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姜嬉眉头深蹙,“他是谁?”
闵英又重复一遍:又磕了头:“是反王旧部之一。”
反王旧部之一。
许多年前,她母亲的死,皇叔的边旅流浪,正是始于反王之乱。
反王旧部,怎么可能?
是了,纪良耳下是黥了章的,原是戴罪之人。
“以何缘由带走?”姜嬉忙问。
“厌夜军律,不可成家。他前几日,与丞相家的小女儿私定终身。在京郊置了院子,被衍王派去跟踪的人逮住了,以厌夜军通婚之罪带走。”
姜嬉听着闵英的话,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下意识问:“还有吗?”
“还有?”闵英一顿,“对 ,还有,东宁侯似乎和纪良有过节,捉纪良的时候和纪良大打出手,纪良伤了东宁侯,心下四寸。”
清风徐徐吹来,姜嬉全身冰冷。
酒意散尽,辣味索然。
她立在地上,脑海中仿佛塞进了灌入许多凉风。
一时间,顾煊、李舒景、衍王,三人在她脑海中渐渐鲜明起来。
是了,她想起来了。
上一世阿景也受过伤,但他不是乖乖吃亏的人,暗中总找厌夜王报仇。
厌夜王又岂是坐以待毙的人,便以牙还牙。
而衍王,借着与她的关系,从这件事里轻轻摘了出去,实则在暗中推波助澜。
若非他动了手脚,后来厌夜王便不会杀死东宁侯。又或者,阿景根本不是皇叔杀的。
姜嬉咬住唇。
半晌,她矮身扶起闵英:“闵大人,青山大哥,不要着急。”
她道:“衍王此举,意在挑起皇叔和东宁侯的芥蒂。他不会让纪大人死,相反,为了扩大矛盾,衍王会想方设法让咱们的人不计代价去保纪大人。”
单青山摇头,脸上的肉来回摇晃:“没懂。”
闵英盯着地面,缓缓点头:“郡主的意思,纪良只是个引子?”
姜嬉点头:“不错。且,据我所知,皇叔与厌夜军众部将皆是铁血兄弟,故意挑了你们三人进京,应当是另有深意的。”
单青山耿直眨眨眼:“什么深意?”
闵英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房间里,顾煊半靠着身子,阖眼听着外面的明丽的嗓音。
他喜欢的女子,好像宝藏啊。
第31章 脸红
顾煊体质向来很好,醒得很快。
但他并未出声,听着窗外廊上姜嬉的妥帖安排,整个人又像泥鳅一样,往下滑进被窝里。
郡主府的锦被都是用梨花香熏过,此时他埋在锦被里,像是躺在铺天盖地的梨花雨中。
鼻息是沁人心脾的香味——
除了有些许病辣之症的后遗症,鼻子还有些疼痛外,几乎是极其舒适的。
他耳力很好,听姜嬉在廊下分析得头头是道。
声音细细软软,很是悦耳。
终究,闵英和单青山都被她劝阻下来,两人也不显得那样急躁。
单青山是个老大粗,仍旧不懂她的意思。
闵英靠到一旁廊柱上,不知道又从哪里摸了根草叼在嘴里,道:“呆子,郡主的意思是说,那么多弟兄,主子只贴身带着我们三个人,是有原因的。”
单青山讷讷:“什么原因?”
姜嬉笑道,迂回回答了他的问题。
“皇叔应当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你们且细想,皇叔从来决胜千里,凡事都是谋定后动,总不至于要回镐京却全无准备。可见此事,仍是在皇叔掌控之内的。”
单青山这才抚掌,恍然大悟。
他瞪大了眼睛:“郡主当真,知我家主子甚深!我在我们主子身边跟了这多少年头了,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姜嬉和闵英对视一眼,双双笑出声来。
方才的紧张气氛也一扫而尽,眼下,他们只等顾煊醒过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顾煊早已听墙根听了多时,此刻正沉浸在那句“决胜千里、谋定而后动”的赞赏中。
顾煊受过天下万人的夸赞与尊崇,可唯这一句直抵他心里。
他其实也曾忐忑,厉名在外,双手血染,他怕她嫌弃她。
故而后来对着她时,总是柔了眼神,缓了声线,不知效果几何。
而今亲耳听到她夸他,不是当面的恭维,而是私底下的评价,他心里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心中甚至腾跃起一股巨大的欢愉,比不战而攻获城池还让他来得喜悦。
这股喜悦冲击之下,顾煊双手擎起被子,盖过头顶。
锦被里梨花芬芳,他凤眼长眯,嘴角勾起,仿佛像偷吃了糖却没有受到责备的孩子一样,暗中窃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进来。
姜嬉软软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皇叔还没起吗?”
侍候的小厮道:“方才醒了一回,又睡下了。”
姜嬉点点头:“可好些了吗?”
小厮:“消了红,倒是不见异样。”
他话音刚落,锦被之下传来一声轻哼。
声音不大不小,不显得痛苦难耐,恰巧能让姜嬉听见。
姜嬉莲步轻移,忙靠过来。
修长的手指抚上锦被边缘,轻轻拉了拉。
她试探叫了一声:“皇叔?”
忽而,一双巨大的手掌盖上了她细嫩的双手。
皮肤相触的地方温温热热。
轻微的细茧和柔嫩碰撞到一处,似是火把扔进桐油里,相触的地方迅速点燃起来。
只轻轻这一下,顾煊便收回了手。
掌心余温,触感留存,他虚虚握了握,没能留住。
姜嬉也失神片刻,只是一张俏脸通红,却并未多想——
实际上,她强自按下要多想的念头。
她翻开蒙在顾煊脸上的被子,轻轻卷起来。
刚要扶着他起身,却见他面色红晕未消,哪里是方才小厮说的“消了红”的模样。
那小厮也奇,忙辩道:“怎的红成这样?方才是消了的,又复起了么?”
姜嬉皱眉,道:“快去请太医。”
“无妨。”许久未讲话,顾煊声音有些沙哑。
他眉目修长,因病着,往常冷厉的眸蒙了层水光,倒显得整个人稍平易近人了些。
姜嬉抬手掖了掖锦被,道:“这病症瞧着,似是会反复,不若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顾煊摆摆手,似是疲惫至极,只说:“不必。”
他如此坚持,姜嬉也不做他想,道:“也好,厨下已经在煎药了。眼下,还有件事,要皇叔拿主意。”
顾煊睁开眼看她:“什么事?”
她方才不是已经拿完主意了么?以静制动,便是他眼下的做法。
姜嬉道:“还是叫青山大哥和闵大人来找你说吧。”
“青山大哥?”顾煊语调平平,品咂着这个词。
他莫名想起李舒景对她的“神仙姐姐”这个称谓。
这哥哥姐姐的……
“以后不可叫单青山大哥。”他道。
姜嬉下意识道:“为何?”
顾煊说:“厌夜军律。”
姜嬉心道:这厌夜军律怎么什么都管?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原本面对顾煊,总也是他说的都是要认下的,服从便是。而今,她却会问起缘由,“为何”这种词,也会从她口中说出来,对着顾煊讲。而顾煊每每都是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这次亦然。
顾煊道:“厌夜军律,有一条便是在军中不可以兄弟姊妹相称,权属官衔为重。”
姜嬉点点头:“雷同于军中无父子。”
想了想,她歪着头,问道:“可,我也不在军中啊。”
姜嬉神色懵懂,杏眼圆睁,似是不谙世事的世外少女一般,歪着头看她。
樱唇恰到好处地嘟起,面上薄薄施了一层粉黛,看起来如盛放的梨花,纯洁而高雅。
顾煊目光在她唇上逡巡。
喉间一紧,渴得厉害。
他长指微蜷,眼神又澄澈转为晦暗。
他想:看来有些事情,要加快些了。
“此事再议。叫他们进来吧。”顾煊掩去眼底的风起云涌,撑起身子,阖眼靠在榻上。
姜嬉又拉起锦被,往他身下掖了掖。
她的动作,无可避免地会给顾煊带来轻微的柔软挤压感。
这种柔软蹭在顾煊只穿中衣的身上,惹得他全身燥热起来。
方才的温热触感还留存在手心里,在他心头催生出一条名叫食髓知味的馋虫,顺着他的心脉,一点一点爬上喉间,啃噬得他嗓子干哑,全身薄汗。
他猛地伸出手,大手盖上柔荑:“嬉儿。”
这两个字从他喉间迸发出来,似乎隐忍了极其久,带着强烈的爆发力,喊得姜嬉不知所措。
她只以为他是哪里又不舒服了,手上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
索性也就放弃挣扎,樱口启阖,问道:“皇叔,可是哪里不舒服?”
关切的目光,粉色饱满的唇瓣。
顾煊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
他觉得自己一定,一定是疯了。
他竟然想倾身而上,堵住那张小巧的嘴唇,□□厮磨,以慰喉间干渴。
但他深知现在不是时机。贸然行动,只怕要吓坏了她。
他深深闭上眼。
半晌,姜嬉只听他道:“我热。”
确实是热,却非病辣惹的热,也非锦被盖得热。
姜嬉恍然,她把手从那粗粝的大掌中抽出来。
不再掖被子,而是把被子抖松通风。
她的手一抽开,顾煊立刻又觉得怅然若失,但也只能按下。
单青山和闵英走进来。
单青山是个没心没肺的,见到顾煊时,面色还挺愉悦。
他心里还在腹诽。明明不能吃辣,为了迎合郡主,非说自己喜欢吃,嘿嘿,战场上酒桌上,他终于也能见到主子倒一回了,人生赢家!
闵英相对来说就有心思了许多。
顾煊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便颇有默契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个透彻明白。
而后补了一句:“郡主说,眼下最好的做法是以静制动。”
顾煊听言,清沉问道:“你觉得呢?”
闵英道:“此事甚大,属下心中无甚想法。”
顾煊循循善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姜嬉一怔。
这种换位在姜嬉看来,是殊为冒犯的。
一个平头将军,即便是厌夜军将军,也不能和王爷相提并论,遑论“交换身份”这一假设。
但似乎他们主仆只见惯于使用这种假设——
皇叔在闵英他们这群手下面前,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地位。
闵英的反应验证了她的想法。
果然,闵英并不惶恐,十分自然地敛眸沉思起来。
“如果是属下,应当会去看望东宁侯,达成和解以平息此事。”
顾煊屈起锦被下的长腿,手肘靠上去。
“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人,东宁侯为什么就和纪良起了冲突?”
他说着,看向姜嬉。
姜嬉垂眸沉思片刻,而后蓦然抬起眼。
她脸上全是惊讶,“阿景,是皇叔的人?!”
闵英也想到此处,目光里盛放的全然是崇敬,面色却是习以为常的平静。
“什么时候的事?”姜嬉追问。
印象之中,皇叔与阿景并未有什么交集,除了刚回镐京的时候在城墙下的一事之缘。
“可他伤了心下四寸,稍有不慎,便是一个死字,他又如何拿命作赌?”
姜嬉想了想,许多关节还是没想明白。
“且,纪良是反王旧部,原不该与丞相家的千金扯上关系,又为何在此时忽然金屋藏娇?”
顾煊此时的目光,全然落在她搁在锦被上的双手上。
锦被之下,他手指微动,面上道:“你还记得,我们回京,头一回进宫,我只带了他们二人吗?纪良没去。”
他话至此处。
姜嬉像是脑中打了一记响雷。
她樱口微张,全然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的震骇。
皇叔他,从那时起,就在布今天这个局吗?
那时候说纪良又另外的事情要办,办的就是这件事情?
“韩望家的小女儿,自小养在乡下,前些年才被接回府中。反王之乱后,纪良被判流放。可惜在流放途中遭酷吏所害,抛尸荒野。那女子救了他一命,两人早就相看两悦。”
他看向姜嬉。
“至于李舒景,他要救东宁侯府,只有这个法子。”
“什么法子?”
顾煊正等着她问这句。当即勾起唇角,凑到她耳边。
“扶仲礼上位,以从龙之功抵通番之过。”
否则,今时今日这种情势,东宁侯府只能世世代代被拿捏。
他的薄唇张阖之间,热气喷薄而出。唇瓣有意无意擦过她的唇珠。
她倒未觉,反是顾煊自己,那种喉间干涸的感觉再度明显起来。
第32章 入宫
顾煊在郡主府稍作修养,没过几个时辰喝过药,便回了夜园。
郡主府忙乱一整天,步怀敦自是知道动静的。
等顾煊走后,他便来探问了情况,得知无恙后也会了他自己的廊院。
夜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