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到如今,他开始思考, 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太过放纵。
那日接过蒋岑递进来的玉佩之时,他有一瞬间的迷茫。面前的年轻人与他道:“陛下看看, 可是有些眼熟?”
“这是金胡王族的玉牌。”仰靖安眯眼,“那日檩儿已经承认,如何在你这儿?”
蒋岑上得前去,将这一枚玉佩摆在了案上,“这是微臣将将问三殿下讨来的。”
“大胆!”仰靖安怒目而视,“那是诏狱,你敢擅闯!”
蒋岑跪了下去:“三殿下自请入狱,已是心死,陛下仁慈,并未下令废其王爵,便是连这玉佩都任他带入狱中,陛下爱子之心可见一斑。狱中宽宥,若非是今日微臣去,也会有其他人去取,对吗陛下?”
“朕真是小看了你!”
“陛下未在众人面前让太子殿下拿出东宫的那枚玉佩来核对,是陛下不想这般伤了父子之情。”蒋岑跪地,复又掏出一枚玉佩来,同样摆在了案上,“此玉佩乃是金胡先王之物,本是一对,可调谴金胡骑兵。只是当年王女嫁入大兴,金胡王已逝,这便就是金胡赐予王女陪嫁之物,本无作用。”
“陛下,微臣手中这一只,乃是那另一枚玉佩。”蒋岑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当年金胡政权更迭,日益衰微,王女嫁入大兴求和,便就是三殿下的母妃。只是一朝入宫,又因此身份,总无期盼,为叫三殿下日后有所倚,这另一枚便就被她送给了宴妃之子,当年楠辛殿所属,二殿下。”
“别说了。”仰靖安提声。
蒋岑应声:“是。”
“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的!”仰靖安凑近他,目眦尽裂,“是栩儿么?是他么?!
“金胡的玉牌奇特,怕是不好伪造的。”蒋岑不答,只抬头道,“有人叫微臣送来给陛下过目,这儿的金线,必须得迎光而视才可辨真假。”
仰靖安的手指微微颤抖,案上的两枚玉佩整齐,真相已在眼前。只是一瞬,那即将伸出的手却是陡然收回。
“你走吧。”
蒋岑躬身要退下,却是被他复又叫住:“等等。”
“陛下。”
“朕的儿子,如今倒是与你皆有关系,蒋岑,你不怕死吗?”仰靖安声音沉下,“你有什么资格,挑选朕的儿子?”
那少年人竟是笑了,回过身来:“陛下,微臣没有那个胆子。微臣只会为陛下排忧解难。”
仰靖安观他半晌,终是又问道:“他当真是栩儿?”
蒋岑顿了一下,他心中却已然明了,只挥了挥手放他出去。
仰靖安终是坐了起来,缓缓揭开了柜中锦盒,那盒中摆着三枚玉佩,他一一迎了光瞧过,最后苦笑了一声,将盒子重重盖上。
公公闻声打外头探道:“陛下?”
“进来。”
公公疾步进来,将柜边的人扶到了案边,又仔细替他更上龙袍,才忽听上首道:“去将那盒子,沉塘。”
“是,陛下。”
蒋岑他们去坞巢已有两日,秦青这日自医馆回府的时候,外头突然起了惊雷。马车行过积水的路面,溅得水花四起。
“小姐快些进来,这天气,也忒奇怪了些!”芦苇撑着伞在车下,接了秦青下来,“瞧这天,怪吓人的。”
可不是么,阴沉得狠,天空无端就压低了些,沉得人心口都有些闷。
“父亲呢?”
“老爷今日进宫了。”秦恪迎出来回道。
“进宫?!”秦青拧眉,“怎么不早告诉我?”
“是老爷不叫说的。”秦恪复道,“今次是陛下身边公公来传的口谕,乃是要老爷进宫替陛下诊脉。”
皇上?秦青想起那日一见,仰靖安眉眼间确实有些颓气。不是东宫,心中才稍微安下。
回头又看向那雨帘,正欲往里走,却是听得嘚嘚马蹄声来,一行踏过,便就有水复又溅出,芦苇眼疾替她挡了才免遭脏污。
“哪里来的疯子!”芦苇气道,“好好走路不会么!明知这一路的水。”
“好了,去换件衣裳吧。”秦青推了她一下,“怎么现在这么会吆喝了?”
芦苇吃了瘪,依旧替她撑了伞:“是,小姐说得是。”
待府门关上,芦苇先行去换衣,秦青这才与秦管家一并往里头去。
“父亲进宫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今次是没有,原本老爷今日是打算去西边药田瞧瞧的,说是天气不好,得看看去。”秦恪回道,“谁料方出了门,宫里就来人了。”
“嗯。”秦青点头,天色暗得很,府里已经掌了灯,便随口又道,“一会派人去宫门口接一下,免得父亲回来湿了衣裳。”
“是。”
“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城门都关了。”
秦恪不察,身侧人却是停了下来,狐疑问道:“小姐怎么了?”
“申时一过,这城门便就要关上——”秦青回身看向门口,“可方才那策马之人分明自城门出来,你可看清他面目?”
“不曾啊,”秦恪也跟着皱眉,“是这个道理,除非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也不当此时入京啊。”
秦青暗道一声不好:“他可是往皇宫去!”
“……好像是。”秦恪心下一跳,“不过小姐莫慌,这也是推测罢了,再者说,便就是真的,又会如何呢?想来老爷他是不会有事的。”
“不是父亲。”不是父亲的事,是这京城。
只愿不是她所想的那般,否则……
“小姐!小姐!”有小厮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了?!”
“外头有人求见!”
第一百章 等你
这种天气下登门, 便就是没有事,也足够叫人慌上一刻了。秦青亲自去的门口,管家紧跟其后, 那门口立着的人影端直, 伞柄在手,正涔涔往下滴着雨水。
闻着脚步声,那人转而望过来, 远远作了揖。
“屈南公子。”秦青矮身回了一礼,这才对身后管家道,“屈南公子乃是贵客, 沏了茶来正厅。”
“是。”
“公子请进。”
屈南栖这便才抖了抖身上长衫, 将手中伞靠在了影壁边的檐下,跟着进到廊间:“不请自来, 叨扰了。”
秦青侧身让过, 稍前些领了路:“屈南公子此番来访, 定是有要事详谈。只是父亲此时不在府中, 还请公子稍等。”
“无妨。”屈南栖说得清晰明朗, 面上亦是光风霁月, “今夜注定风雨无停,在下陪小姐一并等着便是。”
他说的是陪她等着, 秦青多看了他一眼, 虽是奇怪,却是没再言说,好在前厅已近, 遂请他进去。
芦苇端了茶点进来,管家亲自捧了茶来道:“小姐与这位公子前后脚进的门,怕是都不曾用饭, 可要先行用一些?”
秦青原说不用了,这光景本是吃不下的,却是留意到身边人,正要开口,就听屈南栖笑道:“不必麻烦,等秦大人回府便是。”
如此,倒是叫她有些不好意思来,见得芦苇手中茶点,便命她摆了:“?轻?吻?小?说?独?家?整?理?父亲回来怕是还有一会,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这天气,饮口热茶也是好的。秦管家?”
“是。”
“命人去宫门处不曾?”
“已经去过一趟,老奴这便自去等等。”
说着人就退了下去,芦苇守到了厅外,前厅里添了茶水,略微有了些暖意,屈南栖没有推辞,兀自拣了一块糕点用了。
说到底也不熟识,虽是前世里便就知道他,今生又知他与蒋岑关系,只是放在眼下,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来。
片刻,秦青才问道:“屈南公子可会对弈?”
“会一些。”
闻言秦青又觉好笑,起身去端了棋子摆在了棋盘两侧:“公子定是过谦了,听蒋岑说,公子最是喜欢的便就是对弈了,连带着团子睡上几觉都不见起身,倒是我忘记了这一茬。”
“你与蒋岑——”话到一半,屈南栖却是摇摇头,“先前在他院中借住过一段日子,不想竟是叫他笑话了去。听说那团子是你救下的猫儿?”
“是。”秦青摆好了棋子,“公子喜欢哪个持方?”
屈南栖一眼看下,接了那手边的一钵:“倒是没什么喜不喜欢,小姐看来已有选择,在下持白便是。”
秦青一低头,才发现那黑棋早被她摆在自己手边,遂就一笑:“好。”
落子声清脆,二人无言,端是外头雨声不断。
“小姐!”不知过了多久,秦恪淋了一身回来,未及门口便就唤了一声,大口喘着气,芦苇自门口接了他顺气,“小姐不好了!”
秦青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见得管家进来道:“老爷今晚怕是不会出来了,宫门全面戒严,不准进也不准出,连路障都摆了,老奴原要上前,被禁军拦了出来。”
“还有老奴回来的时候,城楼上都点了火光,顾城军全部守在了城门那边!”
“顾城军?禁军?”秦青上前一步,长袖却是带了一道,搁在棋盘便的茶盏便就碎在了地上。
屈南栖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一道,那滚烫的茶水才未及人身,单是打湿了他灰色长衫。
“屈南公子……”
秦青方要动作,那人却是接道:“莫急,此事尚有余地。”
不知为何,似是撑了主心骨般,秦管家终是平复下来:“公子,公子可有见解?”
“何为余地?”秦青看住他,“今夜城中,可是注定有变?”
屈南栖回视,纵是此时,她眼中却是冷静,丝毫没有他以为的张皇,只这一瞬,他便就牵了唇角:“是,小姐不要出去,等着便是。”
“城外可是已经有人来犯?”顾不上许多,秦青直接问道,“谁引的人?东宫吗?”
这是始料未及的,屈南栖挪开目光,只对着秦管家道:“命府里人都起来,将府门堵上,莫叫任何人进来。”
“小姐?”
“按屈南公子说的做!”
“是!”
芦苇瞧见管家身影,焦急看向檐下人:“小姐……”
秦青想了一刻,安慰道:“放心,父亲不会有事的,他在宫中,如今外头人不及宫中,反倒最是安全。”
屈南栖却是道:“既是要反,破城而入乃是最快的办法。令尊在宫中,此番又在陛下身边,倘若城破,便就是那剑指之的。”
“屈南公子在我府上,不觉得说这话,过分了么?”秦青抬眼,其中灼灼,已然少了方才气度,却是在这夜中格外亮眼。
站着的男子略微一滞,而后才退了一步:“在下只是分析而已,小姐不必在意。”
“有些事,不必说。”
女子的语气已经少了客气,屈南栖自是明白。他突然觉得,或许,今夜他当无须陪在她身侧,她亦能一人扛下。
说话间,外头突然火光大盛,间或夹着马匹嘶鸣,剑走踏水之声,一时间,府中人纷纷挤到了前厅处,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哭泣。
“莫要出声!”秦青突然厉喝,众人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端是那面上都凌厉得可怕,院子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刀光剑影,和着雨水倾盆,那火光似是一阵风,遇佛杀佛,一路直冲西城。
街上有人尖叫,转瞬便就没了声响。秦青陡然回视,对上男人沉静的眼。
“你今日来,是寻父亲?”
屈南栖摇头:“不是。”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往宫中,一路往城西。”不知何时,雨水浸湿了她一点发丝,沾在鬓角,秦青,“他们要去抓你。”
“是。”
“我再问你一遍,你今日来,为了什么?”
屈南栖静默,半刻终道:“为了你。”
“……”
府门突然被狠狠撞上,院中人皆是一震,抱作一团。
秦青低身,捡起地上碎片,不等身侧人说话,便就突然抽手抵上:“屈南栖!”
轰的一声,外头人已经冲了进来,尖叫声乍起。
芦苇:“小姐!”
男人却是突然伸手将人扣住,那原本抵在脖间的碎瓷片便就换了个方向,秦青喉间一刺,竟是险些划破。
身后人将她按住,低头道:“莫要乱动,蒋岑在等你。”
“……”
第一零一章 冲刷
这变数来得太快, 方才还与小姐对弈,将小姐护在身后的人突然动了手,芦苇扑过去就要拉扯, 却是被秦青一眼瞪下。
与此同时, 有人亮剑而来,领先的人呵呵一笑:“钟灵谋士,不过如此, 你以为老子是谁?你便就割下去,谁怕谁去?”
秦青未动,屈南栖跟着笑了一声:“确实。不过, 想必你的主子定是也有告诉过你, 有的人万万动不得,不仅动不得, 还要好好护着带进宫中, 可是?”
打头的人这才将目光投向他手下的女子身上, 不过一瞬:“他说什么, 老子便就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