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伸手一推,将宋氏推到松香跟前,“老奴把人交给公主了,这便告退。”
松香性子温吞,自然没什么主意。
眼下又是太后发了话,只好领着女人进了马车。
江月旧掀着眼帘,淡淡打量着束手束脚的宋氏。
妇人发髻、眼角浮肿、手腕和脸颊处均有伤痕。
看起来确实是遇了劫匪的模样。
可是就这么巧,正好碰到了前来上香的太后一众?
少女捻了块红豆糕,递到女人眼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宋氏慌忙接过,恭敬道,“回公主,民妇唤作清雪。”
“清雪姐姐怎么一个人在山里,你的相公呢?”
江月旧本是随意一问,未料却直戳中痛处。
宋清雪埋头咬了口红豆糕,眼尾生红,险些落泪。
半响,她才低低道,“相公遭歹人陷害,锒铛入狱。
民妇此行,正是要去看望他。”
“哦。”
少女轻应一声,忽然娇娇地笑,“清雪姐姐,你方才吃的糕点里有毒。”
女人泫然欲泣的动作一僵,本能地抬手掐住咽喉,想要将食物催吐出口。
直到听见江月旧得逞的笑音,方才缓缓停住。
宋清雪艰难地咽下糕点,暗中又打量起这个所谓的傻子公主来。
她是单纯痴傻地恶作剧,还是早已瞧出了什么端倪?
-缘山寺本就是皇家寺庙,又处在缘山山巅上,香客稀少。
太后吃斋念佛,诚心的很,一连数日,都没搭理过江月旧。
少女乐得清闲,但若是没了宋清雪跟在后头,她还能更悠哉一些。
“公主,您今儿都没怎么吃斋饭,民妇带了些馍馍给您。”
女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
闻着香气,该是葱油味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江月旧脸一皱,“你为什么总跟着昭和?”
宋清雪将馍馍揣进少女怀中,垂着头,瞧着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说昭和就走了。”
江月旧捏着馍馍,装作抬腿要走的模样。
女人一见,果真上前一步,拦在少女跟前,跪拜着行了个大礼。
“民妇想求公主,替民妇的相公洗刷冤屈……”
没等宋清雪说完,后者便把馍馍塞回她的怀里,退开数步道,“我不听我不听,你去求太后娘娘吧。”
言罢,江月旧拎着裙裾便匆匆逃开。
有没有搞错,她只是个傻子啊。
怎么会想起来让一个傻子公主帮忙。
之后几日,宋清雪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倒变本加厉。
江月旧下榻,她提鞋。
江月旧口渴,她倒茶。
江月旧进茅房,她恨不得都要在外面守着。
入夜之后,严冬犹冷。
山寺门前站了两道黑影。
一人蹀躞玉带缠腰,另一人黑衣蒙面。
“可查出这宋清雪什么来头?”
“此女是个练家子,且暗中有数名侍从保护。”
“宋清雪……”
段桓口中轻念了几声,突然似想起什么一般,冷冷笑道,“想起来了。
元竭有一发妻,出身将门,长居北境,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顾言风微微拧眉,长眸冷肃,“这么说,她是为了元竭而来的。”
“元竭查出你我密谋行刺圣上一事,断不可留。”
男人仍面藏笑意,却字字带煞。
顾言风摩挲着腰间一柄长剑,顿了顿又道,“此女,也不可留。”
更何况,她现在缠上了江月旧。
段桓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听出了话外音,他有些意外道,“怎么,你在担心昭和公主?”
男人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段大人才是,若担心公主,直言即可。”
段桓扬唇,眸中透着些笑,“不过是个有趣的小傻子罢了,正好作个饵,探探宋清雪的目的。”
见顾言风默了默,男人又补充道,“切勿打草惊蛇。
还有顾希希那儿,抽空去看看吧,免得教她以为,本官又如何迫害她的兄长了。”
“……”
-一连在缘山寺中待了七八日,太后终于想起了昭和公主。
江月旧被叫到佛前时,太后正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珠串,口里念念有词。
半炷香后,女人才回身看她,“昭和,哀家有一事儿想与你商量。”
少女蹲在一旁,定定地瞧过去。
许是这目光太平静,竟叫女人有些于心不忍。
太后抿抿唇,隔了会儿还是开口道,“这几日哀家潜心修佛,得方丈指点,算到陛下近日不太平。”
女人话音一出,江月旧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怎么,陛下不太平,所以又要拿自己开刀?
太后见她面色不虞,一副要发怒的模样,登时也有些不快,“昭和若真的为了你皇兄好,不如待在这缘山寺,吃斋念佛一阵子,等过了风头,再回宫去。”
女人说得直白,就差把“你是灾星”几个字贴她身上了。
江月旧盯住佛前晃动的香火,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怒了这个老女人。
她为何处心积虑要把昭和从晋平帝身边分开?
“你是个好孩子,哀家相信你能识大体,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昭和不想离开皇兄。”
少女站起身,拍拍屁股,撂下一句话来,便出了禅门。
丝毫不顾太后铁青的面色。
只是出门时,方巧看见宋清雪站在墙根处,也不知是刚来,还是来了许久。
但江月旧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她走的急促,带着怒气,裙裾翩跹。
少女回到禅房仍气得不轻,临入睡了,还气鼓鼓地坐在床榻上,眼儿瞪得浑圆。
凭什么要把她留下来吃斋念佛的,昭和公主正直花季,难不成要和青灯古佛相伴一辈子吗?
糟老太婆坏的很。
江月旧嘀嘀咕咕骂了一阵子,躺下时发现窗外人影浮动。
其实每晚睡前,她都会模模糊糊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半靠在窗框上。
松香胆小,还以为是什么不轨之徒,后来才知道,来人是顾统领。
可顾统领什么时候与自家傻公主,有这般交情了?
江月旧也不明白,只是顾言风这样暗戳戳守着她,实在让人很安心。
哪怕没有爱意,哪怕只是奉皇兄之命。
她也欢喜的紧。
今儿被太后气了一遭,江月旧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险些将被子蹬出个窟窿来。
过了半宿,少女听见一阵低低的歌声,从窗缝里飘进来。
男人嗓音沉沉,与其说实在唱歌还不如说是在哼调子。
一种类似于童谣的安眠曲。
他哼的轻柔,像是在刻意哄谁入睡。
江月旧听着听着,唇角弯弯,抱着被衾竟很快起了困意。
一夜无梦,安然好眠。
早间醒来后,尚未来得及睁眼,就被松香慌张地扶起,“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后娘娘丢下您自个回宫去了。”
“……”
少女磨牙,眉心狠狠一皱。
堂堂一国太后,居然也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不过既然敢将她丢在缘山寺,想必一定做了完全的准备。
江月旧绕着寺庙转了一整圈,果不其然发现四处都有武僧把守,简直插翅难飞。
缘山寺本就是皇家寺庙,有太后的人也不奇怪。
再者而言,若她没有回宫,晋平帝又听信了太后的话,不来寻她,那自己岂不是真的要老死在这儿了。
“公主,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宋清雪气喘吁吁追了过来,佯装担忧,“太后命臣妇留下照顾您,谁想您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江月旧抬眼看她,并不掺杂什么情绪,只是一种将人拆分看透的目光。
她想,宋清雪应该是同太后做了什么交易。
譬如她替太后看住自己,太后放她相公出狱之类的。
女人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扶着少女往回走。
可走了好一阵子,江月旧才发现,这并不是回自己禅屋的方向。
宋清雪手劲很大,钳得她无法挣脱。
直到二人走进一间看似普通的厢房中,女人才将她松开。
“公主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臣妇就在外面守着您。”
“你想对昭和做什么?”
女人微微一笑,“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自会有人前来搭救。
臣妇只要见到想见的人,自然不会伤害公主。”
少女看着宋清雪关上了房门,寻了处干净角落,将随身携带的蔷薇香露拧开。
江月旧在脖颈、脚腕手腕,还有面颊上都涂抹了一些。
方才在被抓来的路上,她也偷偷倒了几滴,只是数量甚少,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气味。
一日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宋清雪中途没有给她送过饭,也没喂过水。
而这一整日,再平常不过,更没有人前来搭救昭和公主。
江月旧饿的头昏眼花,半梦半醒间还是闻到一股浓浓的的烧焦味。
再仔细一嗅,似乎是柴火被点燃的烟熏气味。
少女撑着墙壁走到门口,猛拍了一阵子房门,并没有人答应。
可透过门缝,却能看见隐隐跳跃的火光,噼里啪啦在夜色中作响。
那火光橘红,一点点朝屋子蔓延开来。
江月旧环顾四周,发现门窗被锁死,整个人无处可逃。
她掩住口鼻,努力不去吸入烟尘。
可是没过多久,在一片滔天大火中,少女还是逐渐失去了意识。
耳畔有人在大喊着走水了。
有人道了句阿弥陀佛。
有人脚步匆匆,有人神色凝重。
可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来救救她。
第50章 伍拾
松香弄丢了公主,情急之下只好哭哭啼啼去求顾统领。
可是偌大的寺庙,谁也不知江月旧藏在了哪一处。
到了入夜前夕,法华殿突然传来走水的消息。
顾言风一开始并未在意,只是走近了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蔷薇香露味道。
隐隐掩盖在大火之中。
并不真切。
木制房梁结构在火光中脆弱地坍塌,火星子迸溅,烧的木头噼啪作响。
男人远远瞧着,没由来地产生一种预感。
她就在那火焰里面。
可是屋内并无惊呼求救声,甚至守门的老僧也一口咬定今日无人来过。
寺墙后人影闪过,顾言风依着本能追去,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宋清雪似是大意,又似乎在纠结什么,神情恍惚。
只是下一秒,女人的脖颈上便架着一柄冷剑。
“昭和公主在哪儿?”
“……你若肯放过我相公,我就告诉你。”
顾言风眼一凛,剑刃擦着那皮肉往里割去。
女人脖子上霎时间涌出鲜血,顺着衣领不断滴落。
后者没料到他真的会下手,吃痛之余又良心不安,顷刻说道,“我没有放火,但昭和公主还在里面。”
“当真?”
宋清雪点头,英气的眉毛紧皱着。
她确实想拿昭和公主引出顾言风,可她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
眼下烈火滔天,那痴傻的公主恐怕凶多吉少。
宋家世代为将,不说爱民如子,但也忠正秉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问心有愧。
顾言风收剑,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那副散漫无情的模样。
可脚下却是愈走愈快,然后一头扎进了火海里。
倘若这是个骗局,他竟也愿欣然赴死?
宋清雪摸着脖子上的血痕,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清该喜还是该忧。
男人持剑劈开了屋门,身子还没迈进去,便有燃烧的木头从上方砸落下来,带着熊熊火焰和蒸腾滚烫的热气。
他堪堪避开,环顾四周,发现殿内烧的狼藉,放眼皆是橘红的热浪,夹杂着火苗的余烬,瞧不清楚。
顾言风边往里走边挥剑劈开不断滚落的房梁木头,走到里间猛然一顿。
他自幼习武,耳目极佳。
尽管那声色微弱无力,混在火海里微不可闻,但还是被男人捕捉入耳。
“……救救我……”
男人抬臂又是一剑,生生将一尊佛像斩落。
此乃大不敬之举,若要叫人见了,定要指责谩骂他下地狱。
顾言风却什么都没能顾上,步子一转,就绕到墙根边。
少女趴在角落,整个人被房顶断裂的横梁挡住,只露出些发丝和裙裾。
火势还在蔓延,一点点向二人逼近。
男人又是一剑,劈开横梁的阻碍。力道之大,仿佛剑刃上都着了火,上下蹿跃着通红的光。
江月旧被一双大掌托起,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她唇瓣干涩,面颊灰扑扑的,狼狈至极。
连呼吸也只剩清清浅浅一片。
“醒醒,公主醒醒。”
男人伸手推了推怀里的少女,却被她攥住胸口的衣襟。
“顾言风……救我……”
江月旧双眸紧闭,喉咙疼的厉害,喘不上气。
她感到有人抱着自己,味道很熟悉。
她没有力气睁开眼,也没有力气确定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