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家看过之后,却没有一个出声,看向贾代化的眼神都怪异起来。贾代化冷笑一声,叫那两个行刑的兵士过来:“说,他们后背上的伤,为何轻于张副将?”
一名行刑的兵士上前一步:“西北军规矩,初次受刑之人,行刑人手力可轻三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两个退下吧。”贾代化挥手让两名兵士退下演武台,两人拖着军棍跑了。剩下的将官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三张对比明显的后背不会有错,张贾的棍伤,的确比陈明二人的重上几分。
陈明见新将官没有一人说话,便知行刑兵士所言非虚——他来西北行营四五个月,频频向新调来的将官们示好,也收拢了几个人,如果行刑兵士说假话,那几个人会跳出来反驳的。
竟然对自己手下留情了?陈明难以接受这个认知。自己为何贾代化一回京便到了西北行营,他心里有数,相信贾代化也看明白了此中的猫腻。明知道自己有可能取而代之,贾代化还对自己手下留情,陈明觉得他太小看自己了。
“末将误会了贾将军、张副将,还请贾将军责罚。”陈明穿好甲胄,向着贾代化拱手为礼,一副敢作敢当的模样。
“这才是条汉子。”贾代化仿佛没看出陈明暗咬着后槽牙说出那句话,回答的云淡风轻:“西北行营的规矩,一罪不二罚。即说了将你们降一级,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还留在台上的二十四五个人无话可说,纷纷跳下演武台。陈明留在了最后,他是都统,本就参赞着营务,没有实际带哪一营,想离开演武台,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贾代化等大家都归了队,也跟着跳下演武台,只是落脚之时身子明显歪了一下,也是一身甲胄的焦大扶了他一把:“主子小心,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刚说完,就被贾代化推开,人已经向着中军最前头跑去。焦大急的在身后小声喊着,主仆两个谁也没发现陈明一直盯着贾代化的左腿。
愣神之间,贾代化已经跑到位置,向着身后吼道:“儿郎们,跟我跑起来。”说着自己带头绕着校场跑开了。陈明慢慢走下演武台,后背的疼痛让他记住了今日之辱,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便能报复回来。
带着如此美好的期待,陈明跟在中军最后,一步一步跑着。可惜他自为将以来,已经很少操练,这一早晨又是跑又是使兵器,吃早饭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哆嗦。
贾代化看起来轻松无比,吃过早饭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中军大帐,开始给皇帝上奏折,重点自然是自己来到西北行营,一下子把二十多个将官都降一级的事。
连续接到贾代化奏折的皇帝,心情没有写奏折的人那么轻松:虽然贾代化头一份奏折里感谢了兵部给西北行营配齐了人马,可是也对将官们的人选隐晦的表达了不满。第二封紧接着就说降了二十几个人的级,好象就为了打兵部的脸一样。
看看你们给西北行营配的都是些什么人。
皇帝觉得这脸打的不是兵部,而是他自己。这让心情不好的皇帝,脾气越加暴躁起来,罕见的在大朝会上就把兵部尚书给骂得狗血喷头。
听出自己挨骂是因为贾代化,兵部尚书觉得自己可以当没听见皇帝的咆哮了:凡是沾上贾代化的边儿,自己好象就没得到过好。为些挨骂,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不过既然皇帝提起了贾代化,兵部尚书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禀圣人,贾代化临行之前,圣人曾答应给西北守军多配两套冬衣。可是臣几次到户部都没能取得拔银,若是下次贾代化奏起……”锅该谁背,给个准话,别下次又骂我。
没等皇帝发火,户部尚书已经出列:“臣启圣上,兵部若替西北守军全部增发两套冬衣,需要白银十三万二千两。户部,实在拿不出这笔银子。”
柳阁老听的直皱眉,刚想出列,便感受到了张阁老的目光,把脚步一顿。这时首辅严阁老已经站了出来,向户部尚书道:“各地今岁的税银,不是已经押解入京了吗?”
户部尚书脸色苦了起来:“首辅大人,各地税银没进京前,该用于何处就已经有所安排,现在突然要支出十几万两银子,这,这户部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兵部,给贾代化回复,让他把二十四名将官职名明白上报,准他降等之请。”皇帝比户部尚书还知道税银的去向,就是说出来实在丢脸,不愿意听他们在大朝之上就嚷嚷出来。
为了不让所有人都知道,有很大一部分税银直接进了自己的私库,西北行营几名将官降级,算不得大事。
柳阁老与张阁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他们心里清楚,此例一开,原本还由兵部掌握的西北行营将官升降,自此要落到贾代化的手里了。
接到兵部的批复,贾代化又微笑了一下,奏折一来一往要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新调将官已经有五十七名向他表过忠心了。
陈明不是没私下里鼓动过被降级的将官,想大家一起写折子到兵部,期望法不责众。跟他一起上折子的有十一人,还有八人在观望。
有了这份批复,那八个人就该明白自己在西北行营的份量。至于陈明等十二人……
脸色一个个憋成了猪肝色有没有?贾代化欣赏了一会变脸,才向陈明道:“一会儿陈明与李森交接一下,异日立功之后,本将军自会向圣人替你请功官复原职。”
陈明的牙都快咬烂了:“将军,末将此来参赞营务,是有兵部勘合的。”
贾代化笑眯眯:“是呀,我也奇怪兵部怎么就敢把你调到西北行营来。我手里的也是兵部的批复,上头已经同意把你降级,如今李森与你品级相当,我觉得他参赞营务比你合适。”
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怎么样?
陈明恨声道:“末将不服。”
贾代化很想告诉他不服憋着,脑海里灵光一现,有了个好主意,笑得更灿烂了些:“你不服?也好,如今本将交给你一事,你若办成,本将马上奏请圣人,将你官复原职如何?”
陈明眼神一缩,显然对贾代化的说法很心动,本能的又觉得贾代化没有这么好心,内里是不是有什么圈套。可是想做官、想做高官、想做一言九鼎自己说了算的高官的念头,战胜了贾代化有阴谋的猜测。
以陈明想来,贾代化有谋略,他自己也不差。而他背后有圣人撑腰,贾代化却被圣人忌惮。就算贾代化有什么阴谋,他也可以轻松化解。
几经权衡之后,陈明还是向贾代化道:“将军请讲。”
贾代化笑容很灿烂:“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圣人当着兵部的面,说要给西北守军增发两套冬衣。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已经快到大雪封山的时候了,这冬衣还见不到影子。兵部那些官油子不挤不出尿,不如你往京中走一趟,只要把冬衣给大家要来,便算你大功一件,如何?”
哪怕陈明想到贾代化说的事不好完成,也没想到是这样的送命题。这个时候去京中,路上没有一个月都看不到京城大门。算算日子,等他到京城的时候圣人都快该封笔了,别说是西北守军一人两套冬衣,他自己能要来两套冬衣御寒就得念佛。
“怎么,你不想去?那就快些与李森交接。”贾代化不给陈明犹豫的机会,直接将军。
中军帐里的将官们已经交头接耳起来,张贾品级高,跟贾代化的时候又长,许多将官便冲他挤眉弄眼,让他问问贾代化说的是真是假。
贾代化很肯定的向大家保证,他走之前皇帝就是这么说的。他只是担心兵部或是户部从中作梗,所以想派能员进京催一下。
大家听了露出由衷的笑意,不乏人鼓动陈明接下这个差事。在他们心里,皇帝都已经答应下来的事儿,兵部与户部就算想拖一拖,这时间也够长的了,去催不过是走个形式。说不定那冬衣已经在路上了。
“若是兵部已经将冬衣发出,末将岂不是白跑一趟?”陈明也听到了大家的议论声,知道自己若是不跑这一趟,就会变成全营的罪人、失了军心,就算圣旨下来让自己接管西北行营,这兵也不好带。他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向贾代化问道。
从说起冬衣起,贾代化脸上的笑都没断过,现在听陈明问自己,回答的也很亲切:“誒,我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好让陈将军尽早官复原职。你放心,只要冬衣进了西北行营,不管是你在京城催来的,还是在路上接到的,都是一样的替兵士们解难,大功一件嘛。”
说完由着陈明自己想得失,贾代化已经向还在说笑的将官们道:“眼看着冬衣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不如让那些小子们多跑两圈去去寒气。今晚继续紧急集合,哪个营要是落到后头,统领自己找人领军棍。天寒地冻的,我可不给你们数数。”
一句话让中军帐里有抽气的,有哀号的还有大笑的:“老四,这回老子的四营一定比你三营集合的快,你信还是不信?”
“快个球,你四营一个个躺下去跟死猪一样,能听到号声才怪呢,这回你们四营还是垫底,你就等着挨军棍吧。”三营统领焦会翁声翁气的冲着四营统领孟白怼了一句。
孟白也不恼,冲着中军统领贾喜挤眼:“老哥,你吹号前让人告诉我一声行不行?”
一营、二营的统领就上前把焦会按到地上一顿好捶:“将军本来还肯把时辰告诉老大,你这么一嚷破了,今天吹号的又得换成焦大。”
陈明在大家的笑闹声中默默出了中军帐,即是不得不走,那就不如早些出发。让他没想到的是,贾代化竟然亲自把他送到营门口,又给他带的人额外多配了两匹马:“这一路行走不易,多备两匹马替换着骑,也能早些到京城。更可以防不时之需。”
陈明还没什么表示,跟他的十个兵士已经抱拳行礼:“多谢将军体恤。”
陈明也不得不跟着向贾代化行礼,感谢贾代化来送他,得到了贾代化善意的微笑与鼓励:“陈将军此去为西北行营兵士谋福,代化先代全营上下谢过陈将军劳累,陈将军一路辛劳。”
等陈明带人走后,贾代化觉得整个西北行营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在次日便拿出自己这些日子完善的练兵之法来:“前些日子总让大家伙跑步,想来都跑烦了,这次咱们来个新鲜的。”
将官们听了议论纷纷,一看就知道这法子的实用性,恨不得现在就操练起来。只有李森一脸纠结:“将军,是不是换个人来管营务,末将还想回中军操练。”
“你只要替我推荐一个比你心细之人,我便让你回去,如何?”贾代化不怀好意的看了李森一眼:“人家别的兵营,为抢这个差事都打破头,你还往外推。怎么回事,粮食见底了?”
李森脸上的苦意更明显了:“别的营里让喝兵血,管营务有银子捞。跟着将军我敢喝兵血吗?粮食倒是没见底,可是天天操练这么苦,连点子肉星都见不着,你们从上到下都骂娘,我自己不想吃肉呀?”
这还真是个问题。贾代化这段时间的精力都放到操练兵士与完善练兵之法上,没过问癸字与西羌的商路打通了没有。只好向李森道:“你别急,一会儿我让焦大出去想想办法。”
张贾听了不干了:“让焦大想办法。哪次说让焦大想办法,不是将军自己往里头贴银子。将军不用听李森这小子的,他才接手,就骂也骂不到他头上。”
新将官们被这样的对话给惊着了,在他们的认知之中,就没有不喝兵血的主将,不想贾代化不仅不喝,还要贴银子补贴兵士们的伙食。
五万兵士,就是赶十头牛过来一顿都不够,主将得扔多少银子进去?一年,这西北行营主将的俸银才多少。
“你别做梦了。”贾代化笑骂张贾一句:“就算是焦大去想办法,营里该出的银子也得出。我只出多出来的那些。”
新将官们便想起将军回营的头一顿加餐来,那餐每个人肉管够,将军往里也没少搭银子吧。许多人看向贾代化的目光不一样了,这样的主将,让人不得不信服。
焦大是在出营十日回来的,跟在他身后是一身边民打扮的癸一等人,带回了足足六十头牛,让正在练队形的兵士们个个两眼放光,被各自的参将或是百夫长吼过,才恋恋不舍的重新操练起来。
“还是主子的法子管用。”癸一悄悄对焦大说:“一会儿见了主子,焦大爷替咱们美言两句,我怎么看着兵营里操练的法子,跟我那里有些不一样?”
焦大得意的抬起下巴:“这是主子回营之后,又完善了的法子。不然我怎么会把你带到营里来,都是主子的意思。”
下午的时间,贾代化都留给了癸一,理由是想通过癸一,了解一下西北百姓的生计。癸一汇报的很详细,他们通过榆林的一位参将,跟冯唐搭上了线,现在已经开始小规模的跟西羌人交易起来。
这次带来的六十头牛,便是西羌人卖的,花了足足一千两银子。贾代化安慰的向癸一道:“别替你主子心疼银子,等明年你开始买西羌人的羊毛,用乙字带的粗瓷换,银子就回来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西羌对庄子的依赖。只是这话说来为时还早,慢慢来吧。
“主子,”癸一多自己带的褡裢里掏出几样东西:“乙字带回了这几样东西,我看跟主子画的差不多,就带来给主子认一认。”
赫然就是玉米、土豆跟红薯,贾代化真诚的笑了起来:“没错,就是这几样。让乙字不惜代价的收,有多少收多少。明年庄子上就种这三样。”
癸一脸上就带出不好意思来:“主子忘了,我们学的都是杀人的手段,这种庄稼,没有人会。”
“你主子会。”贾代化的心情很好,这几样东西在现世的时候记忆太深刻,哪怕经了末世,又经了几世红楼,还刻在自己的心里:“等回头我把如何种植写成册子,你教给那些孩子怎么种。”
自己为什么会,怎么又能写出册子来,只用一句在古书里看到的,完全可以遮掩过去——武将不比文人心思细腻,焦大与死士们对贾代化又是打心里敬服的,有个理由就成。真到推广的时候,还得个两三年才成,到时候谁还去追究是谁先会种的。
“有多的种子,记得送到各处庄子上,连种植的册子也一并抄了送去。”贾代化不放心的叮嘱一声。这三样东西种成了,明年秋天开始,就不用受治于皇帝了。
癸一就算不知道主子为何如此高兴,也不耽误他替主子开心。高兴的向贾代化道:“庄子里的遗孤们,想给家人写信。我想着冬日无聊,便按着年纪大小,让人教他们识字。好些孩子记性不错,能认四五百字的就有一千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