大宴岂是你兄弟二人说闲话的地方?这许多体己话何时说得完,不如待你们进了大牢再慢慢说。”
叶舟像是没听见太后的话,只紧盯着南望。他握着酒杯的手力道渐重,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沉着,“我倒觉得,你这弟弟,没了就没了罢。”
南望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哥哥你这话说的……”
“我这话说的可有半点错?这东源的每一寸土地,是我将军府几代人和军中的千万将士用血肉铺出来的,我岂能容你们在这上头放肆!”
语毕,叶舟便将白玉杯狠狠砸到地上,碎玉四处飞溅。这一气势让许多人都愣住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随着杯子碎裂的声响,定远军、玄龙骑、赤麟卫皆迅速朝禁军出手,望雪堂中一时充满兵戈之声。
众臣和宫女们惊慌得四处逃散。混乱中,方才力挺太后的臣子竟无一人惦记着她的安危。太后紧捂着胸口,胸前挂着的绿松石项链被她扯得散落在地,头上的步摇流苏也不安宁地晃动着。
南望亦想抽身,不料焰离几招将她制服,一手扳过她的手臂,紧扣住她的双手,一手压在她背上,就这么按到了桌上。
叶舟在她脸上摸索了几下,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便捏在了手中。再看去,却见“南望”是个长得清秀的白面生。
焰离似是松了口气。太后这出早就被叶舟预料到,可这个“南望”着实太逼真,看样子起初也是险险骗过了叶舟。更别说焰离与南望不大熟悉,要唬住他简直轻而易举。若不是那句“北顾要我替他赔个不是”,或许还能将焰离骗得久一些。
毕竟北顾不来就是不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有什么不是可赔的。
焰离再低头看一眼这白面生,不知他是太后从哪儿寻来的戏子。焰离想着他有这般好的技艺,或许改日可以约北顾去看看他的戏——念头到这里便打住了。他能否活过今日还得看运气,谈何改日。
禁军人数不足,很快败下阵来。而望雪堂早已被赤麟卫封锁,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太后也等不来援军。
眼见局势无法挽回,太后一边哭喊着先帝,一边推开身周的人,朝旁边朱红的柱子上撞去。叶萧懿眼疾手快地拦下,令士兵将她押好。
看着太后绝望的神色,叶萧懿的笑依旧冰冷,“先帝?你将朝政霍乱数年,如此辱国,如此欺我,你以为,先帝是会救你,还是会恨你?”
太后的眼神灰败下去,不再言语。
深夜,坤华宫中燃起的熊熊烈火映亮了皇城的天空,将云烧成霞,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傍晚时分。叶萧懿在面向万物的玄极殿前负手而立,眼中似有冲天火光,似有纷扬大雪,又似有他的万里江山。
一滴眼泪重重落地,迅速凝结成冰。
待宫里的事情打点完毕,叶舟与焰离结伴回府,两人走在梅园径上,一时无话。方才那场大火将周遭的雪化去了不少,地上一片泥泞。梅花花瓣纷纷落下,替了原先那层厚厚的积雪,似是要将什么给葬了。
叶舟看着这梅花雪,眼前浮现叶萧懿那滴狠狠砸下的眼泪,心情复杂。焰离不时转头看叶舟一眼,踌躇半天,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