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口的希腊语, 工匠之中除了希腊人之外, 没有一个能听懂他的。
但是工匠们都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这名希腊工匠望向他的“听众”, 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 就会着急地伸手比划, 利用他的直角尺, 他的双手,他的各种表情……
事实上,在人类沟通的过程中, “身体语言”也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沟通方式, 更何况还有图形辅助。
终于开始有人点头, 有人用其他语言喊出了结论——正是“泰勒斯定理”的内容。
伊南笑着向希腊工匠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成功地说服了别人。
这个希腊工匠顿时自信心爆棚, 伸手从伊南手中接过了炭笔,伸手在白板上“刷刷刷”地画下几条直线,甚至在白板一角直接画上了一个太阳的图案接着又开始比划——
伊南看着看着,她又明白了:
爱奥尼亚学派的创始人泰勒斯的事迹中,最有名的一件就是根据手杖和金字塔的影长测算金字塔的高度——据说这种方法曾经倾倒埃及的法老。
现在, 这个希腊工匠在白板上画的,正是测量建筑物高度的方法。
但这倾没倾倒埃及的法老不知道, 反正几个来自埃及的工匠突然一起跳上台, 用刚学的生硬巴比伦语说了一句:“请……”
希腊工匠便将炭笔让给了埃及工匠, 双方你来我往,立即以白板为基础,炭笔为工具,飞快地“讨论”起来。
讨论到最后,双方发现他们其实是殊途同归,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完全一致的。双方相视一笑,相对行礼,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各自退下。
撒尔又惊又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伊南,心想:果然……不用花大把的时间学习语言,工匠们也能自行沟通。
伊南心里自有她的小算盘:现阶段世界各地从事建筑的工匠,最擅长的恐怕都是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和一些比较浅显的力学——这些足以让他们修建出坚固稳定的建筑。
这些领域的设计与计算都离不开纸面的演算。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纸张”,用泥板或者羊皮纸画图较为不便——像她刚才这样,使用白板和炭笔,恐怕是最方便的边画边算的方法。
这就像后世全世界的建筑设计师都能使用绘图软件绘图一样,有些内容,不必言说,可以用图形和计算来交流。
这边撒尔也渐渐明白过来,立即吩咐下去:叫人准备大批用白垩涂成白色的木板,再取一些炭笔来,供工匠们使用。
但是在伊南这里,她还有另一个重要问题没有解决:进制问题。
巴比伦人沿袭了苏美尔人发明的数字与进制系统,因此使用的是六十进制。而目前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都是在使用十进制。
因此刚才埃及工匠看希腊工匠的演算过程,觉得实在是没问题。但是底下的巴比伦工匠就看得一脸懵圈:——这些都是啥?
会后,伊南又花了些水磨功夫,一个一个去询问所有的工匠,问他们习惯于使用何种进制,习惯如何计算,最终得出结论,使用十进制的工匠人数最多,其次才是六十进制。
事实上,六十进制对于早期苏美尔人,以至于后来的巴比伦人,都是很适合的进制:因为他们热爱商业,六十进制能够帮助他们用较少的空间记录较大数量的商品。
但对于更加擅长几何学和建筑设计的埃及和希腊人,他们似乎还是更加喜欢使用十进制。
两种进制的混合使用,也让工匠之间的沟通出现了很多问题。
不得已,伊南干脆决定:还是我来吧!
她要引入的,自然是“阿拉伯数字”,也就是印度数字。
虽然将来所有这些进制都将被数字世界的二进制所统一,但是在数字时代到来之前,推动人类的数学大踏步的向前迈进的,还是十进制记数法和那些来自印度的数码符号。
她现在所站的这个时点,距离印度人发明他们的数字,大约还有9个世纪。伊南这么做看似有些拔苗助长了。
但事实上她带来的变化不能算是巨大:这个时代已经有很多人在使用十进制记数法。她所做的事实上只是引进了一套比较容易书写的十进制数码符号罢了。
她还很清楚地记得她出发前往古代之前,丹尼尔对她说过的话:如果真是“揠苗助长”,历史会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进行自我修正。
也就是说,她现在引入了“阿拉伯数字”,按照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在这个时代只会把它当做与希腊数字、罗马数字类似体系的符号来使用,而不会发展出更加高级的数学。
因此她并不太担心。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伊南开始向所有的工匠推销她这样一套可以“弥合差异”的“新”数字系统。
在巴别塔的工地附近,到处都可以看见来自各地的数字与阿拉伯数字之间的“对照表”,方便使用不同数字的埃及人、希腊人一一对照,也方便巴比伦人使用不同进制进行转换。
除了这些大型“对照表”之外,伊南也尽职尽责地每天在巴别塔工地的各处巡视,充当这些工匠之间的翻译官和调解员。
偌大的工程,由来自各地的不同工匠负责,磕磕碰碰总是少不了的。
伊南给他们提供了相互交流的工具(白板与炭笔)与基础(十进制数字系统),也提供了友好沟通的三句话。
但是这并不总能解决一切矛盾。
有时来自不同地方的工匠能够为了相左的意见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大家干脆都用自己的语言骂街——反正对方也听不懂,能出出气也是好的。
但只要伊南出现在他们身边,所有的工匠会先是惊讶地都跳起来,然后相互看看,彼此鞠躬行礼,互相道声“对不起”,就立即平了气——比什么都管用。
随后伊南会参与他们的讨论,将有些不太方便用纸笔表现的沟通内容翻译给另一方知道。
翻译的结果往往是双方恍然大悟,彼此理解,然后在伊南的帮助下,共同找出解决方案,皆大欢喜。
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巴别塔下发生,久而久之,工匠们一旦开始了争议,竟都互有默契般地的表示:他们不打算吵架了,他们要等伊南来。
就这样,伊南竟尔成了巴别塔工程最有“权威”的主管,权威甚至不亚于撒尔王子本人。
偏生她又是那么随和,从来不介意与工匠们混在一处。
撒尔依旧俗务缠身,有时只能晚间赶来视察巴别塔。这时他会见到伊南与来自四面八法的工匠们坐在一处,享用美味的烤肉和啤酒。除此之外,工匠们还能日常食用着夏宫送来的新鲜蔬菜与水果——这是连巴比伦王庭都没有过的待遇。
席间伊南言笑晏晏,撒尔仔细去听,却听见她还是在教导这些工匠们说一些巴比伦的常用语,以便让工匠们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得更方便。
撒尔很欣慰,知道她这样做,他就有更大的几率将工匠们长长久久地留在巴比伦。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终于,撒尔找到机会,向伊南当面表达心头的感激。
“你不是……真的,这么喜欢我吧?”
也许是心情太好,撒尔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开口就是玩笑。
话刚出口,撒尔就知道不妙,待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立即涨红了脸,几乎窘得想要钻到地底去。
人都说“不娶何撩”,可是撒尔大约是与伊南逐渐熟了,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说话也随便起来。但他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哪里来的脸——
伊南却笑眯眯地望着他:“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对你好了?”
撒尔:……!
也是。
撒尔突然有点儿酸了——事实上她对来自世界各地的工匠,可能都比对撒尔本人更热情、更友善。
伊南:“我这是对你要建的这座巴别塔很好奇,所以一起出点力,帮帮忙而已。”
“这还是看在你帮我照顾啾啾的份上。”
伊南最喜欢的幼隼啾啾时不时会在巴别塔上空盘旋,但是地面上人多,伊南不放心让它下来;她自己又分身乏术,无暇照管,只能请撒尔多关心关心。
撒尔:……好吧!我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
这两人之间,彼此斗嘴,乃是常态。与此同时,时间慢慢流逝。公元前595年的新年很快到来,巴别塔的重建进入了第二个年头。
这时的巴别塔,原有的地基已经进一步加固,扩建的外围部分也新修了地基。
地上部分拆的拆,重修的重修,如今已经修至与以前平齐。
按照这个速度,将巴别塔修建至设计高度,绝对用不了十年。将塔修高,再通身贴上漂亮的瓷砖做装饰——这些工作由熟悉的工匠指挥,再加上足够的劳动力,伊南预计只需要再有两三年的工夫,撒尔王子设想中的“巴别塔”,就能出现在世人眼前。
春天来临之际,在夏宫里居住了大半年的米底女官们,突然收到了来自米底王国的回信。
在收到来自故乡的音讯之前,这些女官们都已经“乐不思蜀”,连米底王庭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她们极其满足于在夏宫里自由自在、自给自足的生活。她们按照自己的审美,指挥工匠与民夫,将整座夏宫收拾得美轮美奂,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如果不是收到了米底的消息,女官们可能都忘记了自己身上还背负着“送公主联姻”的任务。
米底来人却十分尴尬,搓着手望着他面前的女官们,期期艾艾地重复:“王,确实是这样说的……”
米底王国的王,阿斯提阿格斯,得到了一个可怕的预言:从米底王国嫁出去的公主,生下的儿子,终将灭亡米底王国。
伊南,刚好是从米底王国嫁出去的公主,之一。
“王不敢确定是哪一个……”来报讯的人相当郁闷地说,大约也在暗暗埋怨神明,既然给人类预言,那好歹预言得清楚一点。
伊南所“冒充”的公主,是阿斯提阿格斯的妹妹。阿斯提阿格斯另外有一个女儿,将与米底东面一个小国安善的国君联姻。
米底的王权衡了一下,觉得与巴比伦联姻的妹妹生下灭国孽种的可能性比较大,预言应该预示的是伊南这边。
现在听说巴比伦的王子拒绝承认这门婚事,将妹妹晾在城外夏宫,拒不迎入城内完婚。阿斯提阿格斯竟然觉得比较放心。
他因此指示,米底王国在这件事上什么都不会做。反正米底王国已经按照联姻的协议将人送来,至于娶不娶,是巴比伦自己的事。
至于米底的公主,王的亲妹妹,将来怎样,阿斯提阿格斯完全不关心。
女官多丽憋了半天,才说:“王……王怎么能这样?”
女官们也心里有鬼,毕竟真的公主早已不知道随着心上人跑去了哪里,孩子可能都已经有了。
但是米底的王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对待亲妹妹竟然是这样一副态度,实在是令人心寒。
伊南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点了点头,说:“预言好像是真的……”
女官们集体倒吸一口冷气。
伊南连忙改口:“预言即便是真的,也得好多年以后了。咱们现在着什么急?”
女官们:……也是!
“阿斯提阿格斯不管咱们不也挺好?”伊南笑着安抚她的伙伴们,“咱们在这里过咱们自己的日子,一切都由咱们自己说了算,多舒坦?”
但说到底,夏宫也还是巴比伦王室的产业。巴比伦的王听说夏宫已经得到了修整,甚至成为城郊的一大景观。他心生好奇,打算亲自来看一看。
初夏的一天,王子的副手古尔温面带无奈,过来夏宫通知:巴比伦的王,将带着王室的女眷,以及几个王子,到夏宫来作客。请米底公主费心安排。
古尔温也是个夹心饼干,巴比伦的王交待古尔温:“告诉米底公主,只要她这次表现得宜,王替她做主,怎么都让她与撒尔完婚。”
撒尔却交待古尔温:“告诉伊南,叫她不必费心准备。王说什么到我这儿都不管用。”
古尔温只能把双方的意见都告诉伊南,最后颤巍巍地说:“您请看着办。”
伊南冲着古尔温微笑:“知道了。那天古尔温大人也来吗?”
古尔温默默地点头。
伊南:“那好极了。您先别管我怎么招待旁人,总之只要您到我这儿来,我们就都会像招待老朋友一般地招呼您。”
古尔温心里那叫一个温暖,他几乎是晕乎乎地离开夏宫的,回到撒尔身边的时候还在一个劲儿地傻笑,惹得撒尔瞪了他好几眼,他竟还不自知。
到了日子,巴比伦的王那波帕拉萨尔,带同他的后宫,和他膝下的好几个王子,轻车简从,一起出城。
出了城之后,巴比伦王才觉得眼前的景象好似与以往有些不同。算来老国王确实有一阵子没有来过夏宫了,觉得眼前的道路和景致有些陌生,但具体有哪里不同,国王本人也说不上来。
老国王挨个儿问了一遍他的儿子们,撒尔是心知肚明但不愿意说,王的其他几个儿子平日只知道游猎玩乐,都是些草包。
最后只有撒尔王子的副手古尔温喜孜孜地说:“您看这里,是不是比以前要多了很多绿色?”
老国王放眼望去,只觉得道路两侧都是开垦出的整整齐齐的田亩。田地里的作物长得格外旺盛繁茂。那一片翠绿,叫人看了眼里清新,心里舒坦。
老国王不由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确实如此,记得以前去夏宫的道路两旁,田地总是遭遇大旱,农户又没有人手一一浇灌,那田里的麦苗多半都是蔫黄的。”
古尔温没放过帮伊南宣传的机会:“这实在是要归功于来自米底的公主。她亲自将一种名叫‘滴灌’的技术,传给了这附近的田庄……对了,她甚至还资助过买不起设备的农家。”
“据说,用了这种技术的田庄,产量都增加了不少。以前快要抛荒的地,现在也一样能耕种。所以您见到满眼新绿,都是这个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