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也不拘着,跟在叶萧懿身后进来坐下。桌上除了他闻出来的那两样以外,还摆了好些精致点心。
“早听闻你的早膳十分讲究,今日总算可以一饱口福了。”叶舟打趣道。
“哪里听来的事。我的早膳既是这样,想必将军府的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叶萧懿说着夹起一个南瓜饼。
叶舟盛了粥,却不急着吃,而是用勺子轻轻搅着,“你似乎话里有话?”
“你多心了。”叶萧懿把南瓜饼放到叶舟面前的碟子里,“这南瓜饼外酥里嫩,南瓜馅儿甜而不腻,加的少许芝麻更是能提香,你尝尝。”
叶舟尝了一口,称赞道:“人人都在夸潇湘楼的第一名厨,依我看,御厨的手艺才真正当得上东源第一。”
叶萧懿笑笑,“你今日跟着我来也并非是为了这顿饭,若有什么事便直说罢。”
“那我便问了。”叶舟放下筷子,“你早就应允南望与北顾一同去北境,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让南望去绝雁城?”
“你作为丞相,其实最不该这样问。”叶萧懿低垂着眼,不去看叶舟。
“我固然知道平乱比建军营要紧,可朝中不止南望这一个将军。像你派去北境的那两位二品将军,运筹帷幄都不输她。你这样做,旁人看来只是因为南望身居高位,这种时候去做要紧事理所应当,可又有多少人能想到,你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
叶舟不知怎的,越说越是生气,言辞也激烈了些,“你说旨意已下难以收回,可这道临行前的诏书,难道不是在收回之前的旨意?”
“这个事情,自然是你们比我有理。”叶萧懿的语气有些冷淡,“可你自己也说了,我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既是为了私欲,旁的我倒也顾不得许多。”
“我本以为你到底是个聪明人,从前懒散些只是为了遮掩锋芒,却不想你在这方面傻得一点没变。”叶舟叹了口气,“你竟以为用这样的手段就能拆散他们?”
“总得试试才知道。”叶萧懿并未向叶舟说明自己的私欲不止这些。
他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搁到叶舟面前,“你说了这么多,喝口茶润润嗓子。”
叶舟却提了,“你是不是,信了叶诚的话?”
“没有的事。叶诚那人胡言乱语,我还打算着哪天将他贬了呢,怎会信他?”叶萧懿摩挲着茶杯上的纹路,但很快又把杯子放下了。动作虽是很快,却也逃不过叶舟的眼睛。
以叶舟对叶萧懿的了解,那是叶萧懿说谎时才会有的动作。
叶萧懿时候就爱偷跑出宫去玩耍,叶舟没有功课时,叶萧懿这个当时的太子便去将军府找他,两人一块爬树逮知了,还拿去厨房里用油炸了吃。
通常是玩到宫门落锁前,满宫的人寻太子寻得恨不能将皇宫翻过来,叶启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这两个在将军府里同他玩捉迷藏的浑子,而后一并拎到宫里去向皇后请罪。
叶舟当时就听宫人们说,皇后问太子的话时不是逼问,而是倒杯甜茶给他喝着,若是他紧张得摩挲茶杯,皇后便看出来了,自是好一顿教训。此后叶舟找了好几次机会试探,发现确实是这样。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叶萧懿即便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特点,却也十分难改。
即便看破,叶舟也没有当面说破,只是拿起那杯茶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叶萧懿见他微微皱眉,关切道:“可是这茶不合口味?”
“塞北极寒之地的短叶松,以清晨荷叶上的露水煮泡,芳香清纯,回味悠长,并非不合口味。”叶舟道,“只是太烫,倒让我失态了。相较之下,还是去年冬天未央宫中的枣茶泡得合适些。”
叶萧懿笑道:“也许当时天气冷,就算枣茶烫了也未必感觉得出。”
“也许罢。”叶舟叹了口气,“舌头烫得都有些麻了,这顿早饭想来也是吃不成了。既然如此,臣便告退了。”
待叶舟走远后,叶萧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仔细算算,两人的动作就差了这点时间,叶舟喝的时候也根本谈不上“太烫”。
“去年冬天……”叶萧懿把玩着茶杯,突然笑了,“不过是个早已过去的时节罢了。”
第34章
叶舟回到府中,管家便迎上来问他想吃些什么。他今日一早送走了南望,什么都没吃便直接去上朝了。也是在那时,叶萧懿下了临时将南望派去绝雁城的诏书。
“我没什么胃口,你且吩咐他们做一笼蜜汁叉烧包就是了。”叶舟道。管家应了一声正要走,又被叶舟叫住,“过会儿替我去国师府请二国师,就说若他今日无事的话,到我们这来坐坐。何时来都行,我等着。”
“来了来了。”叶舟话音刚落,焰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叶舟回头看去,见这人刚踏进门,却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叶舟便对管家笑道:“二国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再给他炖锅桂圆地瓜甜粥,吃点甜食心情会好些。”
待管家往厨房去了,焰离才道:“有这样的君主,心情能好才是见鬼了。”
叶舟引焰离到他平日里和南望下棋的葡萄架下坐着,“怎么,你也去找他了?”
“那可不。我才见到他他便直接跟我说他知道我想说什么,可他懒得与我争,让我有什么想不通的来找你便是。”
焰离倒了杯茶水,叶舟还来不及阻拦他就喝了,又立马喷了出来,“怎么味道怪怪的?”
叶舟尴尬地给焰离递帕子,“你这动作也太快了,拦都拦不住。这壶茶是昨天下午南望和我聊天时泡的,不想他们竟没收拾。”说罢又唤人上了壶新茶。
焰离边咳嗽边道:“南望这是同我结了仇啊,人都走了还不忘给我留绊子。”
整理干净后,焰离喝着新上的茶,听叶舟复述了方才在木香亭里与叶萧懿的对话,听得他眉头一直紧蹙着。早饭摆上来以后,焰离看了那笼蜜汁叉烧包一眼,道:“什么劳什子,我现在看到叉烧包我就气。”
叶舟给焰离盛了碗甜粥,笑道:“你堂堂二国师同一笼包子置什么气。”
“堂堂二国师可比不过堂堂东源国君。”焰离阴阳怪气道。
叶舟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早该知道会有今日。”
焰离吃了几口叶舟给他盛的甜粥,倒也没那么激动了,“帝王从来多疑,就算是我们扶持他上位,他也难免会觉得我们能联手起来逼宫。前些日子叶诚说了那些话,我便觉得不大对,但还想着叶萧懿多多少少会记着我们的好,却不料……”
“本以为除去了太后便轻松了,没想到叶萧懿现在成了这么个样子。”叶舟道。
焰离依旧皱着眉头,“从前跟随太后的数万禁军如今已是他的人,再加上他原本有的赤麟卫,兵力可谓壮大。但南望手上依旧有兵权,国师府的玄龙骑也有不少人,只怕叶萧懿下一步,便是要他们归顺。”
“南望是随身带着虎符的,我早就同她说过要把虎符看得和自己的命一般重,若要让她交出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失了兵权便会任人宰割,你还要给北顾去一封信同他说说才是。”叶舟提醒道,“定远军和玄龙骑联手,才能让叶萧懿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这样,纵使我们不愿,却也不得不防。”
“我在想,要是我们不愿交出兵权,他或许还会降我们的职,反正是不会再让我们风光多久了。恐怕我要回山里头跟着师父修炼了。”焰离大咧咧地笑。
叶舟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是个官职罢了,降下来我倒乐得清闲。”
“你倒也活得明白,但宫里边那位便想不通,其实并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那么在意那个皇位。”焰离道。
焰离看着杯中的枣茶,叹道:“或许他从前也不知道他会那么在意那个皇位。”
叶萧懿独自一人用过早膳后,又回到了玄极殿。才刚踏入殿门,便见那在高高的王座上盘着的纯金九龙雕像。那些用红宝石镶成的一双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叫他有些喘不过气。
“陛下。”叶楷早在里边候着了,“臣已派人分别盯着大将军和大国师了,二人都遂了您的意思,各自往该去的地方去了,您大可放心。”
“好。”叶萧懿坐到椅子上,“你千万记得,没有孤的允许,不可动大将军一分一毫。”
叶楷微微抬眼看向叶萧懿,想起那日自己的外孙女跑来同他说的那番话。
那番若是传了出去,能惊动整个东源的话。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念着和大将军往日的情谊,还是……”
“若非情谊,还能是什么?”叶萧懿把话抢在了前头,“妄自揣测君心,你有几个胆子来填你这条命?”
“臣只是觉得,陛下若要想将此事办成,便不可犹豫不决。这两位,再加上他们府里头的那些人,那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万一他们有所发觉,陛下要想再找到这样的好机会,可就难了……”
“我说怎么大早上的闹出这些动静,原是你这碎嘴子在这挑拨是非呢。”叶如初掀开珠帘进来,“太尉大人,您是清和的外祖父,算是皇室外戚,清和的母妃又是先帝的宠妃,陛下向来敬重您,您当真至于做到这份上?”
“你不好好呆在鸾佩宫里睡你的觉,跑来这里做什么?”叶萧懿问。
叶如初闲闲道:“人人都说我们的陛下对将军府和国师府有所猜忌,想将他们拆开了再分别处置呢。这样大的事满宫里都传开了,我如何睡得着?”
“皇后娘娘言重了。正如您所说,臣得陛下看重,既然如此,那臣又怎会随意搬弄是非,将对陛下忠心的人除了去?”叶楷试着说理,“若他们清白,这些事自然是动不了他们。臣与陛下心中有数,还请皇后娘娘不必操心。”
叶如初白了叶楷一眼,没打算同他说话,又看向叶萧懿,“你倒是真信了?”
“没什么信不信的,我自有考量。”叶萧懿凉凉地答。
“那……”叶楷左右看看这二人的脸色,“臣便继续……”
叶如初开口打断,“继续派人盯着,恐怕会伤了忠臣的心。”
“皇后娘娘这话就伤了臣的心了。臣又有何不忠?”
“你去办吧,将赤麟卫的人派去,孤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叶萧懿对叶楷道。
叶如初看着叶楷得令退下,心有不甘,“你……”
“你,”叶萧懿看向叶如初,眼神冰冷,“怎就开始干政了?”
叶如初说不出话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叶萧懿看了半晌,最后气极反笑,“好,叶萧懿。你便如此了。”
第35章
南望收到叶舟托人带来的信时,已是七月下旬。西边正值酷暑,蝉鸣不已。四周虽是聒噪,但叶舟的信读起来却让人觉着平静。
叶舟在信中说,叶萧懿体谅他的辛苦,下旨让他在家里休息一段日子,至于监察百官等事务就交给了刚升了御史大夫的叶诚。
即便叶诚升官也仅是协助丞相处理朝政而已,如今却分明是个代理丞相。叶舟虽觉得好笑,不过他说他现在日日在府里养花喂鱼,倒是如先前那般轻松自在。
看完信,南望也没生什么气,“丞相竟变成了个闲职,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既然叶萧懿是这样待他,他也能少掺和那些破事。焰离那边一切都好,只要清徽观不倒,国师府便不会出什么大事。”说罢抬眼看向桌对面,却是空无一人。
帐外的蝉鸣声忽然止住,四下一片安静。南望怔了怔,轻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三个月,可在恍忽的时候她还总以为北顾就如之前一般坐在对面听她说话。
叶萧懿在开春时曾下令增加西边的税收。南望知道他是有些打算的,但他太过急切。且西边本就不是富饶之地,种出的作物要运到别的地方去卖,耗时费力不说,路上烂掉的就有许多。
这处的人生活本就困苦,增税的令一下,他们自然怨声载道。是而在西边闹出动静的,除了西渊那边的人以外,还有不少是此处的农民。
叶舟早已提到过这些,说西边该是接济而不是增税。叶萧懿却说若西边例外,别的地方难免会有意见,只能一视同仁。
“昏君。”南望自言自语着把信折起来收好,便有手下的人来报,说暴民们又来劫军营的粮仓了。
南望一阵头疼,随来人去了粮仓,见军队正和暴民僵持不下。
南望其实特别不愿同这些人打起来,他们说到底是东源的人,且也是叶萧懿有错在先,这些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这样。自打来了以后,南望对他们一直处处忍让,尽量避免交战。
这也是她在西边拖了许久的原因,若是动起手来,她解决得倒是很快。
“大将军。”部下们齐齐对南望行礼。暴民们见这领头的来了,更是激动得想向南望要说法。
一名营长把南望拉到旁边,低声道:“属下知道大将军不忍同自己人开战,可谁知道他们还把不把我们当自己人?自来时您就嘱咐我们要好好劝说,但好些兄弟都挨了打。这也罢了,属下昨夜听说领头的逆贼还与西渊有勾结,您还打算继续忍?”
南望皱眉,“西渊?你听谁说的?”
“自是听探子说的,他们的消息多灵通,您也知道。”
南望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三年前与西渊的那场恶战她从未忘记,虽然最后北顾将西渊摧得元气大伤,可西渊这个大国的气数却未尽。
如今西渊的人重新踏上了东源,边境的民心已被动摇,若他们再找机会与北溟联手……南望不敢再想。
叶舟从前教导她:“对敌国的侵略者自是不用手下留情,可若有内战,大家怎么说都有着相同的血脉,应尽量避免损伤。”南望点头称是。叶舟莞尔,又问:“但倘若有人与敌国勾结,你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