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天亮之后,她却没有余力去想。
晋阳城跟上次所见的情景,大不一样。这个北方偏僻的州府,而今也是皇都了——说偏僻其实也不算。晋阳处在南北交通要道,自来是北方重要的城市,但跟金碧辉煌的洛阳,依然是没法比的。新天子——或者说是贺兰麟,对自己的宅居之地,不甚满意,因此在大肆的营建新都。
而韩烈的新宅,也建在晋阳城中。
贺兰麟对他不错,虽然免了他的官职,将他弄回晋阳闲置着,却赏给他一座宅子,还有十来个美人。妻儿和他一道,都住在新宅里。阿福很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址,并且很容易就见到了他。韩家的门不难进,并没有什么重兵把守,看着只像是普通人家的宅子。跟门人一问,一通传,便放她进去了。韩烈、陆元君都在,还有两双儿女。她进门的时候,看到有个一岁多两岁的小儿,蹲在院子里,叉着小腿,冲一只癞□□撒尿。陆元君正要去抱,看到阿福进门来,高兴的满脸通红,连忙高声叫韩烈出来。
家人相见,都拉着手,高兴激动不已。
韩烈身体似乎不太好,行动不甚灵活。陆元君面有愁色,也不在外面说话,拉着她忙往屋里去。
“你怎么回来了?”
阿福扭头,想去看蹲在院子里的小儿,陆元君却拽了拽她,不许她多看。
“咱们进去说,别站在外头。”
第164章 计谋
见面第一事, 无非就是叙叙别情。
陆元君拉着她手,喜极而泣。
“你这一年多跑去哪了?”
陆元君红了眼道:“家里人都在担心你。我和你阿兄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福也要哭了。
心中酸楚,眼中含泪。她扭头看了一眼韩烈, 似是有话要说,又忍住没说。
“我没事。”
她回握着陆元君的手:“让哥哥嫂嫂担心了。”
她看向韩烈:“哥哥看起来脸色不好, 是不是生病了?”
韩烈从她进门的那一刻, 就始终沉着脸不说话。阿福站在台阶下, 韩烈在台阶上看着她,半天,谁都不曾开口。韩烈不叫她, 她也不叫。进了门, 韩烈只是站在一旁,面色严肃却不言语。陆元君接过话头,说:“他最近犯了风湿, 关节骨头痛。别的倒没什么。”
阿福道:“上次离家出走,没有告诉阿兄, 阿兄生我的气了。”
陆元君道:“哪里的话。他只是担心你, 怕你出事。兄弟姊妹,他心里最疼最护的就是你, 哪能真生你的气。他是许久没见你,不好意思叫你呢。”
阿福低着头。她想起了韩烈脚踩两只船, 隔岸观火的事,又想起云郁说韩烈的话, 心里有些酸涩。
陆元君注意到她的发髻。她不再是少女打扮, 头发挽起来,已然变作个娇媚的小妇人模样了。陆元君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鬓发:“你……你嫁人了。”
陆元君感慨泪道:“你嫁人,怎么也不告诉哥哥嫂嫂一声。”
阿福惭愧道:“事出仓促。离的太远, 因此没有来得及告诉哥哥嫂嫂。”
陆元君说:“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待你好不好?”
阿福不肯说出他的名姓,只是点头:“他待我好。”
陆元君说:“那你喜不喜欢他?”
阿福说:“喜欢。”
陆元君笑了,目光中隐约有些羡慕的神色:“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你一直放在心上,费尽心机要找的那个人。”
阿福仍点头:“他是我一直放在心上,费尽心机要找的那个人。”
“真好。”
陆元君抱了抱她:“嫂嫂真替你高兴。”
阿福说:“我也高兴。”
陆元君转而忧愁道:“你既然跟他在一块,为何又要回来。”
阿福说:“我想看看悦儿。我想带悦儿走。”
陆元君道:“你不该来的。我会照顾好悦儿。等时机合适,你哥哥会想办法,将他送到你身边。你现在来的容易,想再走就难了。”
阿福无从解释那么多,只低声说道:“嫂嫂,让我看看悦儿吧。”
陆元君低声道:“你想看他就看吧。”
陆元君让家人,把悦儿给抱过来。
悦儿见了阿福,不认得是谁,只当是陌生人。阿福蹲下身去,搂着他的小身体。悦儿长大了,阿福都快要认不出了。走的时候,还在襁褓中吃奶,现在已经会自己走路,而且会开口说话了。要不是他的眉眼五官,看着跟云郁有五六分相似,阿福都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悦儿呢。
悦儿好奇的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好像在猜测她是谁。阿福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小屁股坐在自己的胳膊上,亲了亲他嫩嫩的脸蛋。
“悦儿可真漂亮。”
阿福笑摸着他脑袋瓜子:“都长这么大了。”
阿福问说:“悦儿乖不乖,在家有没有听话?有没有调皮?”
悦儿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对方,然后把小身子一扭,奶声奶气,朝着陆元君的方向叫了一声:“娘。”
他不要阿福抱,一个劲地要往陆元君怀里去,嘴里一声声叫娘。陆元君伸手把他接过去,说:“他现在不认得你,害怕呢。等过几天,熟悉熟悉就好了。他就是认生。”
阿福有些黯然,道:“嫂嫂待他好,他才跟嫂嫂亲。”
陆元君道:“他才刚见到你。在你带他离开之前,还是暂且不要告诉他,关于他的身世。他还小,也不懂那些,你说了他也听不明白。反而让外人知道了,对他不利。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跟他说的。”
阿福说:“我知道。”
陆元君指着阿福,教悦儿道:“这个是姑母。记得娘跟你说过的姑母吗?姑母和咱们是一家人。姑母很喜欢你,很疼你,你过去让姑母抱一抱。”
陆元君好一顿教,悦儿这才答应走到阿福面前,伸着手,说:“姑母抱。”
阿福笑了笑,抱他坐在膝上,跟陆元君夫妻说话。
她一路上辛苦。陆元君让家人准备了热水,让她洗了澡,拿了身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阿福洗漱,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总算抵了饥寒。
她去书房中找韩烈。
“阿兄。”
韩烈正坐在案前,用貂油保养自己的马鞍子。见了阿福,让她坐。阿福挨着他坐下,说:“阿兄最近好不好?”
韩烈冷漠道:“你还有心,关心我好不好。他在你心中,地位比哥哥重,你既铁了心跟他去了,那又何必再回来。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阿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他的手:“我心里惦记阿兄的。我知道阿兄待我好。我们离开晋阳那日,是不是阿兄派人替我们拦下了贺兰麟的追兵。”
韩烈道:“不是我。”
阿福握着他手道:“我知道,是阿兄的。阿兄嘴上冷酷,心里其实一直牵挂着我。我知道的。”
韩烈听她如此说,脸上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些。
“那人在你面前,没少说我的坏话吧。”
阿福摇摇头,说:“他不是那种人。他知道你是我哥哥。”
韩烈道:“他同我有仇。嘴上虽然不说,面上亲切和气,心里却一直憎恨着我,就像他当初憎恨太原王一样。所以我不想让你嫁给他。我害怕他对你,会向对贺兰落英一样,虚与委蛇,表面上待你好,心里却一直想着利用你、算计你。你太傻,看不懂男人的心,只会傻兮兮的,听几句甜言蜜语,就受他的蒙骗。可是你非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阿福道:“哥哥,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不是没心没肝的人。他是个好人,谁待他好,他便待谁好。只是除了妹妹以外,没人真心的待他好。妹妹待他好,他也待妹妹好。”
韩烈叹了口气:“你觉得好就好。”
阿福问道:“我听说,哥哥现在不做官了。”
她忧心忡忡道:“哥哥现在是跟贺兰麟闹崩了?贺兰麟是不是要对哥哥不利?早说过,这个人是不可靠的。哥哥现在是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这样留在这里,在人眼皮子底下苟延残喘过活吧。他现在已经不信任你了。”
韩烈道:“不是他要杀我,是我故意让他恨我的。”
阿福惊讶道:“哥哥这是为什么?”
韩烈道:“当初我和他结盟,依附他,是不得不为之。乱世之中,要想生存,必须依附强者。云氏已然是日薄西山,不能指望的了。太原王的死已经是前车之鉴,我不能再往这火坑里跳。朝廷就是个烂泥潭子,云氏宗族,稍有才干的,或曾经手握权柄的,都已经死绝了,剩下的那些个独木难支,又各怀鬼胎。那些士族大臣宗室子弟们,明知大厦将倾,无人能扶,谁也不想再往其中投入任何兵钱粮马,都想趁着最后瓜分一笔,从中捞取一杯羹。这个位子谁沾谁死,谁当皇帝都得倒霉,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贺兰氏虽然兵强马壮,看起来势不可挡,可太原王也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一盘散沙,说到底,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两方谁也靠不住。可我当时没得选。我手中兵力太少,虽名为刺史,实际手上听命的,只有不过两千余人,我只能明哲保身。贺兰氏手下数万契胡兵,如狼似虎地要向洛阳去寻仇。皇帝虽得人心,但那些中原士族,胆小如鼠,只顾自己一家一姓之安危,没有一个人敢拿鸡蛋去碰石头。他自己身边的禁卫军都不敢跟贺兰氏的人作战,我一个外人,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站在朝廷那头。我只能隔岸观火。贺兰麟攻克洛阳后又立新君,实力大增,威风日盛,我遂暂时依附他,和他共同出兵,攻打纥豆陵步番。可贺兰麟目光短浅。他以为他能够攻克洛阳,活捉皇帝,就是赢家了。殊不知天子终究是天子。他虽然一时得胜,可背上乱臣贼子、以及弑君的罪名。那些人不支持皇帝,可也不见得就会支持他。他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现在多少人打着为天子复仇的名义要杀他,召集军队,一呼百应。为天子报仇是假,寻机聚集部众,壮大自己是真。现在贺兰氏其他人也跟他闹翻了,贺兰澄明在长安另立了新君,贺兰乐律也想自立。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早晚两败俱伤。我要想办法脱身,不能再跟他们搅缠在一起。贺兰麟现在免了我的官,将我软禁在晋阳,正是帮我一把。明白告诉天下人,我和他不是一党。这样我将来才好脱身,免得受他殃及。他是乱臣贼子,我可不是乱臣贼子。”
第165章 离开
阿福听了这番话, 顿时明白过来了。
云郁说的是对的。
云郁告诉她,韩烈有心机,走到这一步, 必有所图。但她总以为云郁是不喜欢韩烈,不在意他的生死, 所以这样说。她担忧悦儿, 加上关心则乱……
可是来都来了, 也没办法。
韩烈虽如此说,可眼下这种状况,她毕竟不放心。她再信任自己兄嫂, 也没法将悦儿丢在险境中。
“阿兄虽考虑了将来, 可是眼下呢?眼下阿兄不得不困在晋阳,要如何脱身?”
韩烈道:“我在等机会。”
阿福回到房里,又跟陆元君一块说话。
陆元君做衣裳, 悦儿一个劲地要往她腿上爬。陆元君举着手,不让他碰, 说:“乖乖, 手里拿着针呢,快一边玩去。”悦儿不肯走。阿福笑嘻嘻将他抱过来, 放在膝盖上:“咱们来举高高。”她举了两下,悦儿咯咯地笑起来。阿福又假装挠他痒痒, 他笑得更欢了。陆元君笑说:“他挺喜欢你的,平常不熟的人, 他都不让抱呢。”
阿福逗他说:“悦儿, 晚上跟姑姑睡好不好。”
悦儿大声说:“好!”
阿福高兴极了。
“走呀!”
悦儿抓着她的手,将她往院子里带。
阿福说:“悦儿要去哪呀?”
悦儿能听得懂话,说话却还不大利索, 只能说些简单的词语。
“走呀,走呀。”
阿福跟着他走,来到院子里的大树下,悦儿蹲下来,阿福以为他要干啥了,只见他指着地上的一只癞□□,问:“那是什么?”
阿福说:“那是癞□□。”
悦儿指了大树:“那是什么?”
阿福说:“那是大树。”
他又指着地上的蚂蚁:“那个是什么?”
“那是蚂蚁。”
他见着一个东西,便指着问,那是什么。阿福回答他,完了,他又去指别的。他一下午缠着阿福,吃饭也要阿福喂,洗脸洗手,也要阿福给他洗。
不管这些日子有多少的担惊受怕,也不管眼前多少担忧不安,只要牵着这只小手,抱着这柔软娇嫩的小身体,她就感觉心灵得到了抚慰。心中隐约的忧愁,也暂时搁下。
阿福还以为他认识自己了呢,哪晓得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他就开始哭着闹着要陆元君了。陆元君说:“你白天不是说要跟姑姑睡吗?这就反悔了?”悦儿哭闹说:“我要娘。”
正一儿两母闹哄哄着,家里突然来了人。
是大司马府上来人,韩烈前去客厅敷衍了。
陆元君听到大司马三个字,脸色就有点不妙。阿福察觉到了,问:“大司马是谁?”
陆元君说:“贺兰麟。”
贺兰麟。
他现在是大司马了。
阿福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有些畏惧。
当初她和云郁,是一道从晋阳逃离的。她害怕贺兰麟会找她,追问云郁的下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一会儿家人便进门来,在陆元君面前,耳语了几句。陆元君低声告诉阿福:“贺兰麟是派人来找你的,要带你去大司马府。”
阿福有些慌:“那怎么办?我要去吗?”
陆元君说:“不管他。让你哥哥去应付吧。你别出去。”
阿福听嫂嫂的话,躲在房间里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