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云郁做这个决定,并非意气用事。
  云颢这场乱子让他意识到,他皇位的合法性,已经岌岌可危。高祖之侄这个身份,无法保证他继位的唯一性。他必须要重新给自己树立一个合法的名分,以显示自己皇位来源的正当。这个名分,就是他的生父。
  杨逸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这是政治需要,也是新君排除异己、集威揽权的手段,接下来,他势必要有所动作,大展拳脚了。杨逸从他口气中读出了果决笃定的意味。他知道云郁这个人性子强势,极有主见,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顿时不敢再劝。
  杨逸本打算跟他提一下韩福儿的事,犹豫了一下,又没说。而今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默默告辞退下了。
  殿外进谏的大臣并未离去,一夜闹哄哄的。小孩儿念了几句诗,听到外面吵闹,不安地抬头叫了一声:“三叔……”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脸上,有些天真依赖之色,目光充满了敬畏。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叫错了,又改口叫了一声陛下。
  “陛下,他们在吵什么?”
  云郁抚摸着他脑袋,安慰道:“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这小男孩说:“他们说的,是我祖父吗?”
  云郁道:“你知道你的祖父是谁?”
  小男孩道:“我知道。他们说的任城王就是我祖父。我祖父,就是陛下的父亲,他们为什么要阻止陛下认父亲?”
  这小孩儿名叫云文,是云郁早年过世的大哥的儿子。云郁除了云祁云岫之外,其实上头还有个庶兄,和他是同父异母所出,只是死的早,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六了,去年刚完婚,娶的是贺兰逢春的次女,小的才八岁,一直是他母亲在带。这孩子不久前刚刚丧了母,云郁看他可怜,没人照料,便将他接到宫里来。
  可能人经历的事多了,越觉得亲人可贵,尤其是,血管里流血同样的血液。云郁记忆中,一直跟这个大哥不亲,总共也没见过两三次。他一岁的时候,父亲过世,遭逢巨变,家道中落,大哥那会便已经娶妻,自立门户。与王府俨然是两家人,几乎不怎么来往。云郁小时候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兄长,逢年过年,也没有团聚过。他是成年懂事以后,在朝中做官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庶兄。
  关系很一般。
  见了面,也常常没有什么话。毕竟是庶出,只是个小妾生的,娶的妻子,也是寒门小户。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全靠着任城王之子的名头,在朝中做着个小官,无人在意。甚至比不上云郁身边的普通朋友。
  大概是在云祁和云岫死后,他感觉有些孤独了。他第一次见到云文这孩子,就感觉异常亲切。他知道大哥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仕途不顺,没钱,生活简陋寒酸。云文这孩子挺可怜的。
  “陛下……”
  云文望着他的脸说:“我能不能还叫你三叔?”
  云郁不苟言笑:“私下没人,你想叫便叫吧。”
  云文坐在他膝盖上,两个小手攥着,说:“三叔,我好害怕呀。我娘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以前每天都跟娘一起睡。她生病的时候,我也跟他一起睡。那天晚上,她还一直抱着我呢。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我好想她。”
  云郁陪他说了一会话。
  这孩子刚死了娘,有些害怕,宫里头又陌生。云郁搂着他,给他讲故事,讲他祖父、曾祖父的往事。就像自己小时候夜里睡不着觉,被母亲抱着讲故事一样。父祖们大多英年早逝,然而身上的故事却轰轰烈烈,有着精彩传奇的人生,和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云文听的入了神。
  云文道:“三叔,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云郁点头,“想在这睡就在这睡吧。”出声唤来宫女,吩咐准备热水,给这孩子洗澡。
  云文靠在他的怀中,感觉他的怀抱坚实又温暖。
  云文很依赖三叔。
  对他来说,三叔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他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过世了,三位叔伯,二叔四叔也都已经死了,只剩这个三叔。虽然他有一个哥哥,但哥哥年纪还小,无法成为他的依靠。只有三叔最可靠。
  皇后那里气的鼻子冒烟。
  她本以为韩福儿不在了,云郁会亲近她,没想到云郁只是表面上友好,实际上同她更疏远了。自回宫后夫妻几乎就没有同过房,现在更离谱了,把这小孩弄进宫里来,天天跟这小孩儿住在一起,也不跟自己的皇后睡觉。落英看得出他想要儿子,可是想要儿子又不肯生,天天把旁人生的小兔崽子弄在身边,当的跟亲爹一样。
  落英简直怀疑这云文是他跟自己亲嫂子搞出来的私生子。
 
 
第107章 浑水(修文)
  大臣们激烈反对, 连日到宫门前要求觐见面圣,几位公主见状,也不高兴了, 进宫找云郁哭哭啼啼:“不过是给父母亲讨个虚名,他们便这般阻挠。陛下是皇帝, 追封父母, 天经地义, 何虚理会那些腐儒之言。”
  云郁实不想让姊妹掺和这事,然而公主怕他受大臣胁迫动摇,偏是不走, 在太华殿里哭:“弟弟你忘了当年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一口一个高祖不能无嗣, 谁把陛下,把咱们一家子当人了?我父亲堂堂摄政王,忠心耿耿, 不曾犯下任何过错,却被宣武皇帝和高肇合谋用毒酒杀死。他们明知道父亲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连栽赃都找不到罪证, 只好用这种卑劣的法子。他们杀了人不敢承认,反诬陷父亲, 说他是醉酒而死。咱们兄弟姊妹自幼丧父,这些年受了多少的委屈?害死父亲的人, 不就是他们口中高祖的儿子?太后和云栩这些年,明知父亲有冤, 也不肯替父亲平反。他们他们都是高祖的继承人, 眼里只有高祖的颜面。而今风水轮流转了。高祖有德,可他的子孙作孽太多,母子兄弟自相残杀, 以至绝了后嗣,不得已,皇位落到了咱们家中。陛下却还要认高祖为父,让自己的亲生父亲有冤不得申。天理何在?”
  两个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咱们爹娘可怜。爹爹英年早逝,母亲青春守寡,吃了一辈子苦。辛苦分娩,生了一群儿女,却不如不生。看看一个个都是什么下场。父亲被人杀也就罢了,两个儿子死于非命,长到二十岁,被人乱刀砍死,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唯一这个活下来的,当了皇帝,却是个傀儡一般,被人牵着鼻子走。连给自己爹娘申冤、讨个名分都办不到,还要认他人为父,给仇人做嫁衣裳。早知道这样,当初该一个都不生,也不用受那十月怀胎之苦。”
  云郁听的黯然神伤,心一阵阵揪痛。
  公主话里话外指责他,云郁却没有资格辩驳。公主先前的丈夫,死在河阴,被贺兰逢春所杀。两个兄弟也是死在河阴,被他连累。贺兰逢春在一天,他就永远无法在阿姐面前抬起头。
  他强忍着酸楚,搀扶起公主,劝了又劝,才将其劝出宫。
  莒犁也进宫来求见,云郁见了她时,面露苦笑道:“阿姐也是来数落我的吗?”
  莒犁知道另外两个妹妹已经进了宫,哭闹过一轮了。看到他眼睛里泛着红,强颜欢笑的样子,她的心又软了些。一肚子想说的话,又忍了回去。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劝你,也不数落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那样对你是好的,别的我什么都不说。”
  云郁上前,低头执着她手,唏嘘道:“而今唯有从阿姐口里,能听到几句好话。”
  莒犁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了。爹娘要是泉下有知,必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即便是追封名分,他们也不可能活过来了,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什么报仇之类的话,我也早就想通了。活人比死人重要。不要为了死人,把活人搭进去。”
  云郁动容道:“阿姐说的对,只是有些事,不能不报。”
  莒犁的陪伴,给云郁阴郁已久的心带来了些许安慰。
  姐弟俩趁着斜阳,往御园中去散心,聊些琐事。
  莒犁回了京,一直身子不适。云郁让人往公主府送了人参燕窝,各种补品,并让御医每日去给她看诊。莒犁没有告诉他自己几个月前流产的事,然而云郁还是知道了。
  “阿姐遇事,多照顾自己,无需考虑我。我自己的事,自有安排。阿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二人漫步花前,云郁意有所指地劝她:“驸马是个可靠的人。阿姐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嫁给他?而今朝廷,是一盘散棋,指不定哪天就翻了盘。贺兰逢春也好,朕也好,都不见得能有好下场。萧赞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局外人。即便翻了盘,也同他无关。萧衍对他有情,一直拿他当亲生儿子待,他有退路。真要是遇上什么急难,他可以保护阿姐。”
  莒犁道:“你觉得驸马真能保护吗?我是公主,我弟弟是皇帝,所以他敬我,爱我,处处以我为先。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弟弟了,或者我不再是公主,谁知道这感情还靠不靠得住呢?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这话说的,都有些伤感了。
  莒犁转口道:“对了,我倒想问你,韩福儿为何不在宫中了。是她自己走了,还是你让她走的?我离开洛阳的时候她还在,我回来这人就离宫了。”
  云郁道:“是我让她离开的。”
  莒犁道:“为何?”
  云郁怅然叹息道:“离开我。对我、对她,都是好事。她清净,我也清净。”
  莒犁道:“可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住在太原王府上。她现在是韩烈的妹妹,我听说贺兰逢春想娶她。太原王看上了她,这门婚事,她怕是拒绝不得的。你真能看她嫁给太原王?且不说你跟太原王的关系,面上是琴瑟和谐,实际水火不相容。指不定哪天就会你死我活。你心里明白,太原王跟咱们是仇敌,你真这么大度,愿意让她嫁给你的仇人?再说了,她要是嫁给太原王,韩烈以后岂不是更对太原王死心塌地?这对你绝无好处,你可想清楚了。”
  云郁沉默不语。
  韩福儿会跟贺兰逢春搅到一块去,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装不晓得。
  九连环尚能解,唯独情爱之事不能解。
  “我不能理解你。”
  莒犁道:“你既喜欢她,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娶了她?正好趁机拉拢韩烈,一举两得。她也会高兴的。”
  云郁道:“在朕身边死去的人太多了。朕已经连累太多人,朕不想让她趟进这潭浑水。”
  莒犁道:“宫里是潭浑水,可太原王这潭水就清了吗?”
  云郁不知道她明明走了,又为何要回到洛阳。
  韩福儿的存在,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搁在他心上。她为什么非要回来呢?这不是她该呆的地方。他不愿意见她。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劝说她离开。信经太原王府的秘人之手,暗递到阿福手中。阿福打开看毕,只觉得有些难过。而今早已不是自己不想离开,而是现在的状况,想走也走不得了。要是可以离开,她早就走的远远的,永不出现在他面前。何需要他浪费纸墨,亲自写信来告诉?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几日之后郊猎上,这件事,被摆上了明面。中场休息时,贺兰逢春借着首猎得胜的理由,当众向皇帝请求赐婚。郊外风大,云郁脸上的肌肉抽搐,他怀疑自己没听清:“太原王要什么?”
  “只是一个小小的赏赐。”
  贺兰逢春喜滋滋地说:“就是那个名叫韩福儿的宫女,曾经在陛下身边服侍过。臣对她,甚是动心,想娶她做臣的侧房夫人。只要陛下点头同意了,臣便去向韩氏提亲。”
  一时众臣耳目在侧,云郁的表情有些懵了。
  跟他同样反应的,是贺兰逢春身边的那绿眼小子菩提。
  这孩子听他爹嘴里说出这句话时,眼睛瞪的老大,脸黑的不能再黑了,嘴巴撇下去,跟受了老大的冤屈似的。云郁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什么那么不高兴,然而他此时的心情跟菩提的脸色一样,仿佛在照镜子。
  他笑的十分尴尬。
  的确是个小小的要求。
  一个小宫女而已,太原王亲自开口讨要,皇帝怎么能不给?他脑子里,一时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贺兰逢春当众提,显然也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脑子一时空白,无法拒绝,然而心里下意识的厌恶,无法答应这样的要求。他光是听贺兰逢春嘴里说出这话,就感到浑身恶心了。他不想跟贺兰逢春起冲突,又绝不想答应他这要求。愣了片刻,他那圆滑的、惯于玩弄政治的脑瓜子里,下意识地生出一条祸水东引之计:“这个韩福儿,是皇后身边伺候的,恐怕得皇后点头才行。回头朕去问问皇后吧。”
  他撒了个谎,把贺兰逢春敷衍过去了。回头至宫中,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皇后面前,把这个事情一说。
  其实提起来有些尴尬,毕竟皇后为了韩福儿,跟他吵过不少架。然而他自能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朕心里倒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太原王想要个宫女,朕赏给他便罢了。只是太原王毕竟是朕的岳父,朕想着,还是要问问皇后。”
  落英是个直肠子,被云郁这番表演唬到,也忘了揣测他的意图。只记得当初的仇恨,一听这事,就气的火冒三丈,骂道:“她做梦!爹爹吃错什么药了!这种话,亏得他好意思说出口!几十岁的人了,也不害臊!”
  云郁道:“太原王还年轻,有这心思也不奇怪。要不,皇后就答应了吧。”
  “年轻什么!”
  落英气愤道:“他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那个贱丫头。我非要亲口问问他!”
  当即,皇后召太原王进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贺兰逢春都惊住了,他只担心云郁会反对,没想到云郁没吭声,皇后倒兴师问罪起来,骂的他半天接不上来话,只把脸阴阴地沉下来。他不高兴了,当着皇后的面也不好反驳,只等她数落完:“皇后说完了?完了,那臣便告退了。”
  皇后跺脚道:“父亲!”
  贺兰逢春脾气也大。皇后虽然是皇后,他也懒得容忍。他皇帝的老丈人,太原王,大将军,连这点儿事都做不成,还看女儿的态度?
  二话不说就走人了。
 
 
第108章 勾引
  贺兰逢春在宫里受了气, 正窝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回到府中,又遇上菩提。
  菩提这小子,像个怒气冲冲的小牛犊子似的, 呼哧呼哧来到房中,张口就质问他:“爹爹, 你白天在皇上面前说的话, 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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