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血浓于水,也抵不过虚名浮利。
顾言风眼眸黯淡下来,没做考虑便接过瓷瓶,“解药呢?”
胡尔伊漠抬手,掌心里赫然放着枚青黑的小药丸。
男人仰头饮下,一把夺走药丸,快步流星往外走去。
临出门了,步子却顿了顿。
“兄长,王妃死的那一年,我下令砍去满城花树,其实是怕你瞧见那丹桷,思念母亲。
可是我忘了,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
眼若红了,心便黑了。”
顾言风没有回头,低沉的嗓音微微发哑,“从前至今,我问心无愧。
往后忆起,我希望兄长,问心有愧。”
-江月旧恹恹卧床几日。
扶威、容玉都来看过一遭。
唯独顾言风不见了踪影。
某天夜里,少女咳个不停,头也烧的厉害,恍惚间好像撑不下去了。
江月旧半阖着眼,瞧见窗外翻进来一人。
男人坐在床沿,将她扶起,摸了摸她的额头,心疼道,“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顾言风说着,将手里的药丸递到少女唇边。
江月旧歪头避开,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袖,蹙眉质问,“哪来的?”
男人答非所问,脸色苍白,目光却很沉静,“小爷本事通天,区区一幅绝命散而已,不足为惧。”
少女懒得听他胡言乱语,抬手就要掐他脉搏。
顾言风手一缩,“别闹,快吃了。”
江月旧不说话,也不肯吃药,就这么定定地瞧着他。
仿佛要将他看穿了去。
男人微叹一口气,出声哄道,“吃了解药,再睡上一觉,我们就能回中原了。”
少女还是执拗地一动不动,眼眶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一般。
偏巧小废物不识时务,挤到床榻上来,叫顾言风吓了一跳。
江月旧拎着沙狐的脖子,抱在怀里,闷闷道,“你骗我,你根本没养过什么像猪一样的狐狸。”
顾言风轻笑,漫不经心道,“嗯,我是没养过狐狸,往后养你,可以顺带着也养一养它。”
少女咬着下唇瓣,眼里泪水愈蓄愈满,“你又骗我。”
江月旧抬头,吸着鼻子骂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没有以后了?”
男人伸手抹了抹她的泪珠子,强撑着摇摇头。
可眼里温柔再多,也抑制不住唇边溢出的血迹。
斑斑驳驳,顺着他好看的下颚一路流淌到衣襟上。
江月旧再也忍不住,胳膊圈在顾言风的脖颈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个疯子,神经病,臭男人,谁让你……
谁让你一命换一命了……”
男人喘着粗气,抬掌轻拍着少女的脊背。
他看见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白光,怀里的人似乎也越来越遥远。
“小月儿,你可要活的久些……
长命百岁……”
顾言风说的断断续续,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江月旧边哭边夺过药丸子,往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偏不……
我偏不如你意……”
她握紧了男人的手掌,指尖相触,一片冰凉。
少女将他的大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长吁一口气。
虚与委蛇够了,就算是死,她也想选择自己想要的死法。
“别丢下我啊……
采花大盗……”
第40章 肆拾
扶威登基的第四年秋。
容玉方喂小废物吃了些肉干,便听婢女匆匆来报,说是囚牢里的那位罪臣殿下,快要不行了。
女子手臂上的银钏顺着她推门的动作,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路过偏殿一个小院子时,听见里面传来玉器落地声,伴随少女尖锐的哭叫。
直戳耳膜。
容玉叹了口气,调转脚步,迈进了院子里。
“你们这些刁奴,胆敢拦着我!”
树下少女的衣裙穿得歪七扭八,一双星眸失了光彩,涣散着聚不上焦。
即便这样,她仍昂着姣好的脸蛋,口中骂骂咧咧,“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当今锦丹的王后!”
地上匍匐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婢子,埋头一声不吭。
容玉挥挥手,吩咐她们退下,然后盯住小妹,冷冷道,“菱华,你又犯病了。”
“阿姐,阿姐你来了。”
菱华浑然不觉自己的病态,而是挽住女人的胳膊,“快带我进宫,我要见大哥哥……”
容玉一把拎住少女的腕子,边往外拽去边道,“好啊,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看看你的大哥哥到底是万人之上,还是阶下囚徒!”
菱华声色一滞,旋即用力挣开,“你骗人,你可知污蔑王上是什么罪!”
女人不再理会她,手上使劲,直接拉她踉跄着拖出了宫。
-地牢昏暗,照不进日光。
容玉轻车熟路绕进最底层的重犯囚房,老远就看见门框前倚着个独臂的男子。
女人松开菱华,让婢女按住,无视她的哭闹,自个走到桑术面前。
瞧见容玉那张素来跋扈的娇靥,男人眸子像是点了烟火,骤然一亮。
“公主……
怎么来了?”
容玉每年都会来,不说旁的,就只问一句,愿不愿离开这儿,同她走。
而每年,桑术的答案都一样。
有生之年,他都会护在胡尔伊漠身边。
以报幼年时的救命之恩。
可现在胡尔伊漠大限将至,他的恩情,也该还清了。
容玉掩下心头的欢愉,故作冷淡道,“我来瞧瞧殿下是死是活。”
桑术抿唇,神色虽暗淡,倒也未阻拦,侧身让开一条路。
女人抬脚踢了踢铁牢门,她力道轻,一脚竟没踢开,反被大力险些撞倒。
男人无声弯弯唇,似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
容玉哼声,飞去一道白眼。
桑术这才敛了笑,单手一推,开了牢门。
女人走了一段漆黑的小路,终于在地牢的尽头看见了倚着墙壁,毫无生气的男人。
胡尔伊漠仍旧五官凌厉,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伤的重,隐隐可见腐烂的迹象。
容玉知道,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都刺激不到眼前的男人。
自四年前那两个人死后,甚至连王位,他都没再争过。
女人静静看了他一刻钟,忽而生出股岁月飞逝之感。
胡尔伊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容玉知道,他早已身心狼藉,满地灰烬。
女人的满腹奚落、嘲弄以及咒骂,都在唇边滚了一遭,然后被缓慢咽下。
容玉颤了颤眼,转身往外走去。
没走两步,脚边丢来个老旧的香囊。
上边血迹斑斑,看不出原来的刺绣和模样。
容玉捡起香囊,听见胡尔伊漠嘶哑干涩的嗓音在空荡的地牢中响起。
“让它替我去,晒一晒太阳。”
黑暗里的人,若不曾见过光亮,想必会更好过些。
不贪恋,不强求。
女人捏了捏香囊,似随口一问,“你可,后悔?”
胡尔伊漠没作声,过了半响,才低低地笑。
“不悔。”
是她,误我。
亦是她,救我。
只不过半途而来,她放手了,他还在坠落。
如今落到底了,就更想念她。
容玉心里道了句执迷不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牢房。
外头日烈,阳光刺目。
女人兀自站了会儿,突然感到前方有人替她遮去了半数光芒。
眯开一条眼缝,瞧见来人是桑术。
“你在干嘛?”
男人紧张的移开视线,瞥向远处,踌躇着不说话。
容玉负气,转脸要走,却被桑术大步拦住。
“我,我来送你。”
“去哪?”
“回家。”
女人扑哧一笑,上前一步,与他并肩。
日光将二人背影照的熠熠生辉。
“还走吗?”
“不走了。”
“娶我吗?”
“娶你。”
“想得美~”“……”
第41章 肆壹
是夜。
两名宫婢打扮的丫鬟望了眼殿内睡得正香的小公主,轻手轻脚合上门,退到外边去。
年纪稍长的婢女打着灯笼,小声道,“宣政殿摆宴,罗姑姑唤我去帮忙,今日要留你一个人守在这儿照看公主了。”
余下一名鹅蛋脸模样的婢女忙不迭点点头,“放心吧松香姐,我会照顾好公主的。”
松香闻言,这才抬脚下了台阶,末了,又不放心似的回头嘱咐,“昭和公主夜里会口渴,记得提前备水,还有啊,小主子虽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但你断不可怠慢了。”
豆蔻笑着一一应下,眼见她走远了,便搓搓手掌,沿着台阶坐下。
大晋这位昭和公主,天生痴傻,明明已是本该及笄的年纪,心智却犹如六七岁幼童。先帝在时就不受宠,后来新帝登基,念着手足情深,才对这位傻子皇妹关爱有加,时常挂问几句。
要不然啊,这福至宫的日子,恐怕还要更加艰辛。
小丫鬟这么想着,抵不住困意来袭,头一歪,靠在木柱子上睡了过去。
殿内焚着香,床榻上娇美的少女正抱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一双水眸睁的浑圆。
睡不着。
实在是睡不着。
江月旧翻了个身,幽幽叹着气。
这一世的宿主是个傻子公主。
本以为当傻子好啊,整天除了吃就是睡。
可她没想到,吃吃睡睡一个月下来,竟会无聊到夜不能寐。
考虑到昭和公主的智商缺陷,宫里几个婢女简直将她呵护的无微不至。
出门怕摔着,用膳怕噎着。
江月旧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到时候还没等到楼妖的指示,自己就要先胖死了。
少女套了件鹅黄的外衫,穿好绣鞋,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翻了出去。
-
福至宫偏僻,绕着宫墙走了好大一圈,江月旧才寻到一条通明的大路。
许是宫中设宴的缘故,一路上连个宫女都没碰见。
江月旧走了好一阵子,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头,传来阵阵人声。
少女蹲在一处矮草堆里,借着夜色望了过去。
透过碎石缝隙,隐隐绰绰勾勒出两个男子的轮廓。
其中一人戴着黑色蒙面,而另一人背对着假山,只能看见腰间的蹀躞玉带,在月下泛着冷辉。
“准备的如何了?”
“都已妥当,届时以打翻酒盏为信号。”
两人均压低了声音,听不出原声。
可仅凭这只言片语,也能知晓他们像是在谋划什么大事儿。
又过了一阵子,假山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少女刚准备起身,却听前方传来个尖锐的叫声。
“什,什么人躲在那里!”
江月旧赶忙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装作茫然的模样循声看过去。
小宫女嚷嚷完才发现是昭和公主,遂上前一步搀扶道,“公主,您怎么在这儿?”
少女顺着她的话回答,“这里,黑黑,没有人……”
说着,还不忘伸手胡乱指了指,然后害怕似的抱紧了小宫女的胳膊。
宫女赶忙抚了抚昭和公主的后背,轻声道,“您是不是去参加宫宴时迷路了?不要害怕,奴婢这就领着您去宣政殿。”
江月旧在热心小丫鬟的带领下入了宫宴,坐在女眷席。
此次宴事多为外臣,他们的家眷也眼生的很,并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嗑瓜子的昭和公主。
一场大气磅礴的乐舞之后,数十名胡姬捧着瓜果酒水鱼贯而入。
风吹珠帘,丁零作响。
胡姬貌美,腰肢纤细,走路的姿势也轻盈飘逸,仿佛要舞一曲飞天。
江月旧瞧着瞧着,突然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
中间那个胡姬,腰后有什么异物,折射出冷冽的亮光。
兴许是把匕首。
少女脊背发凉,飞快扫视了一圈高台之上的天子。
晋平帝年少登基,励精图治,哪怕是对傻子皇妹也处处关爱,奉若珍宝。
若他死了,新帝可保不齐会怎么羞辱痴傻的公主。
念此,江月旧一把掀开珠帘,伴随着杯盏落地的信号声响,少女像一只野猫似的扑向了那名胡姬,整个人都挂在她的后背上。
大殿突然安静的有些诡异。
只剩下琼汁玉液顺着桌案一滴滴落地的“啪嗒”声。
上方的晋平帝愣了几秒,待到看清少女的面容,这才惊讶道,“昭和皇妹?你怎么在这儿?”
江月旧嗲着嗓子,“皇兄,芝麻糕!”
众人顺着公主的手指望去,发现胡姬盘中正摆着碟芝麻糕。
趁大家注意力集中之际,少女偷偷伸手抽出胡姬腰后藏着的匕首,“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晋平帝左手边的男人突然高喝,“有刺客!来人护驾!”
-
江月旧在一片慌乱中抽空看了眼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