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二人回席,仰靖安又道:“秦司监先前请辞,朕考虑良久,不过既然秦司监存了心思,打定了主意,朕强留也是无意,自去吧。”
此话竟是允了。秦知章转而看上,须臾便是一跪:“臣,谢陛下体恤。”
若说这是一场不欢而散,倒不至于。可若说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实在荒谬。所有的人都继续举杯同贺,只那杯酒下肚,清明的自有人在。
回去的路上,秦知章与秦青一并在马车上,二人无言,终是秦青先行开的口:“父亲,今日是上元节,万莫要气着自己。”
秦知章看了她一眼,不知何时,她已经这般大了,今日瞧见她与那陈家小子一并跪着,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黄髫丫头了。
正待说话,马车却是悠悠停了下来,秦知章挑了帘子,有宫人停马车前:“秦司监,陛下有请。”
未携诏旨,未有他人,单是宫人口谕,可见是私下召请。
“父亲?”
“你先行回去,莫要等为父。”
“父亲自己小心!”
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刻,车夫扭头问道:“小姐回府吗?”
里头传来女子声音:“去城关街。”
上元宫内,处处燃灯,便是无人偏殿都燃了烛火。殿门被人伸手推开,又沉沉合上,来人躬身道:“娘娘。”
那上边坐着的,正是方才大殿上盛服的荣皇后,只不过此番她已经卸了宫妆,只簪了一只凤钗,听得殿中少年音色,才睁开假寐的眼:“你来了。”
“今日上元,宫中人杂,娘娘不该……”
“本宫自有安排。”荣皇后说着便就站了起来,慢慢行至殿中,少年眉眼清俊,却稍显淡泊,任她瞧着,并没有回视,良久,荣皇后呵了一声,“你是本宫的孩子,自该配得最好的,本宫今次瞧那秦家女,不过尔尔。”
“孩儿不会选错人。”
闻言荣皇后却是怒道:“不会选错?本宫看你是大错特错!今日宴上你有眼可见,那秦家可有待你青眼半分?同朝为官,那秦司监更是连你父亲的面子都不给,再者说,陛下已经允了他辞官,与你我所谋有何用?!”
殿中烛火轻跳,殿中少年终于抬起脸来,正是陈二公子陈宴。
“娘娘以为,陛下为何会允许秦司监辞官?若无今日一出,怕是不能成。”
“何意?”
“娘娘此番,着急了。”陈宴声音很轻,似是叹息,“今日本不该是提此事的时候,娘娘偏巧点了她与我,倒叫秦知章有了辞官的理由。”
“那秦知章,陛下竟然未罚下。”
“娘娘。”陈宴看她,“秦知章从来如此,唯一可撼动他的,也便就此亲女一个。娘娘点他亲女与我有缘,莫说是女子声名,便说这其后说亲,亦落人说辞。倘若面对这等事情,秦知章今次都不来顶撞,陛下反倒会疑心,然则今日他行事一如往常,不顾情面,正是说明,他还未被他人利用。”
陈宴这才下了定论:“故而,才敢放心叫他辞官离去。”
荣皇后愣了一下,见他面色,忽然道:“你可是在怪本宫?”
这次轮到少年愣怔,不过一瞬便就笑了,这笑惯来的清浅:“娘娘言重了,不过就事论事。”
说罢他转下目光:“秦知章毕竟在朝多年,陛下不会轻易放他归隐,若是留京,倒是还能再行争取。”
“你可是喜欢那秦家小姐?”荣皇后突然道,“本宫看那宁家小姐,还有……”
“娘娘。”陈宴打断,“娘娘难道希望,事成之后,留下权臣隐患么?你我尚且如此,更莫要说什么宁国侯府。我要的,不过是个有用,聪明的妻子罢了。”
外边有黑影一闪,陈宴抬首:“我该走了。”
“宴儿!”
“娘娘。”
“你当真不愿唤本宫一声娘亲么?”
不过这话无人回复,外头轮椅声吱悠,殿中烛火扑朔,徒留一人。
此时的城关街却是热闹非凡,上元灯会从来都通宵达旦。只是原本该是好心情的时候,到底还是被染了尘。
“少爷,今日若是秦小姐不来,应是也有原因的。”木通好心劝着,“那谁能想到会有殿上的事情呢?”
蒋岑不语,光是往那护城河里丢石子。
木通拎了衣角蹲过去:“少爷这一点你还真的要想开,毕竟这么大的事情,秦司监当众冲撞了陛下,虽说是没有罚下什么,可秦小姐现在心里头啊——那定是没工夫跟少爷你情情,爱爱了的……”
话没说完,就觉得边上的冷刀子扫过来,唬得又闭了嘴。
蒋岑只恨自己那等场景竟是无法站出来说话,一没立场,二没说辞,现下倒叫自己小厮说得仿佛是自己胸无大志,阻了人正道一般,更是来气。
手里的石头就要丢过去,木通抱着脑袋躲得远,他哼了一声,一把砸在了河里。
木通抚了抚心口,复又慢慢捱过去:“少爷还打算等多久?”
这里无人,大家都聚在了街上,蒋岑索性就一把坐在了地上,木通知趣退了下去:“那小的去街上等。”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又来了一人,有淡雅药香,蒋岑猛地偏过头去,秦青抱膝与他一般坐在地上,也转过眼来。
蒋岑瞧着她,却没说出话来。
“怎么?”秦青道,“你约我来,就是为了与我捉迷藏,看我能不能找到你?”
这边这么偏,若不是木通先行与她说过,她怕是还要寻上许久。
只不想边上人全无往日精神,垂了头去,前言不搭后语道:“我真的没想到今日会出这般事。”
秦青又看他一眼:“我也没想到。”
想了想,她补道:“若是知道今日是来吹风的,我该先行多穿些。”
蒋岑这才发现她没穿大氅,竟过来陪他一并坐在河边,真是自己混账了,这便就赶紧脱了自己的与她罩上:“走!”
人已经站起来,不想手指却被人拉了一道,蒋岑下意识就反手扣住,低下头去,少女目光灿灿,竟是带了笑意:“坐下。”
“哦。”
蒋岑很是乖巧地蹲下,手却是没松开,怕她甩了自己,抓得更紧了些。
秦青也没抽回来:“父亲被陛下唤回去了,想来应是不会让父亲迁回南边的。”
不迁回去?那就是会留下来了?!
“但是经此一事,我爹现下有了防范,不会轻易应允我的婚事的。”秦青转脸看他,“前世那赐婚,怕是不成了。”
蒋岑愣了一下:“不成了?”
“嗯。”秦青伸手理了理裙角,“所以,你若是还要娶我,怕是难得很,父亲不点头的话……”
话没说完,这空下的手却也叫人逮了,蒋岑挪到了她面前,不叫她看其他:“那你点头吗?”
秦青没说话。
蒋岑仰着头:“我知道自己不值得。可是我还是想娶你,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我……我光是想想都觉得要死了。”
“……”
蒋岑巴巴拿眼神粘着她:“木通说得对,今日说这些,其实太过小家子气了些,显得我多不懂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不思进取,我就是只想谈情说爱。”
“噗——”秦青没忍住,习惯地抬了手,“行了。”
“不行。”蒋岑将她手又逮回来,“你把手给我半刻不行吗?不抓着你我没底,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
只是这般一打岔,蒋岑却是有些语塞了,光是将那手焐着,到嘴的话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问她为什么替自己守了十五年么?她……她若是回答为了信义呢?这个女人她,说得出来这话的。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拿话堵死,不不不,不行。
直接问她究竟喜不喜欢自己?她肯定不会应的,他问了多少次,她也没回过他,没得还成了惊弓之鸟,又不理他。
那问……问如果再嫁给自己委不委屈?这意思是不是还不一样?不委屈跟喜欢是不一样的罢?
“蒋岑。”
那人突然唤了一声,蒋岑回过神来。
秦青忽然道:“我教你练字吧。”
“嗯?”蒋岑愣住。
秦青点头:“写一样的字,这样下次再有宫灯,就不会被人乱点鸳鸯谱了。”
等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蒋岑整个脸都绚烂得要开了花,是不是说,如果是他俩,就……就是真的一对啦?那……
“青儿!”
“叫师父。”
“……别呀。”
“那算了。”
“师父!”
第二十五章 帅气
蒋岑跟在她身后逛着:“那字帖是你给我写的对不对?”
秦青伸手取了一盏灯下来,店家很开心:“这位小姐眼光真好……”
“行了行了,戏本子还带改词的呢。”蒋岑拦住他话头,只丢了银子过去,撇头继续道,“我今日方发现你的小印,我若是早知道,我定会练得更刻苦!”
秦青嗯了一声:“店家,有笔墨吗?”
“有的有的!”恭维的话是叫这位公子给堵回去了,但是不妨碍他做生意便就算了,店家热忱地拿了笔墨来,“小姐这边请,我这里的墨啊……”
蒋岑跟着她坐下去:“知道了,你这个墨特别好,我们会好好用的。”
行吧,店家终于懂了,便就站得远了点。
秦青执起笔来,想了片刻,才饱蘸了墨汁,落笔之前,边上人又道:“那你爹既然会留在京城了,后日书院开课,你也会来吧?我给你带点心?”
“蒋岑。”
“是,师父!”
“挡着光了。”
蒋岑这才矮了头下去,看她写起来。
秦青写得认真,边上人瞧得也认真,有浅淡的光晕洒在她身上,柔柔像是入了画。蒋岑便就真的不说话了。
过了一刻,秦青搁下笔,轻轻吹了吹,将花灯递过去:“我该回去了,这个送你。”
“给我?”蒋岑点了点自己,接过花灯来,上边竟不是字,是一个小人儿,只是这个小人儿比他画的那个要栩栩如生得多,正是挥鞭策马,“这是——我?”
秦青站起来,将身上的大氅揭下:“你画得太丑了,以后莫要再丢人。”
说罢大氅盖了他一脸。
回去的路上,木通觉得自家公子怕是傻了,搂着花灯当宝贝:“少爷,这花灯不是你买的么,秦小姐拿你的银子买了花灯送你,这能叫送吗?”
所以说,有的人他挨打,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青一路回了府里,秦知章已然在书房。该要面对的,终归是要面对,芦苇上前一步,被她按住:“无妨。”
“可是小姐,老爷定是知晓今晚……”
“芦苇。”秦青笑了笑,“我若是喜欢一个人,难道要一直叫他藏起来么?”
芦苇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面前人是小姐,又偏非不是。以前的小姐,绝对不会这般疯的。
秦青拍拍她的肩膀:“芦苇,这样是不公平的。”
“可是小姐不怕老爷生气吗?”
秦青想起那一世赐婚,秦知章本也是气极,是蒋岑在府门前跪求了三日,秦家才开了门允他进来。
从头到尾,她都未曾与父亲说上一句好话,全然蒋岑一人受了怨恨。
或许,其实是她不该,叫故事这般开了头。
里头传来几声咳嗽,秦青轻轻叩了门,默了一刻才闻回应:“进来。”
书房里的人正立在案前,边上搁了箱子,里头已经放了好些籍册。秦知章将最后一卷放进去,扣上了箱盖。
“父亲在整理司药监的东西么?”秦青走上前去,“可需要女儿做什么?”
秦知章拍了拍那箱子:“明日办过交接,秦恪寻的丫头小子也该来府上了。”
“好,女儿也替父亲教着。”
秦知章却是一顿:“罢了,你后日还要去书院,往后再说。”
“父亲……允许女儿继续去书院吗?”秦青站在那里,只见面前人背了身去,瞧不见面色。
秦知章负了手沉声道:“既是去了,便就有头有尾。五年学制,也不妨碍这最后一年了。”
秦青嗯了一声,突然抬头朗声道:“今晚女儿晚回,是去瞧了上元花灯。”
“好瞧吗?”
“挺好的。”秦青又道,“女儿还去见了一个人。”
那负着的手略微收紧,秦知章慢慢转过身来,看向那灯下人:“你大了,该有自己的朋友,不必与为父说。”
“可女儿觉得,该说。”
两日后的枫晚书院开课,田水巷重新又热闹起来。只是这一年有些不同,有离开的,有新来的。
只不管是谁,瞧见秦青进来,多少都留意一眼。原本这没有什么,只秦青方到书院的时候,那陈家马车也停了下来。
陈宴依旧坐在轮椅上,与秦青错身而过。书院里隐隐有议论声传来,二人自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