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囚鸟——若水未央
时间:2020-12-20 10:37:27

  绣工质地先抛开不说,绣品和丹青、书法其实是一样的,个人有个人的风格,阿桃在东都闲来无事时,经常看芸娘等宫人们做绣活。
  就拿最简单的绣花来说,面对同一朵花,譬如芸娘她心思细腻,经验老到,且擅长丹青,绣出来的不一定最像,但最有韵味,以至于之后阿桃一眼就能看出手边的东西是不是芸娘绣的。
  在譬如宝瑟夫人手中的那张大雁的绢子,针脚细腻形态拟真,绣者在琢磨眼睛时,故意嵌着几段银丝线进去,有点睛之笔,鸟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与元禾那张鸳鸯的,手法几乎相同。
  宝瑟夫人发现阿桃的眼神发愣,她顺着阿桃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解道:“郡主,看什么呢?”
  阿桃闻声,豁然抬头,对上宝瑟夫人一双天然含情的美目,内心波涛汹涌,猝不及防地被一张手绢掀起滔天巨浪,元禾喜欢的人莫不是,莫不是…
  难道是宝瑟夫人?!
  阿桃一时间难以接受,且不说宝瑟夫人比元禾大上五六岁,说句难听的,她不是人尽可夫吗?不是淫、乱下贱吗?
  退一万步,元禾褪去皇亲国戚这层身份,他亦是二十出头的,清清白白的男子,这么多良家女子不选,偏看上二投敌国的风流女子,看上君上的宠妃?
  阿桃脑袋有些发晕,整个人懵懵的,宝瑟夫人微蹙秀眉,素手一扬,几个宫女扶着阿桃坐下,给她到了一杯茶水。
  宝瑟夫人矮下身去,见阿桃额上生出汗珠,她就着手绢擦了擦,阿桃一下握住她的手,顺势拿走绢子,自己揩了揩汗水,轻声道:“可能是白天玩出汗了,方才在风口站了会儿,又觉得头疼了。”
  宝瑟夫人笑道:“郡主还是孩子气。”
  阿桃腼腆地笑了笑,颇为乖巧,她擦完了汗,翻手把绢子还给宝瑟夫人,不想绢子上沾了汗水、脂粉之类,已然脏了,阿桃抱歉道:“夫人,待我洗干净还给你吧。”
  宝瑟夫人摇头笑了,“无妨,送给你吧。”
  阿桃拿着手绢佯装认真地看,口内赞道:“真好看呢,在东都的绣娘都没这么巧的手。”
  宝瑟夫人噗嗤一笑,“这是苏绣,是我家乡的绝活,我小时候学的。只会一些皮毛罢了,郡主莫要打趣我。”
  阿桃扬起脸,打量宝瑟夫人一眼,问道:“夫人家乡是江南?”
  “正是。”宝瑟夫人笑了,“就在姑苏,郡主可去过?”
  阿桃干笑着摇头,江南现在还算平静,战火没有烧过去。
  说道江南,宝瑟夫人目光变得愈发柔和,她道:“江南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小桥流水,和中原不同,和北国也不同,我还记得小时候和爹娘在莲塘里采莲子,拿到集市上去卖。那时候我长个很快,被子都盖不住脚,养了一只扑鱼的鹭鸶时不时要咬我的脚,闹得我整夜都睡不着觉。”
  “鹭鸶?”阿桃学着音调,问宝瑟:“什么是鹭鸶?”
  宝瑟夫人道:“鹭鸶是一种帮助渔家扑鱼的鸟,人们豢养它寻找鱼群聚集的水域,到了扑鱼期,把船往那湖里一划,都不用下网,鱼儿多得直接往船上跳。”
  这个阿桃知道,冬天的时候,在冰面上开个窟窿,鱼儿争相过来喘气,也是一条接着一条自己蹦到岸上来。
  不过阿桃真没尝试坐过江南水乡的乌篷船,没见识过吴侬软语,更不知道夏国这片净土能坚持多久。
  阿桃还想再多听些宝瑟夫人之前的事,想看看元禾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女子。
  可宝瑟夫人并不打算与阿桃深聊,简单说了两句便住了口,即便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可明显她不想再提从前,所以笑中带着客气和疏离。
  阿桃捏着那方手绢,心想着有机会拿元禾那个比较一下,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搞错了,否则日后该如何去看待这位宝瑟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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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帝得知元禾愿意去郝州,十分高兴。正是因为元禾做禁宫戍卫干得不错,手下的人无比敬服。
  原先夏国残部闹得厉害,时不时又刺客闯进宫里,自从元禾来了,再没出这样的事。景帝对元禾至少是欣赏的,可越是欣赏越不能容忍他只做个看门官,他该上阵杀敌,为其开疆拓土才对。
  起初景帝提了好几次,元禾都以辈分小、资历浅拒绝了,目今临安朝廷北伐在即,高丽吃了败仗还蠢蠢欲动,西凉、吐蕃、大理没一个安分的,甘遂等遭截杀,景帝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元禾这时候点了头,景帝许诺他,只要元禾能多立功勋,会慎重考虑阿桃和燕珩的婚事,若两人真的破镜难圆,也可以将阿桃接回来,不必漂泊在外。
  元禾出征那日,景帝准许阿桃去城外十里亭相送,阿桃抱着她为哥哥准备的小包袱,里面有洗干净的衣裳、鞋袜,有防身用的匕首,受伤时涂的药膏,还有阿桃为元禾精心挑选的零食,有面果子、蜜饯、肉脯等等。
  阿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元禾双手并用都擦不完,不停地低语相劝。
  此行元皓为主帅,他在一旁看着阿桃哭哭啼啼,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不满地撇嘴:“你哭什么,出征不能哭,得笑,懂不懂?”
  阿桃此时没心情跟元皓吵嘴,但元皓有一点说的对,出征不能哭,确实不吉利。
  且若再哭,元禾心里怕是会难过的,故而阿桃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
  元禾见她止住了总算哭泣,无奈笑了,叹息:“又哭又笑,你真是个孩子啊。”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阿桃这般想着,但为避免元禾担忧,她不说什么离别之语了,抬手认真给元禾整理衣襟和盔甲,一边低声说:“哥哥,你就晃一晃,然后就回来,有事别冲在前面,保护好自己。元皓爱立功,有事你让着他去。”
  元禾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元皓,忍不住笑了,阿桃低着头嗔怪:“别笑,别笑,说真的呢,他憋着劲多杀几个人,好在他父皇面前邀功呢,你不让着他,他还要跟你急。”
  元禾忍不住笑,拍拍阿桃的肩,“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阿桃说着,忽而在腰间摸到了那藏着手绢的荷包,她仰头问元禾:“怎么还带着这个?”
  元禾低头,满不在意道:“不占地方就带着了。”
  元禾说话的语气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并不似对妹妹的宠爱,而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眷念。
  不管这人是谁,元禾说不可能在一起了,但还是把她送的东西贴身带着,这是何苦呢。
  阿桃吸了吸鼻子,不禁埋怨,“你要走了,她不来送一送吗?”
  元禾道:“她那儿等闲不能出来。”
  阿桃扑捉到一丝不对劲,元禾说不能出来,而不是不来,可见两人还是有情的,这…
  这….
  阿桃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她想着要再看一眼那幅鸳鸯,就一眼,她就能知道是不是和宝瑟夫人的一样。
  可前头队伍越走越远,他们不能再逗留了,元禾看阿桃那揪心的样,还以为她为自己抱不平,便安慰道:“那苏绣难得,我留着自己用罢了,并不是还想着她,你别担心了,快些回去吧。”
 
 
第81章 白日梦
  可前头队伍越走越远, 他们不能再逗留了,元禾看阿桃那揪心的样,还以为她为自己抱不平, 便安慰道:“那苏绣难得,我留着自己用罢了, 并不是还想着她,你别担心了,快些回去吧。”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阿桃怔愣在原地, 元禾察觉异样,问她怎么了?阿桃转换地倒也快, 立刻扯出一个笑容,催促着元禾上马,道:“该走了。要好好保重啊。”
  纵有百般言语,千般不舍,现在如何能说完, 索性都藏在心里,元禾翻身上马,朝队伍前列追去。
  元皓这边等人都走了, 故意落后两步, 走到阿桃跟前,想要戏谑她两句, 可阿桃站在山岗凉亭上,秀眉微蹙,美目含愁,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滴泪滚落下来。
  元皓眼瞧着好像那滴泪落在了心上, 生生把想好的玩笑话咽了回去,握拳咳嗽两声。
  阿桃回头,见元皓一直盯着自己看。她低头擦了擦眼睛,错身走过,却被元皓叫住。
  “诶。”元皓问她,“你跟元禾又哭又笑,有几车的话说不完,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元皓这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不满,阿桃暗忖之前多说一句都能被你翻半日的白眼,现在作甚叫我与你讲话。
  上京城听闻六皇子元皓要再次出征,大小宴会送行不断,还缺她的两句吉祥话吗?
  可再一想,上次红梅宴上元皓帮了忙,现今元禾在他手下当副将,若是激怒元皓,按照他的性子,哥哥怕是要被穿小鞋了。
  于是,阿桃停住脚步,道:“我说话不好听,你还听吗?”
  元皓笑了,凑到她跟前歪着头道:“正巧,我说话也不好听,你先讲给我听听。”
  阿桃道:“我想你又要出去打仗了,这次回来没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你了吧。”
  元皓不答,只是一脸得意。
  “那你就是大英雄了?”阿桃继续说。
  “那是自然。”元皓抱着手臂,别提多受用。
  阿桃看元皓那臭屁的样子,暗地里摇头,不成想被元皓看到了,他凝眉喝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面对元皓,阿桃真是一刻都装不下去,索性保持直率坦白,她仰起头对元皓道:“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的吗?是英雄还是屠夫,你自己想想吧。”
  说完不等元皓开口,阿桃抬腿走了,弄得元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阿桃身后喊:“你什么意思?!”
  阿桃懒管元皓的诘问,一步步往山下走,元皓禁不住来人相催,就算真想拉着阿桃问个明白,但大事要紧,最终还是顺着大部队疾驰离开。
  北方地势平坦,站在山岗上望去,一望无尽,满是荒草以及残雪。本是旭日初升,却如傍晚,天光昏暗,暮霭沉沉,归鸦阵阵,阿桃走在荒凉的山道上,道不明凄凉之感。
  阿桃独自在路上,西风鼓满斗篷,忽听到一声马啼,抬眼看,缓坡之下,羊肠小道的一侧,燕珩站在那儿,背脊直挺,犹如青松。
  阿桃立在原地,和燕珩相望,其实两人的距离不近,是绝计看不清表情的。可不知怎地,阿桃真的能感受到燕珩的目光,就好像他就在面前,就这么看着自己,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若旁边有路,她真想择路而逃,可偏偏身旁平坦无沟,遍地是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就在阿桃踟蹰的时候,燕珩已经走了过来,阿桃感觉到他的气息,清冽又浓厚,她深吸一口气,仰起脸来,故作轻松地说:“现下好了,我两彻底对立了,元禾和沈虞在郝州相逢,你会怎么选择?”
  燕珩没有说话,阿桃眼圈却已经红了,她哽咽道:“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世间为何有这么多难以抉择的事情。”
  她说:“金丝笼或许真的很好,我在里面会很安全,很幸福,我不必考虑手中多条路,要走哪条,我不必被世俗所扰,我能开心快乐一辈子。”
  她说着说着,一道泪划过,挂在香腮,欲落未落,燕珩皱眉,伸手探到她的面旁,替她抹去那滴泪。
  从前阿桃不信,总想闯出去一看看,说什么虚华的假,残酷的真,宁愿选择残酷。
  现在好了,现实真真一碰冷水毫不留情浇下来。
  事实告诉阿桃,你被皇权胁迫,做个牵线木偶,被迫远嫁,被迫上战场,你觉得无力无望,却这还是幸运的,幸运地身在战胜一方,好歹衣食无忧。
  更不幸的是,生于类似夏国的战败一方,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会可不求什么自由与尊严,能活下来已是奢望了。
  这就现实。
  相比之下,燕珩给阿桃的,真是最温软美好的梦了。
  “所以呢,你可以回来了吗?”燕珩抚摸她的脸颊,声音沉沉,极具魅惑。
  如果回去,老老实实地待在他身边,在玉芙殿里吹不到风雨,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有个百依百顺的夫君,日后可能还会有几个的孩子。不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用管,都由燕珩解决,反正只要阿桃不问,燕珩不说,就还是风花雪月。
  如蒲草萦绕着磐石。
  “我…”阿桃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如鲠在喉,顿住了。
  阿桃艰难地咽了一口气,元禾这么做,单单只是为了阿桃吗?
  是,也不是。
  他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兄妹两个都能挺直腰杆,更有底气,不必卑微地苟活。
  正因如此,阿桃想着,自个能这么轻易就松懈下来吗?
  哥哥叫她好好想一想,她真的想清楚了吗?
  阿桃纠结万分,久久不说话,燕珩上前一步,一手放在她的肩头,一手捏起她的下巴,薄唇逼近她,呼吸灼热起来。
  他的鼻尖轻轻摩擦着阿桃,搅翻她本就纷乱的情绪,亲吻眼前就要盖下,就在最后一刻,阿桃推开燕珩。
  她面红耳赤,喘着气道:“我,我不回去。”
  燕珩彻底不明白了,他虽然没有直接以元禾逼阿桃就范,但其中有景帝这层缘由,元禾点了头,封了副将。
  燕珩深知阿桃一路走来,见过战乱的可怕,她心软心善,且心智不坚定,是不愿兄长去前线的,既然她不愿意,能求助的人就只有燕珩了。
  其实燕珩都想好了,只要阿桃肯说软话,不再与自己僵持,能乖顺地与他回去,他会想尽办法保住元禾。
  就像阿桃所说的,选择千万条,世人哪能都做出正确的选择。燕珩的办法是阿桃无须面对这些,只要相信他就可以了。
  可这次,阿桃竟然说不愿回去。
  燕珩揉揉额角,在他心里,现在的阿桃虽然有点成长了,但依旧幼稚执拗,难以管束。他一次次的设想,可阿桃的动作都不在他的设想之中。
  “为什么?”燕珩面色寒沉,语气凝重,但并没有戾气或怒气,相反是疲累之后的请求,他说:“阿桃,我始终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说着话依旧伸出手去拉阿桃,后者却再次躲开了,燕珩这次没有脱手,猛地一冲,撅住阿桃的肩膀,问她:“阿桃,你究竟要怎样?要我跪下求你吗?”
  阿桃缩着脖子,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情绪激动,又本能地压抑着激动,眼睛充血,青筋隐现,仍是他极少见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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