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阳替殿下呕了一口闷气,语气略微有些发酸:“骆大人入宫数年,今日还是头一回登临东宫,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符纸要发?”
此言一出,殿中四处角落顿时传出几声偷笑。
京中如今打着□□的旗号,实则借分发符纸之由,私自骗财骗色的歹人不少。百姓对这些骗人不手软的歹人深恶痛绝,每每一提及“符纸”二字,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些害人不浅的人精。
宫中看不惯司星楼的大有人在,连带着将司星楼集大成者骆知寒,也一并记恨上,如今拿骆知寒暗比作歹人,确然十分解气。
骆知寒不咸不淡觑了守阳一眼,眼底光晕细细,却偏偏蓄着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无形威压。
额间红痣潋滟,骆知寒轻皱剑眉:“太子殿下如今所在何处?”
守阳被他浑身气势震得一下子慌了手脚,擦着掌心汗珠腿脚发软答:“殿下午时就已经歇下……”
骆知寒端起茶杯抿一口滚烫茶水,满腹心事俯视漂浮着碎散茶叶的茶水,脸上不悲不喜,叫人揣度不出他如今究竟怀着怎样的情绪:“本官今日倒还来得有些不巧。”
他沉吟片刻,忽而抬眼看向一直垂着首,把玩腕间镯子的谢嫣:“听闻初仪郡主在东宫中住下已有数月之久,敢问郡主,太子殿下近来可有些异样?”
谢嫣还牢牢记着,如此谨慎又略带着诱哄的神色,骆知寒上一回展露在面皮上,还是梁子嫣那次背着众人,悄悄将他拽入无人置身的角落里,扯着他衣角含羞带怯问道:“不知国师可有婚配?”
骆知寒出身寒微,忙着掌管司星楼大小事宜,家业未定,并没有别的功夫操心自己的婚事。
骆母是个山坳坳里出来的农妇,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就剩骆知寒还未成家,但凡逮着机会,必定撺掇他寻个体面贵女,再纳几个能生养的小妾,一并娶入府中。
英国公夫妻留给梁子嫣的嫁妆,多到八辈子也挥霍不完,且她又是记在皇室玉牒上的正经郡主,既体面又有里子,全了骆母所有苛刻要求。
骆知寒未出言拒绝,也未点头默许。一面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生怕落人口实,毁了他一世英明,另一面又私下赏她几个甜枣,吊足梁子嫣的胃口。
谢嫣并非宿体,断然不会吃他这虚伪滥情的一套,她懒懒散散挑了挑眉,语气算不上有多恭谨:“东宫乃福泽之地,殿下又是众望所归的储君,怎会有什么异样,国师怕不是捉妖捉的久了,眼中就只能窥见那些秽物,今次居然怀疑到东宫头上来?”
“郡主何出此言?”骆知寒眉头拧得更紧,似是极难预料仅仅两月不见,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的缘由,顿时以一种陌生又疑惑的目光打量她道,“宫中已捉出数只妖物,微臣算出东宫方位也有妖气作祟。听闻太子近日病情加重,微臣担心殿下如今是遭妖物吸走精气,故而特意来此一观……”
谢嫣眼角带笑,眼中却并无几分暖意,她托起茶盏漫不经心刺了一句:“殿下病体乃是风寒所致,东宫里头年轻力壮的侍卫这样多,可也没见着哪一个被吸走了精气,怎的旁人不吸,就偏要吸走殿下的?”
骆知寒停顿一瞬,随手将喝了一口的茶置在手边桌几上,面色凝重与谢嫣解释:“殿下福泽深厚,又体虚身弱,这种羸弱不堪的体质,极易招惹秽物缠身,免不了叫妖物多多惦记。”
“若说如今这宫里,最福泽深厚的所谓何人,”谢嫣唇齿间溢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嘲讽,一语双关道,“国师大人深受上苍眷顾与庇佑,除妖扬善,卫国兴邦,旁人都没这份福运,自然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茶杯杯沿被他牢牢攥在手中,几滴滚烫茶水荡出杯口,烫得骆知寒手指晃悠悠一颤。
神明一事始终是他心中隐痛,他许久不曾做过未卜先知的梦,原先在梦中跟着仙子修习的灵力,也随不再造访他梦境的神女一并散去。
他灵力每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散,掐算出的命卦也一夜之间失了准数,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走上汲取妖物精气内丹的邪路,用以滋养元气。
骆知寒仍旧还牢牢记着祖师爷教诲,捉的那些妖全是为非作歹之辈,并不敢行差踏错,招致冤孽上身折损阳寿。
他今日照旧窥探宫中妖气,以八卦镜探出东宫有一缕逐渐膨胀的异气,那缕异气亦正亦邪似妖非妖,气势却极其霸道澎湃,若揪出此妖吃下它的内丹,至少能保他那些消散的灵气,全部蓄归体内。
然而一朝被初仪郡主戳中痛脚,饶是他定力再好,被一个傲慢的小丫头夹枪带棒羞辱,也绷不住一张薄薄面皮。
骆知寒面上顷刻就有些挂不住。
太子殿下未醒,他与一个小丫头也说不出个究竟,随便留下句寒暄言辞,匆匆领着弟子们辞别。
谢嫣转动手里瓷盖,拉长语调:“绿莘——蔓朱——送客——”
守阳缩在一旁看直了眼睛,由衷叠声赞许:“骆国师是出了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人,邀他除妖容易,请他离开却难。小郡主真是机敏,竟然三言两语就能逼骆国师自行告辞,着实叫老奴佩服……”
“他贸然来此打搅,届时扰乱殿下安歇,你我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殿下这两个月以来,操心边关之事、安置那些亲王侯爷的子嗣,又须日日上朝,已是竭尽全身力气,若又要逼着他分出一缕精力,听那神神叨叨的司星楼国师启奏,指不定身子会比从前更伤几分。”
骆知寒虽大不如前,可窥知妖气依旧十分得心应手。这几日贺云辞正值要紧关头,与残魂合二为一,也好早点从病痛中解脱。
守阳不知他狐妖身份,谢嫣却对此心知肚明。若守阳松口允他亲见贺云辞,定又随了原世界那样,察觉出贺云辞的异样。
谢嫣不由得肃然吩咐下去:“以后司星楼的人还欲入宫求见殿下,只管由着他们在外头吵闹。司星楼的人深得宠信,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不事先禀明殿下就自作主张上门。不能再惯着这些人,莫要心软将他们放进来徒惹殿下心烦。”
东宫俗务繁忙,可又推卸不得,尽量能不让殿下过目的,左庶子与少詹事等几位大人,都已带头先行处置。
多耗费一分力气,殿下的身子便多受一分损毁,加之骆知寒当初还曾与小郡主有过一段半真不假的纠葛,他们二人一并出现在宫中,殿下处境难免尴尬。
守阳琢磨,留他待在此处等候殿下醒来,分明就是给东宫的人添堵找罪受。
圣上迷信鬼神已到了癫狂地步,对待骆知寒比殿下还要来得真心,再放任下去,指不定会骑到殿下头上作威作福。
守阳以为小郡主之言甚是有理有据,亦是多番警示东宫护卫与内侍,务必严加看守。
六月十五那日,宫中月色大好。
荷塘阵阵飘香,京城酷热难耐,烈日烤得人脾肺发虚。
往年贺云辞常常会前往别庄休养,只不过他今次难挡舟车劳顿,出行之举遂搁置下来。
他神志一日比一日模糊,半月以来,每日甚至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
脉象混乱不堪,如紧紧绞成一团的乱麻,太医摸不出是好是坏,只得静观其变,打算若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便命人急去玄光山,恭请太后回宫坐镇。
庞少廉兀自寻个角落痛痛快快哭了几场,蔓朱见不得他这副比太监还要娘唧唧的形容,回回见了他都是嗤之以鼻。
守阳活了几十年有余,心中再是心痛,也能含着泪忍着。
宫里处处弥漫一股苦到脚尖都发麻的涩味,谢嫣方从暖玉阁赶到东宫,隔着一扇屏风,贺云辞低哑嗓音凄凄切切从榻上传出。
“守阳……东宫里值钱的东西,你都拿去与他们分发了吧。”
第179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四)
他嗓音微哑, 滞涩虚弱的语气, 透过半是朦胧, 半是清晰的屏风,透过绘于绢纱之上江河白虹, 悠悠传入谢嫣耳中, 如若一句飘忽虚幻的尾音调子, 振颤得令她心口生疼。
此言乍一听上去,并无什么差错, 可谢嫣心知肚明, 这番话与其说是赏赐, 倒不如说是诀别。
纵使她明白, 眼下不过是剧情里,贺云辞命中一桩必经的劫难。但耳听他用这样疏落的语调, 平平静静说出这段生离死别之言, 熟谙剧情如谢嫣,亦忍不住心神震颤, 指尖堪堪在屏风上划出一条浅白痕迹。
她按住半透绢纱,悄然移开足尖退后半步,冰凉的指腹虚虚搭在朱色蔓延的雕花木架上。
谢嫣垂下眼睑,不动声色淡淡听着那头一主一仆的低沉絮语。
贺云辞畏寒, 为防替他的病情雪上加霜, 东宫各处如今皆已铺上绵密厚重的绒毯。
饶是颇有些暑气的六月,可瞧他一身打扮,哪怕说盛京此时正值寒冬腊月, 也未尝不可。
守阳半跪在榻前,素来挺直的脊背今次却生出几分屈然意味,听闻贺云辞此言,本就沧桑焦虑的神态,更是难看非常。
他着二品内监团花蓝袍的背影,刹那有几许佝偻,仿佛陡然衰老十岁,颤颤捧住贺云辞搁在被子外的左手,失声反驳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玩笑话?咱们东宫就是沦落到那等山穷水尽的境地,也不至于叫殿下散尽财物,替奴才们谋个劳什子前程……”
守阳掐着贺云辞手背的指头使了不小的力气,仿佛及时阻止主子说下去,就能断了他那点就此撒手人寰的心思。
他此言此行在外人眼中已算是越矩,谢嫣却明白,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守阳承下赵皇后遗愿,悉心照看贺云辞,或多或少弥补了周帝这一处的缺憾。
故而对于贺云辞来说,他绝非仅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这样简单。
贺云辞清澈视线,落在手背上那只刻满风霜尘埃的大掌上,乌黑眉尾微动,面上仍是一派看淡生死离别的坦然。
他眼底溢出点点静谧流光,眉目渐渐舒展开来,顺势反握住守阳粗糙的手掌,温然开口:“守阳,若有一日东宫衰颓,得了这些,大抵还能寻一处傍身之所……这也算是孤最后唯一能为你们打算的。”
言尽于此,他似乎倦怠至极,微微眯眼靠坐在床榻内。
原先俊逸秀挺的五官,亦是漆上一层颓色阴影。置在矮案上的瘦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不知名的散碎拍子,看似已然昏昏入睡。
守阳双肩一抖,险险瘫坐在地,干涩嘴唇翕动良久,黯淡双颊缓缓淌下两行清泪。
“太医院人才济济,殿下这顽疾而来也有二十年之久。既能在太医院的调养下撑到现在,想必接着养下去,也并不棘手……殿下今后切勿这般灰心丧气,无论是奴才还是东宫旁的人,莫不都盼着您早日康健,”守阳顿了顿,又补充道,“小郡主亦是如此。”
未曾预料会突然被人提起,谢嫣闻声下意识看向屏风另一侧。
狭窄逼仄的镂空雕花间隙,将贺云辞清颀身姿缩影成寸方的一团。
或许只需谢嫣眨眼的一瞬,那道清渺近乎透明的人影,便会彻底消匿不见。
贺云辞闻言蓦然睁开双眸,澄澈瞳仁浮起丝丝缕缕的氤氲雾气。
灵台一片混沌之中,猛然漾开层层涟漪,晃动不止的湖水里,顿然现出一张伏榻安眠的芙蓉面。
她垂眼替他清洗伤口时,专注而耐心的神情;她弯腰将他抱入怀中时,噙着温柔笑意的绯色唇角;她端着药碗一勺勺喂入他口中时,微微泛出润光的眼眸……依次在他心口轮转。
可叹他从不会于不可转圜的境地之上,予人以虚无希望。
一身孑然而来,便也要满身利落而走。
哪怕心底早已动摇,终究也还是无缘无分。
殿外刺目光束穿透屏风,洒遍覆在膝头的杏色薄被。
贺云辞撑着额角,抬腕遮去大半阳光。
仿佛是下定某种决心,他轻笑一声,耸起的眉心彻底归于沉寂:“陛下与太后不日回宫,这些日子多有劳烦初仪郡主,不论她想要什么赏赐,孤身为兄长,定会倾力满足……”
孤身为兄长,定会倾力满足。
他说的并不昭然,可宫里人都是成了精的,又怎会听不出“兄长”二字下隐藏的深意?
守阳一噎,竟不知该如何对答,偏偏贺云辞看出他心中犹疑,又循循善诱道:“她到底年纪轻了些,生死之事还是少见为妙,待太后回宫,”他沉默须臾,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复而垂首,“就送她回去罢。”
守阳捏住湿了大半的袖子,红着双眼自屏风后转出来时,正正撞上隐在暗处尚在思索出神的谢嫣。
他布满泪痕的脸上现出几分讶异,碍于贺云辞在内,只冲谢嫣揖了一揖,心中却已笃定方才的言语,必是被小郡主悉数听了去。
以往尚能希冀殿下贵体安泰,终有一日贵体得以痊愈,可临到这个节骨眼上,若还没甚眼色,守阳也算枉活了这几十年。
就如殿下所言那般,小郡主正是如花的年纪,今后漫长岁月里,她会遇到比殿下更疼爱她、比殿下能陪她更长久的男子,若还故作不知留她在东宫,倘使殿下有那一天的到来……对于她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守阳默了默,抚着袖中拂尘怏怏道:“小郡主……”
谢嫣对他异样面色仿如未觉,双手捧起桌上一碗补汤,淡淡一笑:“若是殿下眼下还未歇息,公公可否允初仪与殿下说几句?”
“这……”守阳犹豫片刻,深深瞧她一眼长叹一声,终是在谢嫣跟前败下阵来。
厚重宫门轻轻阖上,宫人皆已退了下去,有夹杂细尘的热风沿着缝隙灌入殿中,帷幔两侧垂下的流苏泼泼洒洒,摇曳出一段别样绚丽的弧度。
谢嫣隐没在屏风后候了半刻,裙角微微翻卷,她撩开帘子缓缓停在贺云辞榻边。
榻上的矮几已经撤了下去,却不知他又从哪个角落翻出一本奏折,就着帐顶宫灯细细看来。
阅至棘手之处,贺云辞不经意蹙起眉头,掩唇咳了几声道:“守阳,如今是什么时辰?”
“早已过了未时,”谢嫣目光落在他手中薄册上,“守阳公公还在外头候着,来的是初仪。”
贺云辞右眼皮没由来就是一跳。
倘若抓他现形的是少廉,抑或是拿他固执性子没辙的守阳,贺云辞暂且还不会如此失态,可对上谢嫣一张明显透着责备和不悦的面容,他一时竟有些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