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带兵在外,一向信奉‘抢占制高点’的原则。站得越高,对手的行迹就越清楚。”
“但是巴比伦城附近一马平川,‘制高点’想是想不来的,干脆自己建。”
这一点,伊南倒是赞同的:拥有一座高大的“观察哨”,对于整座巴比伦城的防务,都会有绝大的益处。
“另外,”撒尔一面说,一面出神地望向天空。
“我还想用这座高塔来观星。”
“观星?”
“如今的巴比伦,每到晚间都是灯火通明。王宫附近尤其是如此。夜间星空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于是我就想,如果我拥有一座高塔,我是不是就距离那些星辰更接近,能将它们看得更清楚?”
伊南低头心想:近是肯定不会近多少的。
巴别塔这座百米多高的塔身,对于地球和星辰之间那以光年记的距离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
但是减少“光污染”对观星的影响来说是真的。
按照撒尔王子所说的,如今的巴比伦是整个地区独一无二的大城市。市民们的夜生活愈加丰富,王庭更是如此。辉煌灿烂的夜间灯光,确实会影响到观星的效果。
可是——撒尔王子竟然也喜欢观星?
她以为这在很多年来都只是神庙祭司的事。
她的问话没说出口,撒尔却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他点点头:“是的,我喜欢观星。”
“我没有把这些星星想象成神的形体——我时刻都会想,如果我距离它们足够近,它们是不是就会变得足够大。”
伊南:这个……
“世间万物不都是这样的?远处的东西看来很小,但是我们来到它们面前,它们才是自己本来的大小。”
“星星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我们真的像鸟儿一样,生出双翼,能够向它们飞去,越飞越近,无限接近……它们是不是也会变得很大?”
“那么我又会继续想:它们究竟有多大?是一枚铜钮,还是一面羊皮鼓的大小?”
伊南几乎忍不住想要摇头。
“又或是大如一座城市,一片原野……比我们能想象到最大的物体都要大?”
伊南想要点头,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些都是人类在历史上反复思考的问题,但却在很多年之后才找到了答案。
撒尔依旧在出神。
“它们在天上有规律地来来去去,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动着它们?”
“以及……天上,真的住着神明吗?”
“所以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一座高塔啊!”撒尔叹息,“王父的那些心思,我虽然认可,但在我心底看来,却都是次要的。这两件,才是我想要建一座高塔的真正理由。”
伊南却着实没想到撒尔想要建筑高耸入云的巴别塔,竟然是为了这两个原因:军事瞭望与观星。
除此之外,撒尔观星,也是出于相对比较“世俗”的理由,他并不把“星座”视为神明在夜空中的投影,他想的竟然只是向那些星星靠近、靠近,无限靠近,好去看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伊南好像突然发现了撒尔的另一面似的,她突然觉得:任务有希望完成了!自由意志的觉醒指日可待……她终于看到希望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撒尔:“那么……你,是相信神明多一些,还是相信你自己多一些?”
撒尔脊背一挺:“当然是相信我自己多一些……”
伊南大喜:自由意志诞生的标志,就是人类更加相信自己,认为“人”的力量超过了“神”的力量。
谁知撒尔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在婚姻这件事上。”
“我相信神明的存在,相信神明一手安排了我的婚姻,是祂通知我,我命中注定的未婚妻已经存在于世。”
撒尔一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眸盯着伊南,似乎在说:我的眼睛揉不进砂子,你不要想着耍小花招哦!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初衷。
伊南瞬间被他堵了回去,扁了扁嘴,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不过,建筑这座巴别塔,我遇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撒尔见伊南绝口不提“婚姻”这个茬儿,感觉很满意。他想起初衷,赶紧向伊南道出请求。
“等一下,让我先猜猜你的难题是什么。”伊南拦住了撒尔的话头,自己转了转眼珠,说,“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了很多混杂南北的语言与口音。你召集了来自各地的工匠?”
“是的!”撒尔满意地点头,露出笑容。
“你需要解决的,是……语言的问题?”伊南一挑眉,她心中原本已经有些预感。
撒尔的笑容越来越欢悦:“不愧是你!”
虽然死活都不肯把伊南当做未婚妻,事实上撒尔早已把对方当做了可以沟通、值得信赖,甚至是十分赞赏的朋友。
“这项工程非同小可,我不想草率地建一座十年之后就又需要重修的建筑。我要让这座塔,永远屹立在巴比伦城中。”
“所以我广邀各地的建筑名家与工匠,把他们请到巴比伦来,共商大计。除了巴比伦王国的各个行省之外,米底人自然是不会不请。此外,还有希腊人、埃及人、罗马人、巴斯克人……”
他没有提犹地亚人,是因为犹地亚人此刻都是巴比伦人的俘虏与奴隶,自然谈不上特地征召。
“但是现在我发现我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些来自天下各地的工匠,聚在一起之后,各自都只会说属于自己的语言。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匠人,但是却无法沟通,无法合作——所以我想到了你……”
伊南低头沉思。
这倒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语言与“巴别塔”。
《旧约》中的“巴别塔”与历史中的“巴别塔”是两回事。《旧约》中记载着,人们在经历了大洪水的浩劫之后,所有的人类都讲着同一种语言。
当世界上的人类繁衍,人数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决定建造一座巴别塔:“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①”
由于人们语言相通,相互协作毫无困难,因此巴别塔建得又快又好。此举惊动了上帝。
上帝见人类因为语言相通,就能够这样通力协作,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产生了担心:这样一来,人类还有什么无法完成的呢?
于是上帝设法让人类的语言产生区别。由于说着不同的语言,建筑巴别塔的人们无法继续协作。因此这座塔半途而废。而曾经试图团结一致,建造巴别塔的人类,也因为这个原因,分散去了世界各处。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能力挑战上帝。
这是一个宗教意味浓厚的传说故事。
但在伊南眼前,则好像是这个故事后半截的翻版——撒尔从各地邀请了精明强干的匠人到此,合作修建巴别塔,却因为语言不通而困难重重。
事实上,人类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语言相通”的时期,就已经面临沟通障碍给他们带来的重重困难了。
伊南很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经历过巴比伦建设的犹地亚人,将这段经历相当写实地记载下来,后人再加以增删,最后才成了《旧约》中的那个样子。
她这么想着,撒尔始终殷切地望着她,似乎相信她一定能帮助他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想到我,是因为我既会说巴比伦语,又会说犹地亚语,更不用提我的生身国度的语言?”伊南笑了。
撒尔点头。
“事实上,我希腊语也会,埃及语也会,罗马人和巴斯克人说的方言我也能说得相当地道——可是,你指望我一个人,为此间成百上千的工匠相互做翻译吗?”
“啊,这个……”撒尔伸手挠挠头,头脑中浮现了伊南被各处来的工匠们你争我夺,分身乏术的场面。
不过,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会说这么多人所说的语言的呢?
以前他只听说过居住在两国边境处的人能同时掌握两种语言;这种人都是宝贝,尤其是在两国敌对的时期。
而现在眼前这个来自米底王国的公主,竟然声称她能说,一二三四五……数不清多少种语言。
但她只有一个人。
他该怎么请她帮助自己?
想要让她去解决所有的翻译问题根本不现实。她只有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从事整个建筑团队的翻译工作。
想了半天,撒尔只得为难地说:“那……能不能请你分享一下,你究竟是如何能够学会这么多语言的?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在最短的时间里,都学会巴比伦语?”
伊南盯着他,半晌,突然笑出声来。
撒尔一下子尴尬了,脸涨得红通通的。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提得有些过分了——成百上千名工匠,怎么可能短时间内都学会巴比伦语?
再说这重建巴别塔的工期本来就紧,他还专门腾出时间让工匠们先学语言——这事情传扬开去,他几个兄弟恐怕会笑死?
谁曾想,伊南冲着撒尔,扬起唇角自信一笑:“放心吧,我有办法!”
“你去将所有的工匠都聚集起来,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能够顺顺当当地相互沟通。”
撒尔一下子喜出望外,他伸出双手,轻快地拍了拍伊南的肩,大声笑道:“不愧是你,不愧是你,哈哈哈……”
笑声还未止歇,撒尔已经意识到他有些忘形了,双手赶紧从伊南肩上抽回来,继续说:“那我现在就去把工匠们聚在一起。”
他故作若无其事,事实上他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朵根,这一点泄露了他的不好意思。
伊南装作没看见。
她盘算着该如何指点那些工匠们好好“沟通”,片刻间已经有了主意。
她让人用白垩涂了一面木板,晾干之后,上面可以用木炭笔写字。她便命人将这一整幅木板放置在召集工匠的地方,放在她的身后。
这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用泥板写字的习惯不同。撒尔见了,也不发问,凭她折腾。
“各位……”
当乌泱泱的人群聚在她面前的时候,伊南灵活的眼光立即向所有人打了个招呼。
她倒是不方便说太多:现在她当着这么多人说话,根据她特殊的语言能力,很可能每个人听在耳中,都是他们的母语。
所以她说得越多,越容易露馅。必须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
“各位,撒尔王子请你们齐聚此处,就是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同建造这一座举世无双的高塔。”
“但是我留意到,因为各位来自不同的地方,相互合作起来,言语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此,我有三句巴比伦语想要请大家学习。只要学会了这三句,保管大家以后沟通不会再那么困难。”
她的话,人人都听在耳中,人人都听懂了。
然而人人都不大相信。
他们相互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疑问:“真的吗?”
“这么神奇?”
“三句就够了吗?”
伊南微笑:“是的,三句……不,甚至没有三句,只要这三个词就够了。”
她说的这三个词是:“请”、“谢谢”、“对不起”。
人类沟通时最重要的礼节就全蕴含在这三个词里。
这话教工匠们听在耳中,人人联想起之前碰壁的情形,大家都若有所悟。但凡待人有礼有节,沟通起来最多是麻烦了些,却并不容易制造矛盾、引起纠纷。
“各位,我们请巴比伦的撒尔王子来给大家教授一下这三个词吧!”
伊南不敢自己多说,而且也只敢让撒尔来教授所有这些工匠说巴比伦语。
撒尔虽然不敢相信伊南所说的,只学这三个词,就能确保所有人顺畅地沟通。但是他好歹有这份义气,晓得不能给自己人拆台。于是他按照伊南的要求,大声将这个三个词念了一遍。
接着撒尔继续站在伊南身边,单等着要看这番“教学”的成果。
谁知伊南只是请所有的工匠,开口模仿了一下这三个词的巴比伦发音。然后她就继续了——
她取来一枚炭笔,在用白垩涂成白色的木板上画下了两个图形:一个半圆,和一个与半圆内接的三角形。
她看来只是在木板上画下了两个平平无奇的图形,谁知道下面有不少工匠的眼亮了。
有人举起右手,高声用希腊语答道:“内接于半圆的必为直角——尊敬的小姐,我是爱奥尼亚学派的。”
伊南冲那个方向一点头,笑得十分灿烂。
旁边撒尔却还有些懵:怎么见伊南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平平无奇的图形,马上就有人明白了,能及时响应。
他哪里知道,伊南此刻正得意着:她只是随意画了个图形,竟然就激出了爱奥尼亚学派②的子弟。
毕竟在伊南眼里:人类真正的共同语言,不是别的,是科学啊——
第111章 公元前595年
伊南请撒尔王子教会工匠们说“请”“谢谢”“对不起”这三个词, 说到底都只是幌子。
她希望把工匠们压箱底的“真本事”都抖出来,因此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内接于半圆的三角形。
那边来自希腊爱奥尼亚学派的传人立即报出了以他们的创始人泰勒斯名字命名的“泰勒斯定理”:“内接于半圆的必为直角。”
伊南微笑着将他请上来,他激动不已地用手中的直角尺去量伊南随手画出的直角, 同时还辅助了各种线条, 书写了密密麻麻的一排数字,用以解释与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