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果然没拒绝。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了,贺兰逢春已经连续几日如此,而今又笑盈盈来到面前,意图分明又分明,让她已经无法再回避,只得接过了,道了谢。贺兰逢春趁机邀请她到庭院中散步赏月,并让人在花下置了酒,要韩福儿陪他饮酒。他也不避讳,索性直说,笑道:“你这些天,在刻意回避我。”
阿福见他虎视眈眈的样子,索性也不躲了,道:“太原王对我这个小女子,似乎过于关心了。”
阿福知道,包括菩提最近对她的态度转变,也是因为贺兰逢春。
“我也想知道太原王这么关心我,是因为家兄,还是因为陛下?韩烈的妹妹,陛下的侍女,到底是我的哪一个身份吸引了太原王呢?太原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贺兰逢春道:“区区一个韩烈的妹妹,或是区区一个侍女身上,我能得到什么?一个小丫头,又能知道多少事,我还真指望从你这嘴里掏出金子?为何不能是我看上你,真心想娶你?本将军近年来枕席孤独,颇缺一个意中人,替我暖床铺被。”
阿福道:“只是这?”
贺兰逢春一本正经:“你看我如何?将军我才三十少许年纪,虽有妻室,不过以我的身份,再娶一个,别人也说不得什么吧?你既是韩烈的妹妹,我绝不会怠慢了你,必定会给你个合适的名分。我只有菩提这一个儿子,还想绵延一下子嗣。”
阿福道:“太原王这样说,让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贺兰逢春道:“你不用着急。这件事,我会慢慢跟韩烈商议。我只是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阿福道:“我若是说,不愿意呢?”
贺兰逢春道:“你给我个理由?”
阿福一时语塞。
贺兰逢春道:“你给我个说服我的理由,我就许你不同意。不许说你不喜欢,不高兴这样的词,你现在不喜欢,等成了亲同了房,你自然就喜欢了。只许说外在的理由。”
第105章 不破不立
阿福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这个看起来年轻英俊, 却让人心生恐惧的男人。
“太原王身上,杀戮气太重。”
贺兰逢春闻言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阿福知道这人蛮横不讲理, 索性也就不客气了:“而今天下,欲取太原王头颅者, 十之八.九。太原王是龙腾虎跃的命格, 一贯兵行险着, 剑走偏锋。虽能得天独厚,把握机运,却也时时刻刻将自己置入险境。太原王这样的人, 成则为王, 败则为寇。虽能大富大贵,却也容易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韩福儿经不起风浪,只想嫁个平平常常的人。”
贺兰逢春先是脸色严肃, 随即又慢慢缓和下来,饶有兴致笑道:“你说我杀戮气重, 这个我认。死在我手上的人命, 没有十万,也有八千。这其中还有不少是有名有姓, 了不起的大人物。碰到了我,算他倒霉。”
“你说我兵行险着剑走偏锋, 我也认。”
贺兰逢春其实挺意外,她一个不干事的小女子, 对自己会有这样的认识。
外人都说他贺兰逢春蠢, 在河阴杀了那么多人,得罪了全天下,给自己招了那么多敌人, 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只有贺兰逢春自己知道:“我若不剑走偏锋,别说当太原王,恐怕现在连骨头都叫人啃食干净了。”
他后背寒凉,轻轻一哂道:“你知道河阴之变时,是什么情形?我只有两万人,可你知道我周围的敌人有多少人?禁卫军的人,葛荣、尉迟就德的人,萧宝夤的人,还有那些宗室诸王、世家大族的人马,加起来几十万上百万。跟他们比,我贺兰逢春算什么?太后早已经是众叛亲离,人神共弃,他们却一个个按兵不动,偏让我去勤王,无非就是害怕棒打出头鸟罢了。我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后是蝉,我和陛下是那螳螂,他们要做那叶底的黄雀。我岂能让他们得逞?”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
他道:“要想成大事,必要舍得一身剐。朝廷那些人,一个个都居心叵测,等我看我身败名裂。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会那么做,将他们一个个全杀干净。此乃一箭双雕,一者,铲除这些后患,借此威慑天下。二者,北边诸镇,视朝廷如仇雠,视这些洛阳贵族如酒囊饭袋。在那些义军眼里,朝廷这些贵族,都是贪官硕鼠,巴不得他们全死了才好。我杀了他们,正好可以赢得北方的人心。不然你以为六镇和河北叛乱这么多年,一直摆不平,怎么河阴之变后,我就能轻易将它平定?”
阿福有些意外道:“太原王不常对人说这些话吧。”
这本应该是讳莫如深的东西,哪怕是对心腹下属,也不好直言,不便揣测的。
贺兰逢春瞄了她一眼:“你在陛下身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恐怕知道的事也不少。同你说说也无妨。”
阿福摇头:“我只是个奴婢,连皇后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贺兰逢春道:“你不会以为我会真的信你‘只是个奴婢’这种话吧?陛下待你,非同一般,连皇后都心生妒忌,多次在我面前抱怨,说陛下太过宠幸你。皇后的话总不会有假。”
阿福道:“皇后性子多疑善妒,太原王其实应该劝劝。陛下每日殚精竭虑,忙于朝务,几乎没有时间亲近后宫,更别说理会一个小小婢女。”
贺兰逢春再次吃了一惊。因为她接话很快,而且看起来毫无犹豫,语气十分坚定,并不像撒谎的样子。贺兰逢春几乎有点怀疑皇后真的是小题大做了,毕竟云郁不近女色是事实。
贺兰逢春再次将话题拉回。
“我倒想问你。”
贺兰逢春道:“刚才你说,天下要杀我的人,十个当中有九个。这九个人里面,包不包括陛下?”
阿福道:“天下最不想让太原王死的人,恐怕就是陛下了。”
贺兰逢春其实想从她这里试探一下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她回答的还是这么快,这么肯定。
贺兰逢春心里稍安了些,执了杯继续饮酒。
“我当时若不杀人,情势会更难控制。只是放跑了一个云颢,就引来了陈庆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知道朝中当时有多少诸王?多少人在觊觎皇位?西晋八王之乱,正是因为皇室内乱,贾后趁机弄权,杀了愍怀太子,才引得诸王轮番登场,争夺权柄。结果是八王相继送命,中原板荡,神州陆沉,上百万生灵涂炭。最后是晋室覆灭,中原衣冠士族,纷纷南渡。自那以后两百年,中原杀戮不休,百姓再无安宁。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你当那只是诗中所写?西晋太康年间,何等盛世?自此两百余年再不复现。乱世君臣,其命也如猪狗。今日还颐指气使,明天就身首异处。贵族如此,惶论庶黎苍生。只因我魏国统一中原,才勉强有了这一百年的短暂安宁。高祖皇帝为了打击外戚,大肆分封诸王,情形跟西晋太康年间何其相似?朝中有兵有权的封王不下十个,乐平王非高祖后嗣,有何资格继位?朝中跟他一样出身的封王就有十多个,凭什么是他?你当其他诸王心里不会这么想?更别说还有个任城王。任城王是他兄长,他有何资格越过嫡兄,后来居上?”
阿福道:“那为何不干脆选任城王继位。”
贺兰逢春道:“任城王,更难服众了。乐平王登基前的名气,可比任城王大的多。支持他的人也比任城王多的多。我若选任城王登基,恐怕更有诸王想一较高下。”
这简直是个死局。
“不破不立。”
贺兰逢春冷冷道:“九连环如何解?有的东西,既然注定解不开,索性一刀劈了它,痛快干净。若不如此破局,以我和陛下当时的力量,焉能活到今日?恐怕现在连骨头上的肉都烂没了。陛下虽对我不满,可他知道,除了这,没别的法子。”
阿福道:“太原王的意思,陛下也知情?”
贺兰逢春道:“若没有陛下的点头,我怎敢做这样的事?这件事,是我前夜就跟陛下拟定好的,要杀的人,名单是陛下亲自过目。”
贺兰逢春的话,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河阴之变死的不少人,实际是云郁的支持者。包括任城王、始平王之死,绝不可能是云郁授意。还有后来贺兰逢春企图废帝自立的举动,云郁也绝不可能事先知情。看他当时的反应,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的。
阿福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或许,像贺兰逢春说的那样,整个事件他就是主谋,他的一切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他本就擅长演戏。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嗜血残忍、虚伪狡诈、冷酷无情的人,能眼睛都不眨的决定一场屠杀。又或者,他的确和贺兰逢春一起,私下拟定了这个杀人计划。的确有那么一个名单,他想要清洗掉一些人,但贺兰逢春擅自改变了实施的方法和地点,并单方面扩大了这场杀戮,甚至因此生出了篡位之心。再或者这一切,都是贺兰逢春的谎言,他是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单纯可怜又无辜。
不论是怎样,阿福都觉得十分难过。
她不想他陷入这样艰难的泥潭里面。
贺兰逢春是兵行险着,剑走偏锋,云郁又何尝不是?他们本质是一类人,都是亡命之徒。喜欢赌博,拿人头押宝,这样的人注定了一生行走在刀刃上,没有平静的日子过。阿福其实不想他这样,她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和和美美,过点富足安稳的日子。哪怕他娶的人不是自己。
至少,她不用再牵挂忧虑,不用怕他会受伤流血,怕他会一个人孤独。
而今这算什么呢?谁也没有落得好,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哪怕两个人中间能有一人落得好,她也能释怀些。
可是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做呢?贺兰逢春说的也对,其实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当时登基的人不是他,或许他就成了河阴那两千多个倒霉的冤魂之一。谁也不知道另一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也许更糟糕。
贺兰逢春考虑的的确没错,只是能做出这样选择的人,到底让人心生恐惧。
这不是正常人、寻常人能做的事。
贺兰逢春显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世人向来虚伪。那些贵族争权夺利,让百姓为他们去打仗,死了几十万人,也没人说一句残暴,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怎么我才杀了两千人,就成了人人唾骂的屠夫、刽子手?无非就是死的百姓命贱,而这些朝廷贵族,都是大人物,家族有权有势,命比较金贵罢了。我贺兰逢春可不在意这些,什么贵贱,该死的都一样。”
贺兰逢春这人确实非同常人。阿福一面觉得这人残忍,一面又觉得他说的有些话,好像是道理。
这边二人月下花前,对酒赏月的闲谈着,那边菩提正好过来找他父亲说话,看到这一幕。这少年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仿佛难以置信。
第106章 追封
这个深夜里, 杨逸刚刚好也进了宫。
云郁的寝宫外,正聚集了一群义愤填膺的大臣,齐声吵着嚷着要面圣, 云郁却躲在宫中,紧闭宫门, 死活也不出。杨逸排挤开群臣, 要进殿去觐见, 被大臣拉住了:“杨逸,你是陛下的心腹,你得向陛下进谏。任城王不能追封, 更不能入奉太庙。”
杨逸被牵着袖子, 挣脱不开,只得被迫留了步。拽他的人,是以临淮王为首的一些贵族、宗室大臣。杨逸站在阶前, 努力端正了身姿:“几位大人,这又是何必?任城王是陛下的生父, 王妃是陛下的生母。陛下是孝顺之子, 想给自己过世的父母追封,将其灵位移入太庙供奉, 这也是人之常情。诸位大臣何必咄咄反对?”
“杨大人,你这话错了。如果任城王的灵位移入太庙, 那高祖的灵位往哪里摆?”
说话的是钦天监监正魏匡,这人不知怎么的, 异常激动。
魏匡咄咄逼人道:“任城王本是封王, 并非皇帝,陛下作为任城王之子,本无资格继承皇位。只因高祖这一脉人丁单薄, 子孙绝嗣,才以任城王之子继位。陛下既承高祖的嗣,便是高祖的儿子,以高祖为父,高皇后为母。怎能再认他认为父,认他人为母?虽然任城王和王妃是陛下的亲生父母,然宗室以礼法为先,血缘次之。若追封任城王,将置高祖于何地?”
杨逸道:“任城王也是高祖的亲兄弟,追封任城王,哪里就碍了礼法?”
魏匡道:“追封任城王,不碍礼法。然而我云魏一朝乃高祖所立,高祖不能无嗣。将任城王的灵位请进宗庙,等于是让高祖绝嗣。陛下贵为天子,天子只能有一个父亲。”
杨逸道:“天子认谁为父,这恐怕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任由外面吵吵嚷嚷,云郁在殿中岿然不动。杨逸进殿时,他正坐在案前,膝上抱着个七八岁的小儿,一脸专注地捧着书,在教这孩子读诗。读的是诗经里的篇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童声稚气,画面温馨又和睦。杨逸上前拜见他,云郁面色平静道:“这些人的意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杨逸道:“魏匡说的,也未尝不是道理。”
云郁道:“你也觉得不该给任城王追封?”
杨逸在大臣面前,要坚决维护陛下。然而到了云郁跟前,却必须要跟他说实话:“不是臣不赞成陛下,是朝廷七成以上的官员,都极力反对。陛下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态度。”
案前堆了一摞子的奏章,没有被翻开。
云郁叹了口气,道:“他们说,高祖不能绝嗣,父母亲又何尝不是只有朕这一个儿子?朕的几位兄弟,都早早过了世?任城王诸子,也只剩下朕这一个。朕知道,任城王怎能跟高祖相比。只是,朕现在已经登基。朕是皇帝,不至于给自己亲生父母讨个名分都不行吧?他们已经故去了,只是个追封而已,何必同死人计较。”
杨逸道:“帝王家无小事。名分的事,更是天大的事。陛下追封任城王为皇帝,不再承高祖的嗣,等于是在贬抑高祖,拔擢任城王这一支。任城王一脉成为宗室近属,原来跟高祖血缘近亲的那些宗室则地位不保,成为疏属。其中姻亲、党羽、利益相关者不计其数。宗室中最大的争斗,无非就是亲疏之争。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朝中有人不满,自然会激烈反对。反对的借口,自然就是宗室礼法。”
云郁搁了书,侧头看杨逸,冷冰冰道:“朕当初退让过?退让的结果却是什么?纵容出云颢这个祸害。他们觉得朕不是高祖后嗣,所以只要是高祖的子侄辈,谁都可以来当这个皇帝。云颢可以,云坦可以,云恭也可以。怎么现在倒说起什么,朕是高祖后嗣的话了?这个名分既然在他们嘴里可有可无,索性不要也罢。不是说天子不能有两个父亲吗?从今往后,朕上承祖父献文皇帝、生父文穆皇帝之嗣。朕只有一个父亲,就是文穆皇帝。高祖皇帝是朕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