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四下都点起辉煌的灯光,照得整座府邸恍如白昼。
姜嬉屋里更是亮堂堂的。
她斜斜倚在贵妃迎枕上,取了白日姜妩差人递来的消息,素手展开,看了起来。
前些日子,姜妩在太后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如今着急地替自己张罗起婚事。
按照这个事态发展,姜嬉就会先被指给丞相家的病弱公子,后面衍王跳出来,阻断那门亲事,意在送她一个大人情,以拉近两人的距离,为最后她的死心塌地做铺垫。
姜嬉一心想避免事态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发展。
可姜妩是个有主意的、固执的人,轻易不会改变主意,但看她等了李舒景这么多年便可知。
因而姜嬉也不费力于叫她改变主意,而是让她去与太后说,将指婚之期定在中秋宴上,从而争取些时间。
果不出姜嬉所料,姜妩欣然应允。
她回的这封信里,正回应了此时。
再过七日,便是中秋夜宴之时。
届时京城众位权贵近臣都会带着家眷入宫,联络君臣之情,男女也可借此机会相看。
姜嬉看完信,又重新叠了起来。
她摸了摸身下压着的鱼肠剑,下颚紧了又紧,杏眼露出一抹狠意来。
中秋夜宴,将是衍王的最后一顿晚饭。
※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几日,便到了八月十四这日。
这几日发生了许多大事,譬如说丞相家的小女儿被绑回丞相府,皇叔大摇大摆地上丞相府要人;
又譬如说,东宁侯伤势甚重,某天夜里又遭遇刺客,东宁侯府的老太君勃然大怒,直接上殿讨要说法;
再譬如说,衍王府新进了一个通房,名叫执墨的,被衍王反手卖到青楼,屈辱度日……
宣华室中,姜嬉泡浴在热水之中。
水面的花瓣掩盖不住水的热气,红红地铺开一整池。
她闭上眼睛,靠在池边,下颚绷得死紧,原本有些肉的脸,因着这道紧绷的力量,竟勾勒出明显的下颚线条来。
水面之下,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再过不久就要进宫赴宴。
今晚,衍王必须死。
片刻后,她披水起身。
水花四溅,气雾氤氲之间,她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抱画埋着头进来侍候,顺带小声道:“皇叔递来消息,让主子今晚一道入宫。”
姜嬉一顿,“可说了为何?”
抱画摇头:“不曾。单大人来传的话,只说主子今夜一起走恐要遇上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
姜嬉点点头,“知道了。携书好些了吗?”
抱画道:“好了,今日已上值了,眼下应该正在主子的寝屋候着呢。”
今日赴宫宴,理当穿宫装。
郡主衔的宫装是深紫色的,发饰宝簪配套。相应的髻式只有携书梳得好。
姜嬉由宣华室出来,由丫鬟簇拥着,经由九曲廊回到主屋。
携书果然已经早早候着,妥帖地备好了宫装行头和一应物品。
姜嬉于主屋前顿住脚步,撇头同那些随从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听言,有序退了出去。
携书迎下阶来,埋头跪在姜嬉跟前,一言不发。
姜嬉矮身扶她起来:“这是怎么了?执墨的事,本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携书红了眼眶:“原是奴婢的错,倒叫主子与衍王起了冲突。”
姜嬉浅笑,拍了拍她的手,温柔道:“原就不会太平。”
她越过携书,往里走去。
“进来为我更衣吧,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姜嬉思索了许久。
想在宫宴上杀衍王,寻常兵不血刃的办法决计是不行的。
若是阴谋阳谋,嘴皮上的功夫,凭着陛下对他的宠信,应当是无法扳倒他的。
即便是一时落魄了,也难保没有复起之势。
她要做的,便是离间衍王与陛下的关系。
宫宴当日,人多口杂。
姜嬉知晓自己必是要被那些官眷贵妇缠着说话的,届时仍需一个得力的人去办衍王这件事。
她挑了携书。
携书为她描眉画鬓,修髻点钗,怎么明艳便怎么打扮。
等最后一支金钗入髻,姜嬉抬眼看向镜中人。
她原本的妆容都是清雅为主,今日这张脸,反倒与清雅全无联系。
杏眸因画了勾尾的眼线而显得有些妖媚,唇上点了朱,是最红最中正的颜色。衬上一身紫带轻裳,气度便是高不可攀的华贵。
姜嬉起身,步摇叮铃作响。
她张开手,携书立刻为她套上深紫色的宫装外裳。
那一瞬间的娇艳,便如盛放的红樱,叫人心神颠倒,拜于裙下。
“主子今日这身,”携书实在没忍住,笑着道,“许久没穿了,竟然能显十分的精神。”
姜嬉道:“原就是为了体现庄重严华的。”
又问:“方才我交代你的,你可都记住了。”
携书点头:“主子安心,奴婢记住了。”
按照皇叔所说,入宫应当同他一起。
等姜嬉出门要上金铃轻纱车时,发现单青山和闵英跨着高头大马,早已稳稳随在车厢两侧。
看样子他们的主子应当是早已上车了。
单青山和闵英远远看见姜嬉走来,忙下马抱拳问礼:“郡主金安。”
姜嬉在马下驻足:“两位大人不必多礼,皇叔可在里面?”
还没等二人回应,车里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姜嬉尚未说什么,单青山便撇了撇嘴角,心道:反客为主这招,主子总是用得最好的。
他想着,便见轻纱之中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手指修长,覆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大约是常年握刀的原因,尤其虎口处尤为明显。
姜嬉看着那只手,犹疑了半晌,看向闵英。
闵英面色没有异样,她又看单青山。
单青山大胆些,举起手,手指动了动,而后下巴一指皇叔的手心。
姜嬉咬唇,终还是把手放到那层薄茧之上。
细嫩的皮肤经受微微的粗粝摩擦,很是舒服。
忽而她手上被一阵温暖包围。
原来皇叔收拢了手心,正全方位握住了她的手。
姜嬉上了马车,打起轻纱帘,碰得金铃叮当作响。
第一眼,她便看见立在角落的黑色薄刃长刀。
那长刀是宽刃的,刀口极薄,刀鞘上浮雕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尾巴,看起来很是肃杀。
姜嬉正弯着腰,见状怔了片刻,而后抬步进了车厢,轻轻坐在皇叔旁边。
马车走动起来。
姜嬉转头看着顾煊,轻轻软软道:“皇叔……”
顾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姜嬉示意般看了看自己的手。
顾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长手瞬间弹开。
姜嬉为了缓解尴尬,坐正了些,道:“皇叔今日,怎么想起来带刀了?”
顾煊眸色清沉,“嬉儿今日,怎么想起来带鱼肠了?”
姜嬉狠狠一窒——
她分明已经把鱼肠藏进腰间,藏得足够深,为何皇叔还是知道了?
顾煊见她神色微凝,便知他猜对了。
他却不是猜的,反问道:“入皇城不能带刀剑?”
姜嬉以为他在提点她带鱼肠的事情,颇有些忐忑,声音也轻得像羽毛:“不能。”
哪只顾煊轻轻哼了一声,眸色转厉,嘴角勾起,“如果非要带呢?”
姜嬉越说,越是面露菜色:“按犯上罪,投入黑水牢,处、处极刑。”
顾煊又问:“黑水牢你去过吗?”
姜嬉摇摇头。
她前世今生,都未曾踏足黑水牢半步。
据说黑水牢是先帝遗产,当时建国未久,多有思想狂悖者,都是投入黑水牢的,折磨他们的心智,凌·虐他们的肉·体,惨无人道。
至今还未有人健康快活地从黑水牢中出来。
顾煊问她:“想去吗?”
“……”姜嬉默然,“多谢皇叔好意。”
她声调缓柔,像一泓清水,刷去顾煊眸中厉色。
他深知心情好了许多:“无妨,有你谢的时候。”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下。
外头响起一道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两位将军好生辛苦,还要护送郡主入宫,皇叔也算是周到了。”
这话说成这样,不是衍王又是谁?
单青山和闵英都没有理他。
里头顾煊打开轻纱帘,露出一张森寒的、没什么表情的脸,发出了个单音节的字——
“嗯。”
算是回答了衍王那句“皇叔也算是周到”。
衍王骇然站在当场。
皇叔、皇叔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上了姜嬉的马车?
这……
他正想着,他身下的马突然腾蹄嘶鸣起来,在原地打转。
照常人来说,此时的顾煊应当适当关怀他一番。
谁知顾煊只冷声同车夫道:“不管他,走。”
衍王:“……”
衍王眼见计划不通,慌忙道:“不知皇叔能否允准臣一同入宫。”
顾煊这回倒是好说话:“也好。”
于是衍王回身:“你们牵着本王的马,去马伤处瞧瞧。”
他吩咐完,就已经踏上了车板,正要进来。
就在此时,轻纱金铃陡然震荡起来。
隔着纱帘,衍王都能感觉得到一股威压迫面而来。
尚未等得及他反应,车里踹出一只长腿,正正踹在衍王腹部。
衍王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
顾煊沉声道:“不许上车。”
第33章 宫门
且不说那是衍王,就是普通人,皇叔也是不能这样当街打人的。
姜嬉吓得睁圆了眼睛。
但她立刻又想到,皇叔素来低调,连入京都要挑夜深人静的时分。
眼下正是纪良惹事的当口,他又如何一改脾性,如此张扬起来?
车帘被皇叔修长的腿影挡住。
微暗的车厢里,姜嬉看向角落那柄黑色薄刃长刀,心里突然感到一股不安。
前些日子,皇叔才同她透露了“废旧主扶仲礼”的意向,而今他便要带刀入宫。
难道是太后与陛下获知什么消息了?
他们提前有了动作,皇叔才带刀防身吗?
可分明这几日她完全没有听到什么风声。皇城司的选人调度也没有什么异常。
她正蹙着秀眉,瞳中满是思虑。
顾煊矮身钻进来,一抬头,姜嬉那张明艳妖绝的脸出现在眼前。
往日的粉口樱唇今日涂了丹朱,看起来犹如雨后红透的果子,香甜可口,诱人采撷。
顾煊身子顿僵,风轻云淡的眼眸立刻聚积起狂风暴。
他立刻回到姜嬉身旁坐下,伸手揭过一旁叠好的轻薄绒毯,铺开遮盖在下半身。
姜嬉面色陡沉,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原本想问的话也堵在喉口。
最后她只轻轻柔柔问了一句:“皇叔可是冷了?”
秋日已近,天气转凉,尤其清沉暮霭时分,更是叫人生寒。
顾煊阖着凤眼,喉结上下一动,艰难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姜嬉又寒暄几句。
她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他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于是“噌”地起了身,“皇叔,你可是身子不适吗?怎么的冷还出这么多汗?”
郡主府的马车较普通人家的宽敞许多,平时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可皇叔腿脚修长,缩在这厢中就略显逼仄。
此刻姜嬉起身凑到他面前,更是显得两个人的距离尤其近。
顾煊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凉沉瞥她一眼,却也只这一眼,身子的反应便愈发强烈,他几乎是咬牙在忍受。
他甚至有种异样的恐惧。
越是恐惧,便越是紧紧压住下身的毯子,尽量不让姜嬉看出异样。
姜嬉见他脸色不对,揭了帕子,抬手伸到他鬓边,要为他擦汗。
却被顾煊一把抓住手腕:“嬉儿。”
姜嬉目光挪移,懵懂地对上顾煊深沉如漩涡的视线。
只听他艰难道:“坐回去。”
说完便立刻松开姜嬉的手。
姜嬉愣怔,退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关切地注意这他的脸色。
“不叫太医吗?”
顾煊重新阖上眼:“不用。”
他垂眸的刹那,看见了姜嬉垂在膝上的手臂。
姜嬉肤如凝脂,手上的皮肤尤其细嫩。
被他轻轻一握,便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顾煊见状,手指一撮,心里重新衡量着方才的力道。
马车重新走动起来,车轮轱辘辘向前,颠得车里两人轻轻晃动。
香车宝马之后,衍王在一种奴仆的簇拥下爬起身来,手捂着腹部,眼睛看向马车远去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衍王府的奴仆按照衍王一贯的作风,驱散周围聚集的百姓。
衍王却把贴身的侍卫叫到一边,附耳轻轻说道:“把今日这事散播出去,越大越好。”
他眯着眼,忍受着腹部传来的撕裂疼痛感,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马车渐渐离皇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