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敢当疏散了围观的夫人们,着人安排软轿,送她们入第二道宫门。
故而眼下,顾煊站着的这块地方尤为空旷。
地上的禁卫军流着血,单青山跪着低着头,顾煊昂然而立,卢敢当收着肩膀。
其他禁卫站在卢敢当身后,压根不敢抬头。
顾煊凉凉道:“你们不能动他。”
单青山赫然抬头:“主子!”
卢敢当闻言抬眸,“王爷……”
他对上顾煊坚毅的目光,便知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卢敢当目光也沉了下来。
“那卑职,冒犯了。”
卢敢当也揣着一颗义胆。
他任皇城司指挥使,受命于天子,决不能因厌夜王的威压和声势就宽纵一二。
何况单青山犯下的罪确实不轻。
卢敢当抬起手,跟在他身后的禁卫便列开阵来,把顾煊团团围住。
单青山见状,想起他们主子在边关所受的委屈,想起他们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模样,现在回到镐京,反而要叫这些安稳的崽子刀兵相向。
他咽不下这口气,双目赤红,一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他噌地起身。
顾煊:“跪下。”
单青山起身的动作像被猛地打倒,僵在半空,而后缓缓重新跪了下去。
顾煊慢条斯理地脱下广袖外衫,扔给单青山收着。
而后垂头,理了理手上的窄袖。
“一起上。”
举剑的禁卫军面面相觑,脚下甚至都有些哆嗦。
卢敢当也红了眼,锃地一声拔出长剑,扔了剑鞘。快步攻了上来。
他的剑在光下反着寒光,直击顾煊脸面。
顾煊眼睛眨也不眨,两只手指夹住他的剑刃,趁他愣怔的当口,抬脚如风,纵贯踢去。
卢敢当下意识疾步后退,奈何剑被顾煊禁锢在指尖,只能弃剑先躲过攻击。
剑到了顾煊手里,他远远一掷,那剑脱手而出,精准扎在石缝之间,嗡嗡震颤。
他凉薄抬起眼皮。
刹那间,天地旷远,凉风充斥天地之间。
周围的禁卫军抱着豁出去的决心,一拥而上。
无数刀兵从四面戳过来,顾煊神色不变,提身而起,长腿一个侧踢,两名禁卫军重重摔了出去。
而后他顺着把这铜墙铁壁般的禁卫军缺口,突出重围。
他立在那里。
他的身后,禁卫军举着剑,踯躅不前。
姜嬉才走到第三重宫门,眼见就要进入大内。
有一个相熟的小黄门突然快步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第35章 宫宴
姜嬉听那小黄门说完,脸色都白了。
皇叔一改脾性,纵容属下伤人。
非必要的关节上,他仍执意带刀入宫。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皇权。
可挑衅皇权,是为了什么?
姜嬉想不明白。
她顿住脚步,忽而一抹紫色的身影从后面跟上来。
“嬉儿,咱们进去吧。”
姜嬉面色苍白,目光愁虑,轻轻摇了摇头。
闵英不敢说一句话,他也拿不准他们主子要做什么。
按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主子行事低调,治军严明,出了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儿,他没出一点风头。
如今回了镐京,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姜妩想起临行前李舒景交代的话。
她叹了口气,道:“嬉儿,侯爷早就料到你会如此。他叫我转告你,厌夜王一切主张,皆非一时兴起。眼下时局不甚明朗,须得一把长杆搅动这池子水,才知道水下藏着的都是什么。”
也就是说,皇叔如今是自己当了这把长杆。
可……
姜嬉眉头深深皱起:“皇叔为何要自己当这把长杆?”
“我明白了,”不等姜妩回答,姜嬉立刻反应过来,“如今皇叔握天下半数兵权,太后和陛下碍于他的泼天功劳和亲缘关系,不好明着卸了他的兵权。但树大招风,皇叔握着这些兵权必然凶险。”
姜妩道:“正是。原本,厌夜王应付这些凶险也不在话下,但他们如今须得腾出手来做最重要的事,故而今日这一步棋,是必须走的一步。”
至此,姜嬉心中疑惑尽解。
郁结散开,天地间空气重新清朗起来,呼吸带着丝丝凉风气味,肆意而畅快。
“走吧。”她道。
既然皇叔有所谋算,那城门口的事情,应当也是在他运筹之中的。
今日的宫宴摆在庆和殿。
庆和殿距离宫门口最近,往来庆典宫宴,都是摆在此处。
姜嬉一行尚未走近,隔着一道宫墙,便已听到钟鼓琴瑟之声。
拐过墙角的拱门,眼前视野开阔起来。
通往庆和殿大门的,是一道长长的大理石走道。
官眷夫人们三三两两走在冗长的走道上,各个仪态端庄,面带浅笑。
姜嬉与姜妩对视一眼,俱都轻轻笑了起来。
她们把手叠收在腹部,抬脚走上了石道。
太后早早就派了嬷嬷等在边上,只等姜嬉一露面,便亲自迎进去。
故而那嬷嬷见姜嬉来,立刻喜笑颜开:“可等到郡主了,太后念得紧呢!”
姜嬉稍一回身,让闵英捧着的黑色长刀露出来。
“在宫门前耽搁了些时辰,受皇叔厌夜王所托,带了这口宝刀进宫来。”
嬷嬷平日与姜嬉亲厚。
姜嬉从交州回来还给她带了礼物,故而两人说话间,就没了寻常的拘谨。
只见嬷嬷看一眼那刀,轻轻皱了皱眉,“郡主,这可是趟浑水,你怎么趟进来了!”
姜嬉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嬷嬷左顾右看一圈,见没人注意这边,才靠拢到姜嬉近处:“今日皇城司的禁卫军,大半都调到庆和殿后了,听说就是冲着厌夜王的。”
这个节骨眼上,和厌夜王扯上关系的,恐怕都没什么好事。
两军对垒,里边坐着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外面站着的,是浴血疆土积攒而来的民心。
冲撞起来,恐怕谁也落不着好。
而今事情闹得这样大,原本能牵连上厌夜王的,也就他那几个不知事的手下。
可眼下厌夜王亲自动了手,这事情可就不是能轻轻揭过的了。
或许皇叔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此事轻轻揭过。
东宁侯府老太君的弹劾奏章还不够,还要加上一条宫门械斗的罪名。
姜嬉垂下眼帘,想了个来回。
而后她拉住嬷嬷的手,轻轻一握,道:“嬷嬷放心,不碍事的。咱们进去吧,太后老人家怕是久等了。”
于是姜嬉便由太后最贴身的嬷嬷带着,从大理石道走过。
众位官眷皆只能侧让到一旁,埋头行礼。
姜嬉入了庆和殿,主位上的太后立刻眸子一亮,道:“嬉儿来了,快,快到哀家身边来坐。”
太后下首,东宁侯府老太君意有所指说了一句:“到底是太后手里长起来的孩子,知是非明礼节,最能体贴太后的心思,不怪太后喜欢。”
太后乐呵呵,拉过姜嬉坐下:“正是如此。哀家病中都是她端汤侍药,陪了哀家许多年,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也该物色门好亲事了。”
东宁侯府老太君见太后顾左右而言他,便也道:“太后说的是啊!今日倒是个好时候,各家的好儿郎都来了。”
太后抿唇,笑而不语,偏头与姜嬉说起话来。
“自打那几日制完香,哀家倒是好久未见你了。”
姜嬉知太后这是在埋怨自己没有时常进宫陪她老人家,忙倚了身子过去,仰头笑道:“府里来了个表兄,正要科考呢。”
携书在旁笑道:“请恕奴婢多句嘴,郡主哪里是为着表兄了,咱们郡主府上的戏班子,正排着最时兴的戏呢,宫里也没有的。”
太后素来最爱看戏,闻言一愣,随机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滑头!最会讨我开心。”
姜嬉见她笑得开怀,也自乐着,并未多说一句。
片刻之后,各家入座。
“皇上驾到!”
众人皆起身跪拜,“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山呼声响,顾涟横穿着一身明黄帝袍,信步上座。
“都起吧。”
而后转向太后:“孩儿见过母亲。”
太后笑眯眯,摆摆手:“皇帝不必多礼。”
“欸?”太后看向皇帝右前侧的空位,“皇帝,你皇叔呢?”
顾涟横脸色不大好:“今日不必等他。”
他话作此说,眼角瞥见闵英捧了厌夜长刀站在姜嬉身后,眸色深寒了几分。
磬声轻响,宫宴开席。
两列绿裙宫婢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次序分明地走到各位官员面前,轻轻美酒佳肴。
酒过三巡,皇帝先开口说了话。
左不过就是些家国天下之类的说辞,其中不乏有些暗贬皇叔的言语。
众人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顾涟横说完,太后也要说两句。
“一如皇帝所说,今日是家宴,团圆宴。但我有个事情要说——”
太后拉过姜嬉的手,“荣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从前那么小丁点的一个孩子,现在出落得这样好。眼见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今日哀家开设此宴,还有个目的,就是要为荣寿挑选骏马。”
她话音落下,目光扫过满堂男儿,“你们如若有谁能得荣寿青睐成为骏马,哀家便应他一个请求。”
一个请求。
这比满门加官进爵、万两黄金还来得有诱惑得多。
大庆易主这样的话自是不能说,可若要良田豪宅,官位爵称,想必太后自是会守诺的。
赏赐自不说,姜嬉的恩宠也可以自此看出来。
如若谁能成为骏马,自也是富贵恩宠无极的。
太后说罢,宫宴便开了流水席,大家可以四处走动。
前堂后院,左厅右室,都自有一番风景。
姜嬉应付完几位夫人公子的寒暄后,走到后院的莲池边。
因已入了秋,此处凉风鼎盛,人迹罕至。
她坐在池边的凉亭里,满脑子都是皇叔。
皇叔去了何处?怎么还不来赴宴?一会儿当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想起“一会儿”这个词,她的思绪被拉扯回自己身上。
对,她一会儿还要办件大事。
姜嬉摸了摸腰间的鱼肠,转头看向通往这边莲花池的甬道。
照理说,上一世猥亵她的那名猥.琐公子,应该就要来了。
她这一眼看过去,便看见一个身穿蓝绿爵袍的人往这边走来,身子摇摇晃晃,手上还拎着一个酒瓶,显然才灌了需多酒。
姜嬉内心一紧。
来了!
她忙收回视线,装作未曾察觉。
那人在甬道那头打眼瞧她,见她侧脸轮廓——
鼻尖挺翘,眼角风情,唇角带着浅笑,嫣然柔和,静谧美好。
当即叹了一句:“衍王诚不我欺,果然美人。”
这一回,姜嬉因着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故而准确听到了他的话。
果然是衍王暗中搞鬼!
她心中恨意陡升。
那酒鬼扶着墙,跌跌撞撞往这边靠近。
一双眼睛小如鼠目,看着姜嬉,双眼发直,流露出极具侵犯意味的目光。
他的脸上挂着下流的笑容,呢喃道:“美人儿,美人儿!”
姜嬉手探入腰间,鱼肠剑入手冰凉。
她把它摸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美人儿,美人儿……”
声音越来越近,姜嬉的手越来越紧。
她拔出鱼肠,发出“冽”的一声长响。
尚在醉酒的酒鬼显然未曾注意这道别样的声音,只张开手臂,身子猛地一扑,就要扑到姜嬉身上。
就是此时!
姜嬉握着鱼肠,手猛地一扬,这个人抱胸往后缩去。
那酒鬼不知道被切到哪个部位,疼痛袭去,顿时酒醒,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姜嬉抬眼,讷讷喘着粗气。
她迅速把鱼肠剑归鞘,重新塞入腰部伸出。
衍王闻声赶来,脚步匆忙的样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冲突
看着衍王虚伪的嘴脸,姜嬉内心一阵翻涌。
上一世有多庆幸衍王的出现,这一世就有多恶心。
唇脂的红色掩映不了唇色的惨白,她面白如纸,转过身来,眼神却如受到攻击的猫一般犀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勾起唇角道:“衍王倒是来得巧。”
这一抹嘲讽的笑意,将原本就曼妙绝艳的她诠释得更加风情万种。
嘴角勾起的弧度,直叫人深深沉溺进去。
衍王素来是胸有城府的人,原本只是走个过场,打算娶个“登云梯”回家当摆设。
却因着这一抹笑容,深深地沉溺进去。
这样的姜嬉,犹如荆棘丛中盛放的妖冶牡丹,周身全是扎人的风骨,自身又如厮美艳。
上回在郡主府,她刻意掩藏敌意,已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按理说他们全无交集,他素来妥帖细致,闻名遐迩,却不知何时引来姜嬉的恨意。
那时候,他满心好奇。
而眼前这个姜嬉,剑拔弩张的模样,让人想起两猫相斗时。
两猫相斗,猫总会盯紧对方,躬起后背,蓄势待发。
一如“放肆”得不加掩饰的姜嬉。
衍王的心突然狠狠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