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若有所感,略微蠕动湿润的醴红嘴唇, 将巴掌大的小脸埋入被衾里蹭了蹭, 换了个姿势复又沉沉睡去。
她这副无邪神色勾得人移不开目光,满殿景致已然褪色,这逼仄灼热的内殿,唯剩她披覆一身霅霅华光, 妙鬘如墨,檀樱凝血。
贺云辞染着病气的眉头一软,伸出左手,艰难抚上小姑娘饱满洁白的额头。
他拨开她湿漉漉的发丝,抬袖擦去她颊上热汗,又从壁橱里取出一本薄册子,轻轻替她扇着凉风。
他体力支撑不了太久,每扇几下,就需落腕休憩一瞬,如此反反复复试过几次,原本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手腕,竟渐渐松缓。
幽凉指腹顺着鬓边一路下移,渡过涔涔汗珠汇聚而成的溪流,最终蜿蜒至她微翘的嘴角旁。
美人绝丽身姿宛如拓进画中,枕臂春睡,堪堪压乱腕下摇落一榻的金丝海棠,令贺云辞一时魂颠梦倒,神情恍惚。
他轻触谢嫣红润唇畔,却被那湿润温度惊得险险收回手,手里的薄册子哗啦啦倒在被衾里,贺云辞望着自己纹路模糊的掌心,阖眼终是溢出一声苦笑。
谢嫣一个激灵挺身而醒,她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揉着酸麻不堪的手臂,不明所以瞧了贺云辞一眼。
贺云辞面容并无半点异色,他捡回册子塞进置满书卷的壁橱,又抽出一方干净丝帕递给她:“孤还记得民间一向有春捂秋冻这个说法,殿中地龙烤得有些热,你今日流了不少汗,出去被料峭冷风一吹,铁定会遭寒气侵体。”
谢嫣接过他递来的帕子,东宫里没有几个精通女红的绣娘,他所用的帕子也一概照着原样裁剪,全无俗艳花色与掺了金线的繁杂针脚为衬,天然去雕饰,浑然一派天成。
谢嫣擦去脸上和颈侧汗水,端起药碗掀开竹帘,交给候在帘外的内侍。
内侍自托着碗去往殿外,不消一会子功夫,又转了回来。
宫门郎殷勤点起殿中宫灯,小内监领了几个捧着一尺来高信札和奏折的侍从入殿,差遣他们分门别类摆好,言毕恭恭敬敬禀告:“除去十几封地方各郡呈上来奏明风调雨顺的折子,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请安信札,独剩下这些需要殿下亲自批阅的急件,几位大人已一一精心挑出,只待殿下有空批示。”
目测这些折子数量,再快也需要两个通宵,他今早突发病症,未能前去上朝,明日为安抚文武百官,担起监国指责,就是被宫人挑起一副担架抬去,也要硬着头皮顶上。
然而贺云辞素来视政务珍如生命,周帝留给他的烂摊子又这样多,谢嫣作为一个如履薄冰、不得贺云辞真心爱慕的未来太子妃,也没有多少底气阻拦。
何况这些国事又拖延不得,边关战事不断,几位世子侯爷又滞留京城。本能借此震慑,一旦一念之差放出他病入膏肓的消息,都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难免有人居心叵测之人出手算计。
最得宜的做法,便是寸步不离守着他,既不会荒废政事,又能防止他急病突发,身侧无足够人手顾看。
临到用午膳的时辰,立刻有御膳房的宫人携食盒登门。
贺云辞午膳均由御膳房严格按照太医嘱托,为他一人烹出的药膳,而东宫里的小厨房,每日则独替谢嫣布膳。
此时若待下去,确然有些不太妥当,谢嫣本欲带着绿莘蔓朱回往暖玉宫,她正要行个礼告辞,贺云辞却蓦然出声叫住她。
“东宫膳食不及御膳房的滋养,你如今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些滋补药膳……咳咳,总归是好的,往后若无事,便命小厨房收了菜蔬,来孤这里吃。”
正高声指使几个宫人摆放碗筷的守阳,猝然听闻此言,眉间登时浮出一抹掩藏不住的蓬勃细意,仿佛生怕贺云辞只是随口一说,守阳慌忙插了一嘴:“御膳房送来的药膳,就是叫上七八个壮汉也吃不掉,多小郡主一副碗筷也算不得什么,有您一刻不落照看殿下,奴才们也好放下心。”
贺云辞笑容温柔和煦令她无力出口拒绝,恰好又有守阳倾力挽留,谢嫣只得拉下面皮留下来。
她夹一些姜汁鸡丝,配着米饭埋头扒吞,扒了几口,胡思乱想间却觉得这番举止太过鲁莽。难得贺云辞态度略有和缓,倘若因她恶狼吃相而心生嫌弃……
谢嫣暗暗揩去嘴角油水,也不太动那些味道重的菜品,只挑了几筷素菜,混着米饭小口小口咀嚼。
贺云辞靠在雕着云纹的床头,端详小姑娘这副谨慎小心、明明对着那红烧肘子望穿秋水,却顾及仪态,不肯下筷的纠结模样,唇角止不住越扯越开。
他按住笑得有些抽痛的额角,幽幽揣度,自己究竟是有多凶恶,才叫她怕成这样。
晌午还算清闲,谢嫣撤去小叶紫檀螭纹书案后的四出头官帽椅,转而命人换上一架丈宽胡床,铺上厚厚迎枕,与守阳搀扶贺云辞坐入。
内侍翻翻捡捡,觅出一件深青色大氅,摸摸里子觉得这衣衫还算厚实,便拿出来替贺云辞盖上。
那西番莲的里衬颇为眼熟,谢嫣猛然回忆起,这件大氅还是她在玄光山中,托绿莘她们转赠给他的那件。
贺云辞指尖顿在大氅油光水滑的石鼠皮面上,须臾又蜷起骨节,撕开信札封口重重涂抹的火漆,抽出里头的急件细揽。
赵皇后在世时,还没有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律例,她日日陪在御书房中,周帝也无逐她出去之意,只是此行看入旁人眼中,不免助长小人的嫉妒火焰与勃勃野心。
赵皇后尸骨未寒,夏贵妃却公然代替赵皇后陪伴周帝,只为逼得周帝不得不开口续立她为后。
起先几次倒还弥补周帝心中遗憾,次数一多,偶而也有冲撞的时候,周帝勃然大怒,是以才下了懿旨,严禁后宫过问朝政。
守阳深知谢嫣双手空空候在内殿,处境总有些不尴不尬,特意着人去暖玉宫捎带几本册子给她解闷。
守阳领着几个女官打扫完内殿尘土,掩门退步而出。
门扇关到一半,他忽而想起云韶府送来的古琴,至今还未给殿下过目。
趁着殿下现下方用过药汁午膳,又精神大好,守阳催促几个力气、大个子出挑的内侍将那古琴搬入太子寝殿。
谢嫣心不在焉执起书卷草草翻过一页,古琴重重落在琴台上的声响沉闷厚实,谢嫣闻声抬眼望去,守阳正挥袖拂去弦上软尘道:“老琴师送来的时候,您还不在宫里,老奴就先代殿下收下,老奴不通琴,也不晓得修得好不好……”
贺云辞一手勉力撑住身子,另一手拨了拨琴弦。
往日在他指下灵动飞舞的琴弦,此刻宛如初春江海中随水逐流的淩澌,琴弦涩绝,连圆润琴徽都似盖了件黯淡纱巾。
琴弦还未织成一阕曲子,他蹙眉毫无预兆按住震颤不已的琴弦,侧头唤谢嫣:“初仪你可否上前?”
谢嫣放下书册,疾趋至他跟前:“殿下可是需要什么?”
贺云辞轻轻敲了敲身侧空位,示意她坐下来,歉意笑道:“孤手腕无力,始终奏不出精准的调子,古琴有些伤手,可如今怕是还要劳烦你,弹给孤听一听……”
“殿下往日能弹得,臣女亦可,便是伤了手也无甚大碍,”谢嫣话锋陡转,“然而臣女于琴技上实在不精,怀着三脚猫的功夫班门弄斧,恐污了殿下视听。”
谢嫣话音将落,还未顾上喘一口气,守阳推着她一屁股摔在贺云辞身侧,托起她一只手不住夸赞:“弹得不好又怎样?宫里琴技比殿下还要出色的,寻破头也不见一个。小郡主这双手生得煞是好看,单看你这细皮嫩肉的玉手,弹得再是不好,也叫人不忍说个不是……”
他溜须拍马的功底十分自然,叫上007和他比一比,估计也是望尘莫及。
谢嫣嘴角一抽,伸出另一只手搭上琴身。
贺云辞眼中笑意越发明显,他屈膝顿额而坐,温声提醒她:“先弹几个按音试一试。”
谢嫣凭几缕宿体本能印象,一手按主蚕丝弦,一手无比生疏轻拨了一下。
她指尖被琴弦弹得又麻又疼,正要鼓足勇气再试,却有一只手自她身后横生而出,虚虚拢在她按弦的手背上。
他口中温热气息徐徐喷在谢嫣耳根处,摆弄她手背指教:“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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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一)
浓郁药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清墨气味, 袅袅散散浮于谢嫣鼻梢。
他后背处铺就的发丝顺着脊骨,滑至胸前,更有几绺紧挨着谢嫣耳根, 摩擦间令她又麻又痒,躲避不及。
守阳眼中精光毕露, 对着几个侍从暗暗打了个手势, 踮起脚尖掀开竹帘。
贺云辞摆正谢嫣手腕,敲着琴台温和开口:“这样再试试。”
谢嫣挺直腰板抿唇忍住笑, 刻意将错误指法再次重复一遍, 然后扭头故作茫然瞧他:“……是这样么?”
小姑娘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 畏惧不已仰头凝视他的模样, 犹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令贺云辞颇觉娇俏有趣。
陡然想起她午时一声不吭埋头扒饭,只就着手边几道素菜吃,也不敢挑旁的菜。不知是不是从小丧父丧母, 寄人篱下惯了,才养出这副不论做什么, 都必须观察旁人脸色的习惯。
他俯身下去,两只修如韧竹的手, 与她滚烫湿润的手臂贴得严丝合缝, 指尖轻轻调整谢嫣僵涩指节,一字一句提点:“左手要压在琴面上按实,胳膊不要晃,只需手腕轻轻抖动。”
殿中温度如此之高, 可他掌心仍然有些凉,因多年习琴与握笔的缘故,贺云辞无名指里侧以及食指上都起了一层薄薄黄茧,摆弄她指头时,那粗糙触感宛似埋在泥中慢慢腐朽的老旧树干,愈是摩挲愈发明显。
他双臂以环抱的姿势将谢嫣圈入怀中,下巴距离谢嫣左肩仅有半寸距离,半个绵软虚弱的身子,都算是压在谢嫣身上。
谢嫣数次有意弹错,贺云辞均不辞辛苦斧正。
谢嫣照着他要求将折复、滑音等几个手法一一试完,他终是松开她,偏头凝视泛着细光的琴弦低笑:“这琴修缮得很好,云韶府有心了。”
脊背处猝然一轻,谢嫣无所适从略微活动下筋骨,又听他问:“这几个弹法可有记下?”
贺云辞亲力亲为教过数遍,再是五音不全之人,若被他这等大家纡尊降贵亲自指教,也能凭着记忆略知一二。
谢嫣沉吟片刻,胸有成竹点头应道:“记下了。”
贺云辞移动身子坐回原位,拾起方才还在批阅的折子,含笑揉揉鼻梁:“往后都需闷在寝殿里,甚少才能出门,左右你在这里也乏味得很,不如就在旁练琴打发时光。孤这里的琴种类样式繁多,闲置也是闲置,不妨就与你练练手。”
他语气连同神色格外诚恳,断然没有半点虚与委蛇、故作大方的意味。谢嫣事先估量至少与他相处数月,方能令他不再抗拒,孰料短短几日一过,进展突飞猛进,竟能使得他态度如此缓和。
谢嫣不免有些讶异,而后在一刹那间彻底想了个通透。
自打她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救他次数已及三次,他再是多冷情冷心的一个人,也不可避免心生动摇。
谢嫣心领神会,嘴上却假意开口拒绝:“臣女惶恐此举搅了殿下清静……”
“有琴音为伴多多少少也能舒缓舒缓,手头折子太多,批阅起来甚是冗杂劳累,有琴音解乏,也十分合孤的心意。”
她还是头一回听闻,贺云辞出言嫌弃甩给他这些烂摊子的周帝。
他平日拖着病体上朝,加之另有太傅教习帝王权术,已是疲惫不堪。周帝做个甩手掌柜携大军出巡江南,却把宫里一堆杂事及那群心怀不轨的亲王侯爷丢给他看管。
心向周帝的,尚且还能将周帝此举,往有意栽培贺云辞上扯。不知道的,兴许还会误以为贺云辞绝非周帝亲子,故而才叫他卯足力气,拼命折磨这位病殃殃的嫡子。
凡事点到即止,谢嫣碍于礼节推辞一番,见他教她练琴委实诚心诚意,便顿时应下来不再回绝。
宿在东宫两个月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如何短。
微风步过三月的烟柳画桥,拨开四月的濛濛雨幕,揉碎五月苦涩菖蒲,最后缓缓停在六月映叶接天,菡萏亭亭的莲池前。
东宫内殿前院正中种下的一池莲花,几经枯败,如今复而花色潋滟,碧色苍苍。
数日前江南传来消息,说是周帝携诸位随行朝臣宫妃如今已离开江南,不日就要起驾回宫。
谢嫣闻知此事,掐着手指细算几次,预感那只名唤涂山九歆的花狐狸,如今大约已与周帝有了夫妻之实。
九歆与赵皇后同出狐族,却比赵皇后狠毒得多。
她与原女主九歌自小饱受欺凌,九歌被神女捉去做了侍女,她一个血统驳杂的花狐狸在狐族待不下去,得知凡人天生没有法术,羸弱卑贱宛如蚂蚁,遂即刻奔赴凡界过活。
她不甘过苦日子,觅得一处背景清白的花楼,做了专替富家公子填词的雅妓。
幸得画舫上被周帝看中,春风一度后,领入宫中封作妃嫔。
周朝素来有殉葬这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太子即位后,那些一生未育有子嗣,以及三十岁以下的妃嫔们,全部要被捆去帝陵强行活埋。
九歆是狐身,若想诞下人类之子,耗尽元气损坏灵身后,兴许还汲不上天地灵气怀上一胎,她不肯伤了自己身子,便想着推波助澜,逼得贺云辞坐不上皇位。
直到周帝阳寿已尽,九歆则动用了禁术逼着他魂魄无法脱离体外,余生只得靠她的精血吊着一口气,死不掉又活不好,每日浑浑噩噩,连身边的贴身太监,都已不能一眼认出。
谢嫣记下神女被天兵天将压上断头台授首的日子,叹惋着合上系统面板。
沉寂多日、已完全被谢嫣完全当做一处摆设的系统,内心毫无波澜,碍于主仆设定,也不好出言太过嘲讽,仅仅例行公事客套:“……宿主你为何要叹气?”
“若奉旨取了周帝性命的是九歆,以她的手段,定能叫神女心服口服……但转念一想,周帝虽冲撞神明,却也罪不至死。”
“宿主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有很多的事,自有一套顺应天数的演进法则,绝非人力所能一手预料操控……”
谢嫣起身接过绿莘奉上的药汤,心不在焉应和:“看样子,007你似乎别有心得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