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听到悦儿在哭,松开了抱着的手,回过头去。她叫悦儿,悦儿却埋在陆元君怀里哭,死活也不搭理她了。陆元君在那不停地哄着。
第167章 拒绝
陈尚痴愣了半天, 望着那戴银色面具的人,半晌,走上前去。
身边的侍卫, 十余人,也跟着走上去。
陈尚震惊不已, 当着那戴银色面具的人, 忽然按了剑跪拜。
“陛下!”
他一跪下, 身后众侍卫,同时也都齐刷刷的按剑跪下。
场面一时凝重。那穿白衣,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语气平静, 道:“你们认错人了, 我不是你们口中称呼的那个人。你们还是起身吧,我受不起此拜。”
陈尚道:“陛下虽不肯见臣,臣却听得出陛下的声音。”
白衣人声音很年轻, 听着大概是个青年,二十来岁。他的语调冷清而疏离, 又有些惆怅, 道:“不必如此了吧。死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世间呢。我只是个过路的人。”
陈尚抬头看他:“那请问过路的人尊姓大名?”
只听对方说道:“路过而已, 又何需交换姓名。”
陈尚道:“虽是过路人,公子身边的这位女子, 却是我家主人命我护送的。她既跟公子认识,便不算萍水相逢。”
白衣人道:“你家主人是谁?”
陈尚道:“我家主人姓云, 而今下落不明, 传闻已经过世。”
他指着陆元君怀里的悦儿,告诉白衣人:“我家小主人,是这位小公子。因主人失踪, 我现在在韩将军手下谋事。您身边的这位女子,正是韩将军的妹妹。我家小主人,乃是她所生。”
白衣人道:“那我现在,可以带他们走吗?韩将军的妹妹,还有这位小公子。”
“可以。”
陈尚道:“只是请公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衣人道:“李胥。”
“李胥……”
陈尚道:“我知道了……这些日子,我一直胆战心惊,唯恐不能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而今把他们交给公子,我就放心了,总算有个交代,没有辜负我家主人的信任。”
这穿白衣服的人,自然就是云郁了。
李胥是他到了柔然之后用的化名。
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而今回中原,戴着面具,正是害怕再见到故人,不想被人认出来。阿福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伤感。他这样坚决地否认自己,甚至连陈尚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旧臣,也不肯接纳,拒绝以真面目相对。他是真的将过去一切,通通斩断了。
而今的李胥,除了自己,除了阿图,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往和出身。
陈尚只认识云郁,不却认识李胥。这些柔然人,只认识李胥,却不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不知道他曾经是尊贵的帝王,坐在这个帝国最中央,最华丽的大殿之上那把金色的龙椅上,更不会知道,他曾经失败,曾经沦落,曾经尊严扫地,被人踩入泥底。不论是天堂或者地狱,都被而今这一张小小的银色面具隔开。
他望着远处的陆元君,语气诚恳向陈尚道:“我跟韩夫人不熟,且不方便见生人,能否替我转告她,请她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交给我。”
陈尚知道,他连自己都不愿意见,更何况是陆元君了。
“我去转告她。”
陆元君是个聪明人,能明白他的意思,二话没说,将悦儿交给他。陈尚抱着哇哇大哭的悦儿过来,转交到云郁手里。悦儿看见是个陌生的男人抱他,哭的更厉害了,两个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大大的眼眶里全是眼泪水。云郁一只手抱着他,他扭来扭去哭着想逃开。云郁抱了一会儿,转手将他交给身后的一名侍卫。
“替我谢谢韩夫人。不知道韩夫人接下来打算去哪。过了并州,继续南行,是冀州的地盘。我看你们人众单薄,又携带着家眷。不如去冀州投奔韩赢兄弟,求他收留你们。”
陈尚道:“我们跟韩赢不熟。况且,纥豆陵步番那一战时,韩赢和纥豆陵结盟。韩烈支持贺兰麟,双方激烈交战过,还是仇敌。”
云郁道:“我这有一封信,见到韩赢,陈明你们的身份,将此信交给他。他会收留你们的。”
他示意身边的人,呈上一封信递给陈尚。
陈尚接过信:“多谢。”
阿福要跟陆元君分离,心中担忧不舍。
她不在家的日子,悦儿全是陆元君在照顾。而今韩烈不在,陆元君一个人,她又要带悦儿走,很是过意不去。反倒是陆元君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小夫妻难得重逢,一家团聚,你应当跟他去的。这次错过了,下次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头见到你哥哥,我会跟他说。你兄长平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们母子往后有了着落,你兄长和我也才少了一桩牵挂。好事不等人,莫要优柔寡断,误了良缘。”
阿福目送陆元君马车离去,眼泪又流了出来,伏在他肩膀哭泣。云郁伸手,轻轻搂着她,安慰道:“我安排了两个人,随她一起去冀州。待她们一行安全到达后再回来。别担心了。”
阿福点点头,泪眼湿润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云郁道:“会再见的。”
阿福哭,悦儿也哭。悦儿哭的更大声。他还不能接受跟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分别,一声声的叫娘,叫的撕心裂肺,嗓子都叫哑了。阿福骑马,不便抱他,让一个侍卫抱着。一路上哭的人心焦,肠子都要哭断成截。阿福生怕他一个嗝噎着上不来气。
回到住处,阿福伸手一摸他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果然,裤子都尿湿了。
阿福将他放在床上,给他换衣裳。
小家伙坐在那,低着头,两个眼睛湿漉漉的,脸儿哭的通红,浓密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还在抽噎。
阿福拿手绢在温水里泡过,拧干给他擦拭眼泪。悦儿哭的脸上脏兮兮的,手心也黏糊糊。阿福把身上给他擦干净了,又拿裤子给他换——其实悦儿已经不尿裤子了。他已经会说话了,要拉屎撒尿,会跟大人说,要大人帮他擦屁股。可能是白天被侍卫抱着,他对陌生人胆怯,尿急了也不敢说,所以憋不住尿在裤子里。
他不要云郁。云郁一抱他,他就要哭。云郁一进门,他看到云郁,也哭,张着小嘴哇哇地叫,哭的梨花带雨:“你走,你走。”他钻到阿福的怀里,哭的伤心欲绝:“呜呜,你让他走。”
第168章 娘
云郁没办法, 只能退到门外。
阿福哄了半夜,才把他哄睡。这孩子倔得很,阿福用糖水哄他, 他也不吃,饿着肚子, 愣哭了一晚上, 后来纯粹是哭累了睡着了。阿福小心翼翼将他放到枕头上, 拿被子给他盖着,这才到门口去,打开房门。外面夜色深沉, 寒风凛冽, 云郁正背门立着,一个人在那发呆,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福叫了他一声, 他立刻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夜色浓重。
他此刻摘下面具了。
两人重逢了大半天, 都没来得及说话, 阿福一直忙着照顾悦儿,这会才有机会看见他的脸。
想到两个月前的不告而别, 她还有些心虚,害怕他会出口责难。云郁却仿佛已经忘了这事, 低问道:“睡着了吗?”
阿福点点头:“睡着了。”
她轻轻伸手,拉着他手:“咱们进去吧。”
他手冰凉凉的, 想来已经冻了许久。
云郁随着她进了房间。
他走到床边, 看了一眼睡的脸儿红通通的悦儿,有些担忧道:“这就睡了吗?他晚上还没有吃东西吧?”
阿福无奈说:“喂他糖水,还有蛋羹, 他都不吃。他这两年一直是嫂嫂在带,跟嫂嫂最亲,刚离开还不适应。随他了,一顿不吃也饿不死。等明早他睡醒了我再慢慢哄他。”
云郁点头:“嗯。”
阿福说:“我帮你把外面衣服脱了吧。”
屋里生着炭火,比外面要暖和多了。阿福走到他面前,低头伸手,替他解披风。刚一靠近,就被他搂进了怀里。浑身冻的一哆嗦,是他的手太冰冷,直接触到了她的皮肤。
他一抱她,她就软了,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一跃而起,一把抱住他脖颈。
她太想他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的。”她嗡嗡地说。
“我要是不来找你呢?”
云郁低道:“你是不是就不来找我了?”
阿福摇头,说:“不会的,我要来找你的。我想把悦儿带给你看。他是我生的,是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叫你爹爹。”
云郁搂紧她:“我们有孩子。”
他磨蹭着她的鬓边,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以为他死了。你不知道听到那句话,我心里有多难过。”
阿福有些委屈埋在他怀中:“对不起,我原来是在生你的气,故意骗你的。他没死,是我跑出来找你,不能照顾他,所以才将他托付给我哥哥嫂嫂。哥哥说,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世,怕有人会利用他,或者害他的性命,所以让我将他的名字也在寄在哥哥嫂嫂名下。他到现在都还不肯认我呢,一直管我哥哥嫂嫂叫爹叫娘。这回带他走,估计要恨我了。”
云郁以为,自己当初狠心甩开她手,丢下她。悦儿出生时,自己也不曾陪在她的身边,她必定要恨自己的了。
他以为自己不配让悦儿叫自己爹爹。她肯定会说难听的话,兴许会冷嘲热讽,兴许会说风凉话。他做好了被她质问被她讨伐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这般不计前嫌。她抱着他第一句话,说的是:“我要把悦儿带给你看,让他叫你爹爹。”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今生今世,能得到这样的爱。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能、庸俗至极的男人,却得到了她,得到了最纯粹的爱情。
胸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最终化作了紧密的拥抱。他双手箍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压断,将她的血和肉都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低声,嗓音略带沙哑道:“不怪你,怪我。你是个好娘,我不是个好爹爹。”
“不怪你。”
她听他自责,立刻仰头,说:“不是你的错。是咱们的命运不好,生不逢时,遭遇磨难,让他跟着我们吃了苦。咱们也吃了苦,受了罪。我是好娘,你也是个好爹爹。不许你那么说自己。”
他点头,鼻音哽塞:“好。”
他抚摸这她腰肢:“以后咱们三个在一起,不分开。咱们会好好抚养他,疼爱他。他还小,现在不认得咱们,过一段时间就认得了。咱们明天就开始教他改口认人,让他学叫爹娘。”
阿福笑点头:“嗯。”
这地方,住处十分简陋,是借宿的民宅,总共只有几间房,住的全是云郁一行。阿福跟云郁住一块,其他人也都是挤着住的。主人家不提供热水酒食,要自己供爨。赶了一整日的路,都饥肠辘辘。云郁安排了几个人负责做炊。阿福见吃的还没弄好,饿了,便出去看一看。那厨房门口围了一圈的人,七嘴八舌,盯着灶上忙活的满头大汗两个厨子,都在催呢。这些汉子都是战士,不会做厨。瞎捣鼓了一晚上,还把火捣鼓熄了。这会粥不冷不热的泡在水里,饼不生不熟地贴在锅上,急得众人肚子咕咕叫。
半个时辰之后,阿福端着一盆粥,还有几块饼子,用盘装着,回到房中。
云郁正坐在床边,低头盯着悦儿瞧。
他头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儿,皮肤白里透红,小脸蛋形状长的十分周正。五官生的漂亮,眼睛鼻子嘴巴摆放的恰到好处。
阿福走上来,问:“你看什么呢?”
他有些自恋地笑:“他长得跟我很像。我小时候也长这样。”
云郁说:“他右边耳垂上还长得有一颗小痣。我右边耳垂上也有一颗小痣。”
阿福说:“是不是你生的?”
云郁笑:“是我生的。”
阿福趴在他背上,笑:“看够了没有?快吃饭吧。吃完饭了早些睡觉。”
云郁轻手轻脚的,上了床,都不敢大动。阿福让他挨着悦儿睡:“你不是想抱他吗?你抱呀。”云郁连连摇头不肯,一脸的如临大敌,笑拒绝说:“你抱着他,我抱着你。”阿福侧身,一只手搂着悦儿,轻轻抚着,同时小心拉着被子给他盖好。云郁支着上身,半坐半卧,从背后搂着她的肩膀。
不过是个小娃娃,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没哪里稀罕。偏偏两个人都看的舍不得合眼。阿福拿胳膊肘怼了怼他:“你不困?还不睡觉?”
他笑:“不困。”
阿福说:“你说怎么。我看别人生的小孩,就觉得歪瓜裂枣的,看自己生的,怎么看怎么好看。”
云郁抱着她,胸口热烘烘贴着她背,笑夸赞说:“当然是因为你把他生的好,别人没你会生。”
阿福回头:“你嘴巴怎么变得这么甜?”
云郁一本正经说:“那是因为你好。”
说着亲了她一下。
“我好幸福。”
他在她耳边说着。
阿福有些没听清,笑问:“你说什么?”
“我好幸福。”
他重复说。
云郁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安稳、充实过。从他懂事开始,他就像一个在悬崖边,踩着钢丝行走的人,不断攀爬,攀爬。这根钢丝太细了,只能负担起一人的重量,所以他一路走的孤独。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人陪伴是这样的感受。原来有人爱,有人在意是这样的感受。他以前都不知道。
阿福笑。
阿福说:“你摸他小肚子。特别软,圆鼓鼓的,特别可爱。”
云郁伸手去摸,果然是圆滚滚的。
云郁凑着鼻子去闻他身上,完了又闻阿福,说:“你身上的味道,跟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阿福纳闷:“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