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为楚国县令称谓,以县公为号, 那么此人已有战绩功勋,至少已经得了一个沛县, 而且沛县使他故乡。
而观其神色姿态、声调语气, 此人对于自己沛公的称谓是颇为自傲的。
如此平民出身, 又对目前境况颇为满意之人,按理说应该志向有限,更倾向于攻打自己既得县城附近的地方,扎根故土发展实力,如今却不辞劳苦,远行而来,那么……
张良拱手问道:“沛公如今,可是后方有失?”
刘季闻言心中大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悄悄收起了心中的轻视狎念,笑问道:“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当然不能言因对方出身微贱又志向不高而猜得。
张良笑了笑,张口又是另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
他道:“我见沛公行事说话爽朗大方,与下属相处也是嬉笑怒骂、随性自然,彼此之间熟稔随意,想沛公应是不重名利而重感情的洒脱之人,然而沛公眉宇间却隐隐可见郁色,又领军远行在外,故而大胆一猜罢了。”
“原来如此。”刘季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我还以为又遇到一个能掐会算的活神仙呢。”
“又?”张良笑问道:“沛公曾遇到过高明的卜者?”
其实他对这卜者的兴趣并不大,只是沛公有意与他交好闲聊、抛出话题,他作为处于劣势的一方自然要识时务的接梗。
“对,有一高明卜者言我是贵人之相。”刘季点头笑道。
这话不好反驳,虽然“贵人之相”和“血光之灾”几乎就是卜者的两个常用语,但他若认真与他说道争论,就有些打脸的意味了。
所以此时,说信显得谄媚,说不信又有轻鄙之意。
于是张良笑着挑了挑眉,没有言语。
笑容着表示友善,模糊信或不信的立场选择;挑眉表示疑惑,静待后言。
毕竟以未来的、还未应验之事言卜者高明,是很有些勉强的,还不如说些已经成功卜算的事例。
“她还算中了某与一新搬来我县,与某素未谋面、素无交情之家的婚事。”刘季挑眉又道。
张良双目微震,眸中有些讶色了。
刘季挠着下巴,笑着解惑道:“此人乃我的妻妹,不仅有卜算预言的本事,人也长得极为绝色。”
张良笑了笑,眸中讶色尽去,妻妹提前知晓姐姐的婚事再正常不过了。
刘季见此,又挑了挑眉,笑道:“她还算中了拙荆的牢狱之灾,言中了焚书令之事。”
焚书令?!
张良瞳孔一缩,心中大震,“果真?”
“自然,”刘季眉飞色舞的笑了起来,“若非如此,某怎会言她为高明的卜者?”
所以这人是故意倒换了先后顺序逗他?
就因为他猜中了他的事,他便以此还他一场?
张良哭笑不得,这人可真是……促狭,而他竟也真被他唬住了。
除了行兵布阵实在不是他所长外,与人言辞交锋他少有吃亏的时候,这是第二个叫他束手无策、占不到半分便宜的人。
张良因此倒也对刘季高看了几分。
张良笑了笑,问道:“不知某可有幸与贵女一见?”
说到这个,刘季的心情就些不美丽了,越是到了艰难的时候,就越希望有人指点迷津,走个捷径,而他原本是有极大希望走这个捷径的。
刘季在心里将吕公骂个半死,但考虑到吕泽和吕释之都在队伍之中,便只遗憾的摇头说道:“她离家远去,如今不知去向。”
一个姑娘家不知去向?看来这里面有些不愉快的隐情。
初初见面,问这样隐私,只怕叫人尴尬为难,于是张良只叹道:“那真是遗憾。”
与真正的聪明人相处,只要他想,大体都是能相处得很愉快的,于是乎两人相谈甚欢。
而刘季部下见两人站到一处,竟聊得颇为投契,虽然奇怪不解,但也因此对张良手下之人客气了许多。
大家去向一致,便一同上路,傍晚时候,扎营驻寨,刘季继续向张良请教兵法谋略之事。
樊哙和夏侯婴等人也跟随在刘季身边旁听,然而没过多会,账内便响起了樊哙震天的鼾声。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原本昏昏欲睡的夏侯婴一下子被鼾声惊醒,他急忙伸手推了推樊哙。
樊哙闭着眼嘟囔一句什么,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不过片刻又是震天的鼾声响起。
刘季哈哈笑道:“他娘的,樊哙这厮一睡着就是这个死猪样,当初在山上,就是说狼来了也不能吓醒他,喊是没用的,狠狠踹他一脚,痛了就知道醒了。”
他们听得昏昏欲睡,他却是越听越精神,联系张良所讲与他自己作战时的心得印证,使他很有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原本最担心也最自卑的便是自己既没靠山也无大旗,不方便招揽士卒。
但子房却道,号楚王者偏向楚人,号赵王者偏向赵人,虽然名声大,对征召某国人也有天然优势,但却不利于其余六国人,倒不如像他这样一视同仁的无后患、好成事。
这话说得刘季欢喜不已、信心满满,自然也就精神奕奕。
夏侯婴听刘季所言又推攘了樊哙一把,果然不见他清醒,于是不好意思的对张良笑了笑,脚下直接下狠力狠狠地踹了樊哙一脚。
樊哙吃痛一下子直起身子,半梦半醒的左右张望,却是道:“怎么了?开饭啦?”
“开你娘的饭,”刘季挥手笑道:“滚回你账里睡去。”
樊哙嘿嘿笑着,果真不客气的站了起来。
刘季唾了他一声,又对夏侯婴等人道:“听不懂就别硬撑着了,都回去睡吧。”
夏侯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见张良面色平和带笑,并无愠色,这才起身准备和樊哙一道离去。
同在营帐中的吕释之对吕泽使了个眼色,一同站起来对着张良拱了拱手。
吕释之笑道:“实在抱歉,非是先生讲得不好,只是我们赶了一日的路,太过疲乏了,所以精神不济。”
这话倒是很有几分真,这几人中,就数他和吕泽算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张良不在意的挥手笑了笑,“是我与沛公一见如故,只顾着说话,便忘了时辰,各位不必介怀,请快去睡吧。”
夏侯婴正拱着手赔礼告辞,身后传来刷的一声,原来樊哙已经撩开营帐出去了。
夏侯婴尴尬的一笑,急忙追了出去,吕泽兄弟两也客气的拱手告辞。
外头,夏侯婴三两步追上樊哙教训道:“那张先生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章法,你这么不给先生面子,只怕他不愿意和咱们一道儿了。”
“不一道儿就不一道儿,他若是真有本事,也不至于手下只有那么几个人。”樊哙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夏侯婴还欲再说,樊哙又道:“还一套一套的、章法,你只跟我说你听懂了吗?”
这话怼得夏侯婴没话说了,他也没听懂,就觉得张先生说话好听,就……挺好睡的。
往另一头走的吕泽也正在和给自己使眼色的二弟吕释之说话。
“沛公和那先生还没说完话,咱们提前离开会不会不太好?”
不太好?留下才是不太好吧。
大哥太过端正,想来没有私下里打听刘季的喜好。
吕释之笑道:“无事,沛公和先生都能理解的。”
吕泽想得太少,而吕释之却是想得太多,刘季虽好美色,但绝不是色令智昏之人,既已知张良之才,又怎会因皮相而怠慢得罪他。
营帐内,刘季对张良笑道:“子房不要怪罪,不是子房说得不好,是我那些个兄弟都是蠢驴,没有慧根。”
张良笑了笑,并不介意听众不捧场、各自离去之事,他笑道:“无碍,某不仅一次与人说道,也不止一次为人助眠。”
“子房倒是豁达。”刘季哈哈笑道。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回道:“非是豁达,只正是因为如此,古人才道知己难求。”
刘季挑眉笑了笑,张良又道:“沛公聪慧天授,乃某生平所见第二人。”
第二人?
刘季挑了挑眉,“那还有一人是?”
“是我师弟周宁,”张良笑着回道,脸上浮起些怀念之色,“我曾与他畅聊三日,他虽年纪尚轻,却无论诗书文经,还是兵法策略,都无所不知,学识之丰叫某自愧不如。”
“哦,竟有如此奇才,”刘季眸子一转,笑问道:“既是师兄弟,怎不见与先生同行?”
“他远在江东,依如今局势,想来很快就能再见了。”念及此,张良的眸中染上真心实意的欢喜。
刘季又笑道:“此人倒是与我大不相同。”
这话暗含比较之意。
张良笑道:“我师弟性格内敛喜静,喜读书也能读懂书,行事规矩守礼;而沛公性格豪爽,不拘一格。”
一个是有限制的聪慧,一个是无限制的智慧,自然是没有限制的更胜一筹。
刘季哈哈大笑道:“若有机会,还望子房能为我引见你师弟。”
张良笑道:“自然。”
刘季此人说好听了叫不拘一格,说难听了叫无所不用其极,而他的师弟能在遵守规则的情况下,行事说话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其才能风度胜刘季远矣。
寒风呼啸凛冽,木炭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显得轻微而不可闻,火星一闪一闪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夜静无声,想到如今处境,豁达乐观如刘季也不禁生出满怀愁绪,他感叹道:“若能同时得我妻妹和你师弟相助,你我二人何至于如此。”
这话中说了两人,但实际只有一人,只是此事如今还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唯二知晓的两人,早在刘季起事之时,便死于沛县百姓之手,死无对证,所以,刘季的妻妹和张良的师弟又确确实实的是两个人了。
但只要事情发生过,就难免留下痕迹。
长江东岸,周宁随军西进渡江,还不待西渡,舟车劳顿加上江风寒凉刺骨,刚行到江边,周宁便因为感染风寒、病卧在床。
经年不病的人,一生病便来势汹汹,瞧着就很有些骇人。
周宁的额头发烫,喉咙干涩,浑身酸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
黑立马领来随行的、因思想觉悟绝佳甚至加入到自己小组的医者来为周宁把脉问诊。
营帐内,只有黑、医者和周宁、哑妪四人。
黑神色担忧,而哑妪则是既担忧紧张又惶恐害怕,甚至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周宁闭眸靠着抱枕半倚在榻上,面色平静的伸出了右手。
医者小心的一层一层挽起她的袖管,露出她莹白的纤细的皓腕。
医者微微一愣,抬手搭脉,片刻后竟猛然抽气,手指触电般弹起又迅速落下。
又是几息过后,他猛然站起,带倒了身下矮凳。
“先……先……先生?!”
第77章 姓氏
见医者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黑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什么情况,病得很严重?!”
医者看向担忧紧张的黑,又看向一直发抖、目露哀求之色的哑妪, 嘴巴张了张,又像反应过来什么猛地闭上,带着他都不自觉的求助之意看向周宁, 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敢说。
看来黑的工作做得很不错, 周宁笑了笑,脸上多了几分神色, 人瞧着也精神许多。
周宁收回手臂, 用眼神示意哑妪过来, 哑妪会意的上前, 颤着手替周宁放下衣袖。
周宁对她笑了笑,看了黑一眼, 又对那医者笑道:“难道你们就不奇怪我一直不长胡须之事?”
这个违背男性荷尔蒙的异常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也能和医理病理什么的扯上些关系吧。
医者眨了眨眼, 他们一直见到的先生就是如此面若冠玉的谪仙模样,都习惯了, 再说不长须发的人虽少, 也不是没有。
黑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周宁, 又看向那医者,先生长一大把胡子……
黑幅度又大又快的摇了摇头, 甩掉这样可怕的想法, 他完全没办法想象先生一把胡子的样子, 欸,不对,他们不是在说先生的病情吗?!
黑狠狠一跺脚,对着医者急道:“先生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你是要急死我呀!”
周宁垂眸笑了笑,果然是灯下黑,人家外来的可是只远远见了几次便起了疑心。
初见召平那日,他关注的重点是项梁,而她垂眸敛容站在项家人身后,人群中并不怎么能显出她来,他不知她身份地位、年龄能力,也无暇顾及她姓甚名谁,所以待她只是平常。
可到第二次见面,项家人待她不同,对她委以重任,一下子就显出她来了。
而且,周宁垂眸,她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她也总是会结识新的人,甚至是见到沛县的故人。
所以,她明知召平起疑,这一路也并不低调。
改良的加高加宽尽量防震的马车、马车榻上铺了四五层的厚褥,她那一串大大小小新颖的推拉行李箱,还有烹饪方式与众不同的香气远飘的吃食,四十个百工医者随行听令等等。
若换做普通百姓,便是放开了让他想,他也是想都想不到还能这么享受,就像砍柴的以为皇帝都挑金扁担,这就是格局。
而周宁却对这一切处之泰然、视若平常,这很怪异。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破绽,反而是一层保护她的迷障。
因为这一切会叫人怀疑她的来历、她身份的贵贱,纵使猜疑她的性别,也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她最大的破绽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太过白皙娇嫩,不见胡须。
还好,她对这一切早有准备,周宁笑着平静的回道:“他不是惊讶于我的病情,而是惊骇于我的身份。”
身份?
什么身份?把脉还能把出身份?
黑眨巴眨巴眼,他是有听说望学医的天分奇高,人虽然年轻,但在他们那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