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烈在外头,跟贺兰麟的使者沟通。使者态度蛮横,说是奉了大司马的命,坚持要将韩福儿带走。韩烈说道:“小妹是妇道人家,不好出门去见生人。大司马有什么吩咐,同我说便可。”
那使者磨蹭了半天,韩烈不肯交人,对方又不敢硬来,末了还是空着手回去了。阿福这才出门去。韩烈站在厅前,神情若有所思,阿福担忧叫道:“哥哥。”
她走上前:“是因为我吗?”
韩烈安慰她:“没事,你回房去休息吧。”
阿福问:“他还会再来吗?”
韩烈道:“不管他。”
阿福道:“贺兰麟想从我嘴里知道那个人的消息。他见过我,他知道我跟那个人当初在一块。”
韩烈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可是他若不信呢?”
韩烈道:“他再不信,人也已经死了。这个人必须死,就算活着,也必须死了。贺兰麟再多疑,也只能够悄悄的,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寻找,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审问你。你最近就呆在家里,哪也别去,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无需惧他。”
阿福点点头:“我听哥哥的。”
阿福一直提心吊胆,担心贺兰麟不会罢休,但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来临。后来她知道,其实贺兰麟那天夜里进宫去了。贺兰麟不敢直接从韩烈府中拿人,遂禀报皇帝,说有了云郁的下落,想让皇帝出面,找个理由从韩烈府中拿人。先将韩福儿给捉起来,再想办法严加拷问。然而皇帝并没有买贺兰麟的帐。新皇帝云宽,乃是云郁的过世长兄的儿子,同云郁感情深厚。贺兰麟不提云郁还好,一提云郁,云宽便冷笑一声,嘲讽他:“大司马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下落,是何目的呢?”
这一问,把贺兰麟问懵了。
云宽道:“大司马是觉得我不配坐这个皇位,要将那个人找回来,让他来继续坐这个皇位?”
贺兰麟感觉他语气阴凉凉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臣不敢。陛下才是天命之子,臣是怕,这个人野心不死,早晚一天会威胁陛下。”
云宽道:“那大司马是想如何做呢?将他找出来?杀了他?我若没记错的话,他是天子,大司马你身为人臣,却以下犯上,杀戮天子,这也是为臣之道吗?大司马这样,朕这脑袋放在头顶上也很不安心呢。大司马不妨将它一起摘去得了?”
一番话说的贺兰麟四肢冰凉,六神无主,惶惶然出了宫。
贺兰麟虽有心盘问阿福,想得知云郁的下落,却实在抽不开身。他和新皇帝的关系剑拔弩张,双方有点你死我活的味道,又深陷和长安贺兰澄明的战争中,根本腾不出精力。他想等抽出空再来慢慢料理此事,形势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糟糕。阿福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两个月,河北的战事又再度爆发。贺兰麟三面受敌,处境更加不利,他重新任用韩烈,派他去河北平定叛军。旨意是朝廷下来的,想必是经过了权衡和商榷。韩烈事先得到消息,她告诉阿福和陆元君,他们要走了,让他们赶紧收拾行囊。
贺兰麟要求韩烈去河北,其家人必须留在晋阳为人质。韩烈顿时拒绝,表示,不能答应这个要求,并上奏皇帝,请求带家人同行。
贺兰麟派使者以皇帝的名义问他:“你若带妻儿离开晋阳,如何保证你对陛下的忠心?”
韩烈道:“臣既效忠朝廷,便绝无二心。陛下使臣去平叛,却要将臣的妻儿扣押在晋阳,摆明了是对臣不信任,要疑心、猜忌臣。河北一去山长水远,妻儿放在晋阳,臣岂能够安心。臣若忧心妻儿,又如何一心一意为朝廷打仗。陛下若不信任臣,不如将臣直接关进牢狱,臣无二话。臣可以不做这个官,却不能让妻儿身处险境。臣子领兵出征,最怕的不是明面上的敌人,而是背后的明枪暗箭。若仗还未打,君臣之间却已然互相猜忌,那依臣之见,这仗也没有打的必要了。内外相疑,则战必败。”
韩烈一番义正言辞,贺兰麟也没话说了。
韩烈表示,若无妻儿随行,他将不能奉命东行,宁愿留在晋阳。
贺兰麟没得选。
他眼下面对的,是和当初云郁一样的困境。他不信任韩烈,担心他离开晋阳,就会背叛自己。就如当初云郁不信任贺兰逢春。可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韩烈毕竟能带兵打仗,是个可靠的助臂,并且眼下,和自己是同一阵营。他面对的更可怕的外敌,一旦前方失利,就会送命。他眼下需要的是更多的盟友,把韩烈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对自己绝无好处。
虽然,他明白,韩烈这一去,就必定是鱼入大海,鸟入青天,将来再想控制他,就难上加难了。
但他也只能这么做。
至于云郁,眼前的矛盾尚无法解决,他更无力去关心这个消失已久的人了。
临行前,贺兰麟邀请韩烈,到自己的官署中赴宴,为他践行。
这摆明了是鸿门宴,陆元君还有阿福,收拾好了车马,已经等着出门了,却突然来这一遭,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陆元君担忧地挽着丈夫:“要不推了吧。非要践什么行,就说有事不去了,万一他又打什么主意。”
韩烈去:“我若不去,反倒遭他疑心了。”
韩烈安慰了妻子和妹妹,说:“没事儿,这个宴我必须得赴。东西收拾好了,你们先走。回头我来追赶你们。”
阿福还有些放心不下,陆元君却是个果断的人,见韩烈打定主意,便劝阿福说:“咱们赶紧先走吧。留在这,帮不上忙,与他反而是拖累。咱们走了,他一个人也好脱身。”
韩烈送她们上了车,让陈尚带着他们先出城。却不走事先商量好的路线,而改换了另一条路线,先南下再东行。陈尚奉命,立刻出发。
第166章 笃定
这一路走的提心吊胆。
阿福坐在马车中, 一路颠簸。悦儿用小毯子裹着,在她怀里酣睡。阿福紧紧抱着悦儿,他们从白天走到黑夜。悦儿中途醒过来, 看到是阿福抱着他,却没有惊恐哭闹, 也没有再找娘, 而是像只小猫儿一样, 乖巧地搂着她脖子,继续阖眼睡了。
陆元君知道,她们母子连心, 悦儿终究是依赖她的。
陆元君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福道:“哥哥嫂嫂是什么打算。”
陆元君说:“先安顿下来, 看形势。”
阿福说:“等哥哥嫂嫂安顿下来了,我就带着悦儿离开。”
陆元君说:“你去哪。”
阿福抚摸着悦儿的头,语气坚定充满向往说:“我要带他去找他的亲生父亲。他长这么大, 还没见过父亲呢。”
陆元君说:“我真羡慕你们。”
阿福抬起头,疑惑道:“嫂嫂羡慕我什么?”
她说:“我还羡慕嫂嫂呢。嫂嫂跟阿兄, 这么多年患难与共, 一直在一起,不曾分开。不像我。我和他聚少离多, 仅有的在一块的日子,不是在逃命就是在漂泊。我从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爱不爱我,他的心思那么难猜, 总是我追着他跑, 他却不愿意多见我一面。好不容易,知晓了彼此心意,又不得不分开。”
她神情有些惆怅:“这年头, 世事变化那么快,我回去,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呢。也许他又不见了。”
陆元君道:“你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他?”
阿福道:“我给他留了信,跟他说了。我不能不管悦儿,但我不想让他卷进来,又跟从前一样。”
“你放心。”
陆元君道:“我虽没见过他,却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个会轻易许诺的人。你们既然已经成了夫妻,他会等你的。”
陆元君低道:“我跟你哥哥,虽然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可是这么多年,也已经磋磨的差不多了。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中间多少事,你是不知道的。”
阿福感觉陆元君有心事。但陆元君点到即止,却并不肯多说。阿福感觉她话涉隐秘,也不敢多问。她毕竟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了,而今跟韩烈也隔了一层。韩烈跟陆元君,都是极聪明的人,自有自己的选择。兄嫂之间的事,她不好置喙。只要他们夫妻二人依然执手,她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哥哥跟嫂嫂,毕竟是多年夫妻。嫂嫂是个贤内助,他官做的再大,对嫂嫂也还是敬爱有加的。”
韩烈说随后赶来,但一直没有来。
陆元君两只手,一首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让他们坐在膝盖上,最大的儿子则坐在她身边,时不时掀开帘子,往车窗外张望。阿福和陆元君凝视彼此,心中都充满了焦躁和不安的情绪。一边焦虑,一边等待。
到第三天的时候,韩烈依旧没跟来,阿福和陆元君都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了。
那确实是一出鸿门宴。
设宴的人,却不是贺兰麟,而是那位十八岁的年轻天子。
很多事情的起因,原本都是一场意外。韩烈也无法料到。
天子跟贺兰麟关系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犹如当年云郁跟贺兰逢春的翻版,只是天子更加孱弱,贺兰麟则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天子经历了国破家亡,被人当做傀儡,立为皇帝,在晋阳,无亲无故,忍辱偷生,身边陪伴他的,只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天子放弃了理想和抱负,一心放在琴棋书画上,只想和心爱的女子红袖添香,耳鬓厮磨。贺兰麟却看中了那女子,心生觊觎。
贺兰麟一向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的,于是那天,他喝醉了酒。借酒装疯,跑到宫里,强暴了那女子。皇帝的爱妃。事后,他满不在乎地出了宫,睡了一大觉。第二天,依旧照常邀请韩烈到他府上宴饮。
韩烈不知此事。
宴会上的气氛,十分和乐。韩烈对贺兰麟极近亲热体贴。二人谈天说地,正如当初的兄弟好友一般。他们当初在贺兰逢春手下,的确是亲密的兄弟。韩烈为人名声不好,叛过几个主子,很被人鄙视看不起,骂他卖主求荣,是个小人。贺兰麟在贺兰氏家族,也不太受尊重。两个不受待见的人,倒很容易产生了交情。私下关系不错,这也是贺兰麟一直不忍心杀他的原因——他们还算朋友。
这边美酒歌舞,美人在抱。却不知宫里,天子却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勃然大怒。
新仇旧恨,愤怒冲动,使得天子丧失了理智。爱人受辱,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年轻天子,有着跟其他云氏子弟一样共有的烈性,孤身一人,深陷牢笼,却不肯低头认命,要跟他心目中的敌人玉石俱焚。韩烈跟贺兰麟在官署中宴饮,突然,天子带着身边的亲卫杀气腾腾来到贺兰麟府邸。贺兰麟只当东窗事发,天子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天子胆小,不能把他怎么样,只不过装模作样陪个罪,道个歉就罢了。却没想天子手中带着兵刃,见面二话不说,就拔剑向他刺去。贺兰麟吓的腿都软了,连忙闪避。贺兰麟身边的亲兵自然不是吃素的,当即奋起保护,几乎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天子已经被利刃刺穿,血扑于地。
一时间,整个官邸所有人都傻眼了。
洛阳城破,贺兰麟一时成为众矢之的,靠着立新天子,继续尊奉云氏才勉强立足晋阳。天子虽弱,只是个傀儡,可要稳住人心,他需要这个傀儡。
而今又一个天子死在他手中,贺兰麟无法再找到一个傀儡了。
韩烈也被吓到了。
他知道晋阳早晚会生变,却没想变故来的这样快。
韩烈一时走不了了,不得不留下来,和贺兰麟琢磨应对之策——事到如今还琢磨个屁的对策,贺兰麟把皇帝都杀了,而今一盘烂局,韩烈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奔逃离晋阳。
天子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意识到韩烈暂时无法脱身,阿福和陆元君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两个选择,要么,回晋阳,要么,继续往前走。犹豫再三后,阿福和陆元君决定了,即便韩烈不来,他们也要走。晋阳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是注定待不下去的了。他们只能暂时找个安全的地方栖身,再想办法寻找家人。
他们行到并州边界处的一座山岗,隆冬的寒风,已经吹的人皮肤生疼了。她掀开车帘,望着外头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树。她隐隐瞧见远处山坡上,有几个黑漆漆的小点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心里猛然忐忑了一下,担心是有拦路的贼匪。
小侄子也将头探出车外,指着远处对陆元君叫:“娘,前面有人。”
陈尚也发现了。他们赶紧停下了马车,不敢再前行。
陆元君说:“不知是谁,咱们要不要绕过去?”
陈尚说:“他们已经看见咱们的马车了,而且,只有这一条路,也绕不开。”
对方一直站在原地,看见他们停下来,也并没有靠近,好像在等着他们前去。阿福不知怎么,心里有种古怪的预感。她心紧张地跳起来了。她抱着悦儿的手有些发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跳,用平静的语气对陆元君说:“怎么往前去,看看吧。”
陈尚下令,继续往山坡上走。远处的黑影,越来越清晰。一共有十几个人,人数不多,都骑着马,打扮的跟中原人无异。其中最中间,为首那个人,穿着素白的袍子,外面系着灰色的斗篷挡风,银色面具遮脸。
隔着只有数十步的距离,马车停下了。
陈尚心中警惕,正打算派一个侍卫,上前和对方说话,以询问对方的来历。阿福却已然认出对方。她将悦儿交给陆元君,让陆元君暂抱,自己下了马车。
她激动的脸红起来,朝着山坡上走去,走着走着改成奔跑。那个穿着白衣戴着面具的人,看见她,也慢慢下马来,在原地等着。那人脸长什么样都看不见,阿福却激动难耐,十分笃定地奔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陆元君和陈尚一行人在后面都看傻了。
半天,陆元君反应过来了。
她抱着悦儿下了车。
她将悦儿放在了地上,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小肩膀,示意他韩福儿的方向,哄道:“快过去。”
悦儿愣了一下,看到陌生人有些害怕。他毕竟还是跟陆元君亲,被陆元君手一推,顿时胆怯,一扭头,钻到陆元君的腿.间,像抱柱子似的抱住她腿:“我要娘,娘抱我。”
陆元君蹲下身,抱着他哄:“我不是你的亲娘。那才是你的亲爹亲娘呢,快跟着他们去吧。”
悦儿听不懂,死活不肯,并且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