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是皇族出身,从小长在宫廷,对于权力场上那些事,没有人比他见得更多,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了。
“贺兰氏本是而今天下势力最强的家族,可惜,人心不齐,只是一盘散沙。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贺兰氏那些兄弟子侄,便各怀心思,谁也不服谁。但贺兰逢春毕竟有威望,贺兰氏众人还勉强听从他。他一死,贺兰氏人马便各自为政,各举一旗,各奉一君。力量再大,一旦分散开,便不成气候了。河阴之变本就天怒人怨,何况他们而今又分裂,互相成仇彼此杀戮?原来贺兰逢春手下那些异姓的将领,如韩烈这些,而今也已经和他们离了心,各奔前程去。贺兰氏败亡只是早晚的事。韩氏日渐鼎盛,且兄弟和睦,家族齐心,人才济济,没有闹过什么内讧,来日必能取贺兰氏而代之。”
阿福顿时明白了。
他并没有放下血液中的仇恨。
“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告诉韩赢你还活着。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义写信,反而要用阿图的名义给他写信?”
云郁淡然道:“我死了,对他更有好处。贺兰麟多一桩罪名,韩赢少一个包袱,多一面讨伐他的旗帜。我死了,贺兰麟才必须要偿命。我死了,朝廷那些亲贵、士族,那些依附在垂死的骆驼身上吸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才会无利可图,作鸟兽散。他们散了,才能让出位置,给那些真正有才德者。我死了,棋局才能推翻,新的棋局才能开始落子。天下人才会将矛头对准贺兰氏,如韩氏这样的势力才能趁机崛起。”
第170章 争风吃醋
阿福伸出手, 抱住他脖颈:“不管你死了,对谁有好处。也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人盼着你死,我都不许你死!”
云郁低敛了目光, 修长的胳膊回搂住她。
夜里的时候,到了云郁口中所说的那个, 他们落脚的山庄。
这地方。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私人堡垒了。庄园连片, 有宅地, 有田园,有作坊,有奴仆, 有兵器和武装, 防卫森严,外人不能擅入。
这样的堡垒,在而今的中原, 其实非常常见。因天下四分五裂,战争频繁, 所以地方武装大量兴起。小至一乡一邑, 大至一郡一县,百姓依附有实力的大家族, 结成堡垒,建立武装。如同一个小小王国, 内部自给自足,有独立的经济、军事和文化, 对外则和其他的小王国争夺资源。
也因此, 虽离晋阳城不远,贺兰麟却不得涉足半分。
庄园的主人姓黄,乃是当地豪强。
云郁是这里的贵客。这位黄庄主对他, 非同一般,几乎可以说是在殷勤侍奉。住的是最好的院子,还有奴婢伺候,连侍卫都一人一间好房。他们半夜到的,黄庄主居然没睡,亲自撑着伞,出门来迎接。见了阿福,笑眯眯的:“原来这位就是夫人,果真美丽大方,温柔贤淑。”又夸悦儿:“令公子真是聪明可爱,相貌不俗。”
阿福听他一个劲马屁,还以为他是这庄上什么管家,或是仆人呢,没想到他就是黄庄主本人。实在出乎意料。
阿福挺纳闷的,心想这人跟阿图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吧。
云郁倒似习惯了,便跟这个黄庄主说话。黄洪升——也就是黄庄主的名字,一边跟云郁近身低语,一面送他们回房间休息。黄洪升询问一路上的状况:“公子路上,没遇着什么麻烦吧?”云郁摇头,问他:“晋阳城中最近呢?”黄洪升说:“天子马上要出殡了。贺兰麟已下令用公侯的仪制发丧。”
这是自己不认自己立的这个皇帝了。
也是,若是用皇帝名义发丧,那弑君这事可怎么说。说暴毙,那么多人,众目睽睽,好像也说不过去。
“静观其变吧。”
黄洪升将他们送到门口:“我想夫人和小公子必要同公子一起住,就没另行准备房间。公子看这样可行不可行。”
云郁道:“劳烦了。”
黄洪升笑:“哪里。乐意为公子效劳。”
悦儿难缠的很。
白天颠簸了一天,估计是累着了,刚到陌生地方,不习惯,晚上又闹脾气。阿福给他洗澡,云郁帮忙拿了个巾子进来,他看见了,就死活不许,要让他出去,哭的哇哇的:“不要他看!”阿福哭笑不得,觉得这小子真是矫情得很。
“谁看你呀,他不看你。”阿福一面给他搓澡,一面笑话他。
云郁被嫌弃了,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在旁边站着,一脸温柔,也只是笑。
“要不要我帮你。”
他看阿福一个人弄这小子,十分吃力,卷了袖子,要过来帮忙。把悦儿气的,抬了小拳头打他。
阿福有点生气了,抓着他手,把他抱在怀里,教训道:“悦儿,不许打人!”
云郁笑说:“没事,他那点儿力气,又打不疼。”
悦儿不讲理。
打了人,他自己还委屈了,哭的越大声。阿福没法,只得把云郁轰出去。
阿福也想他们爷儿俩能够在一块,多增进增进感情。可眼下这状况哪是能增进的,让他闹下去,天都要亮了。云郁是初为人父,有些心痒痒的,跃跃欲试,想做点什么,讨取悦儿开心。他是舍不得走,奈何悦儿越哭越凶,十分抗拒他。没法子,只能被赶出去。悦儿看他走了还觉得不甘心,唯恐云郁要偷看他,哭着要让阿福:“你把帘子拉上,你把帘子拉上呀。”
阿福依言把帘子拉上,嘴里安慰他说:“他不会看你的。他走了,真走了。”
云郁在外头,心里真是好奇死了。也不知道这小孩子有什么看不得的。不就是个小娃娃么,就看他一眼又能怎么了。他一个人在那呆着,又无聊,没事做,又没人说话。看他们母子俩在里面亲亲热热,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在外面,掀开帘子,从那缝里看了一眼。
悦儿防着他呢。
这小子警惕性高的很,时不时瞟那帘子外,有没有怪人来。可不就逮着他。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悦儿脸上眼泪水还没干,肿着个眼泡儿,又看到他,顿时气的鼻子都歪了。
这下子闹的,哇哇大哭,手脚在澡盆里乱扑腾,打的水花四溅:“呜呜呜,你让他出去呀!呜呜,你让他出去呀!不要他看,让他出去。”
云郁被这小子哭怕了,回床上去躺着。
母子俩说话声,水声,时不时传进耳朵里。等了好半天,那边总算是洗完了,阿福抱着悦儿出来,往床上放。悦儿听说要跟他一起睡,又是炸了毛的小猫似的,哇哇大叫:“不要跟他一起睡,不要跟他一起睡。”云郁在床上,他就坚决不上床。
云郁怕他刚洗了澡着凉,赶紧给这小子挪地儿。阿福对云郁说:“你先去洗澡,我先哄他睡,睡着了你再过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被悦儿听进去了。上了床怎么都不肯闭眼睛,搂着阿福呜呜地哭:“你不要让他来好不好,你跟我一起睡好不好。我不想要跟他一起睡。”
他哭的心都要碎了,嗓子都要哑了。
阿福又哄又劝,这小子就是固执得很。阿福向他保证,云郁一定不会过来,他将信将疑。阿福抱着他,哄他睡,这小子困的眼睛都睁不开,眼皮子直打架,困得白眼都要翻出来了,还不忘监视云郁。隔一会儿就要突然睁一下眼,确定他不在,才继续闭眼。
等他终于睡着,云郁和阿福也筋疲力尽了。
阿福将他放到枕上,已经四肢酸痛,浑身疲惫,一身乱糟糟的,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妆也没下。云郁搂着她安慰,阿福靠在他怀里,叹了口长气。
“累。”
云郁也已经困的眼皮打架,强打起精神,道:“还要洗澡吗?”
他已经洗过澡了,这会身上干净清爽,只等上床。她贪婪地嗅了一会他身上的味道:“洗澡去。”
云郁搂着她腰,看她累了,吻了吻她的脸颊说:“我帮你。”
阿福有气无力说道:“你还不困啊。”
“困。”
他努力恢复活力:“没事,我帮你吧。”
云郁起身去兑了水,把沐盆和帕子之类的准备好,再叫她过去。阿福把头上的簪子,插戴取了,洗脸漱口完毕。云郁帮她脱衣服,手摸到她腰上的时候,她痒了一下,笑了,身子一扭,抗拒道:“我自己来。”云郁扯着她胳膊,将她揪过去:“过来。”笑闹一阵,困意又消失了。
云郁搂着她,解她衣服,也学孩子撒娇:“今晚咱们两个一块睡好不好。”
阿福低声说:“那悦儿怎么办?”
云郁说:“让他自己睡。”
阿福抱着他的腰肢,感觉怀里的身体暖烘烘的,骨骼坚硬,肌肉紧绷绷,舍不得松手,便窃窃笑,仰头亲了他一下。
屋里有一张床,外间还有一张卧榻,另有多余的被褥。云郁事先已经铺整好了。洗完澡,衣服没穿,云郁抱着她光.溜.溜地上了床。
半夜的时候,云郁听到哭声。
原来悦儿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顿时害怕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摸爬了下了床,到处寻找,竟然摸到的榻前来。榻太高,他爬不上,在底下,一边摇着阿福的手,一边嘤嘤地哭。
阿福顿时醒了,下床,点了灯一看,悦儿哭的脸跟小花猫似的,眼泪糊了一脸,鼻涕拖了老长。光着小脚丫,脚底踩的全是灰尘。阿福心疼坏了,赶紧把他抱起来,给他擦脸,拿帕子给他擦脚,将他抱上榻。
云郁也醒来了,坐在一旁,看阿福哄孩子,身上单薄,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
悦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撒娇耍赖也没有用。他想赶走云郁,好独占娘亲,哪晓得娘亲就是要跟那个男人在一块。把他哄睡了,居然悄悄跑了,去跟男人睡,把他一个人丢下。这小小孩子,人儿不大,脑子里却精怪得很,什么都明白。他发现娘亲很在意这个人,不会为了自己妥协。一看自己在争宠这件事上占不了上风,顿时改变了策略,也不排挤云郁了,而是娇滴滴地哭着,要跟他们一起睡。云郁跟阿福倒是意外,不知道他怎么改变了主意,不赶他爹爹走了,都笑。阿福问他:“你想睡哪儿?睡娘边上,还是睡中间?”悦儿眼泪汪汪说:“我要睡中间。”
云郁受宠若惊,揭开被子,让阿福把他放到中间。
两边一人一只手搭着他,云郁摸他肉滚滚的小身子,他也不哭了。哪像晚上睡觉前,看一眼他都要被嫌弃呢。云郁心想着,这小家伙,总算是肯跟他亲近了。哪知道悦儿小脑袋里想的是:“总算可以把这个人跟娘亲分开了。”娘是自己的,反正不能让他跟娘挨得太近,把娘抢走。父子俩对都很满意,这才阖眼睡了。
第171章 运筹
悦儿跟云郁, 稍熟悉了些。
那天晚上,他在云郁怀里睡了一夜。
他黏着阿福,但阿福不能随时随地捧着他。
天亮, 阿福起床,要穿衣服, 要梳头, 要洗脸……娘亲不在了, 被窝冷空空的,他很没有安全感。哪怕娘亲就在他面前,就坐在在离他不过几丈远的梳妆台前梳头。他也觉得很孤单。他不肯再睡觉, 掀了被子, 坐起来巴巴地等着,等娘亲梳完了头,穿戴洗漱好了, 过来给他穿衣。
云郁看见了,便主动将他抱到怀里, 拿被子捂着, 逗他说话。
云郁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悦儿说, 想要一只乌龟。
云郁好奇,问他, 为什么想要一只乌龟。悦儿说:“以前爹爹给了我一只乌龟。”
这季节,乌龟都冬眠了, 哪里有乌龟。
云郁跟黄洪升打听, 黄洪升也摇头,说找不到。云郁退而求其次,弄到一只小兔子。小兔子灰灰的, 毛茸茸的,一跳一跳,也很可爱。他把兔子装在笼子里,拿给悦儿。悦儿看到兔子,高兴地直跳。云郁拿了一把青草在手里,教他怎么喂。
“兔子不能喝生水。”
云郁教他:“兔子要吃草,不吃肉。兔子喜欢吃萝卜和青菜。”
悦儿蹲在地上,拿手摸小兔子的毛。
“兔子要吃饭么?”
“兔子要吃梨么?”
他问的问题,幼稚又无聊,云郁耐心地回答他,也不嫌烦。天气冷的很了,天天下雪,也没法出门。有了小兔子,悦儿就每天在屋里跟小兔子玩,用青菜和萝卜喂它。阿福则一边照看他,一边做些衣服鞋袜。
悦儿穿着一件灰色狐狸皮做的小袄,头上戴着白色毛毛的帽子,乌黑大眼,嫩红嘴巴,小脸蛋儿粉嘟嘟的,十分招人喜爱。宅上的丫鬟仆婢们整天轮流逗他玩。黄洪升白天又来院子里,看望他们母子,问房中缺什么,有什么所需,十分殷勤厚道,又安排了两个婢女过来伺候。
云郁早出晚归,跟那黄洪升,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早上出去,先跟阿福道别,然后必定抱起悦儿,笑在他脸颊上亲一下,问他:“爹爹晚上回来,想让爹爹给你带什么?”悦儿就思考一番,一会要一只蝈蝈笼,一会想要竹蜻蜓,想要个弹弓。云郁答应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带着想要的小礼物。有时候就算没有他想要的,也会用别的代替。拿出礼物之前,他必要卖一番关子,先把东西藏在身后,或者袖子里,让悦儿找。悦儿找不到,缠着他要,他就开始讲条件,抱起这小娃娃,要先亲一下,叫一声爹爹。
可惜悦儿不买他的帐。
他老实交出礼物,悦儿还能拿了东西就跑。他要是讲条件交换,悦儿就拿小手打他,给他个白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理都不理他。
悦儿每天要跟他娘一起睡。这也没什么,只是他每天缠着阿福,弄的云郁跟阿福,一点儿亲近的机会都没有。但凡云郁跟阿福挨得近点,他就要凑上来,装模作样地撒娇,伸着手唤阿福:“娘,你抱抱我。”晚上更是不得了,像个蚂蟥似的,将他娘沾的紧紧的,一副要独霸的样子。
云郁哄他:“你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好不好?”
悦儿坐在榻上,玩着竹蜻蜓:“为啥?”
云郁说:“因为娘跟爹爹有话说。”
悦儿摇头:“不要。”
云郁说:“爹爹回头,送给你一副小弓。”
悦儿摇头:“不要。”
云郁说:“那爹爹送给你一匹小马。”
悦儿还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