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传出去令东宫上下烦扰,既然没有惊动旁人,只悄悄寻了我,怕也是谋划着用我们做这诱饵……大可不去理会,等姑祖母回宫,再将此事报上去罢。”
就算舞阳长公主今日真的回了京,待太后回宫,自与太后请罪便可,实在不需铤而走险随那小太监再走一遭。
蔓朱深以为然,倒也不再纠结,见谢嫣亲自下厨,忙止住她的动作,另行唤来几个宫人收拾。
谢嫣莞尔一笑,却阻了她的好意。
大抵一个人越是临到紧迫关头,便越喜欢做些别的事来麻痹自己的五感。
她剥弄莲子,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由得捏紧指节。
谢嫣还记得第一次为了完成任务,她按照剧情指示,辗转多时,将慕君尧从刀口救下来的情景。那时她还未动情,一门心思扑在剧情上,哪里有此刻这般忐忑。
正如技艺再是如何高超的医者,哪怕他向来以一手活死人肉白骨医术为傲,若有一日,手里奄奄一息的病者成了挂怀之人,也会不可避免慌了神。
明明晓得今夜会发生什么,可谢嫣的心绪依然久久无法平静。
她握着剪子将泡软的银耳剪成指头大的一团,因心里藏着事,却一个不察剪到银耳粗硬根部,剪子尖利的刃口狠狠划破她中指内侧,豁开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谢嫣低低“嘶”了一声,蔓朱见状大惊,手忙脚乱用帕子替她压紧伤口,扶着她踉踉跄跄回了东宫。
待回了东宫,才知自晚膳后,贺云辞便一直高烧不退,最后更是彻底陷入昏迷。
庞少廉连滚带爬一路奔去太医院叫来今夜所有当值的太医,将内殿围得水泄不通,闷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替贺云辞逼退高热。
谢嫣并未惊动守阳,悄悄回了暖玉阁,着令蔓朱翻出金疮药,简单到理了伤口。
等她重新进入内殿,正逢太医成群而出,为首的老医正抹着额上冷汗道:“殿下脉象虚热,如今高烧已退,暂时还无性命之忧。”
听闻“暂时”二字,守阳脸色又黯了黯,眼下青影浓浓,神情憔悴不堪,拱手道:“杂家在此多谢大人。”
殿中人惊的惊,悲的悲,一时五味杂陈。被摆弄一回的贺云辞,如今正闭眼靠在榻上,面容安静清俊,两颊染着淡淡红晕,唇角微微翘起,竟是看不出半点病态。
气氛压抑得有些可怕,太医个个面面相觑,老医正闭着浑浊双目颤颤开口:“殿下身子亏虚已久,若再这样下去,只怕……”
守阳神色剧变,他与庞少廉交换一个彼此皆心知肚明的眼神,又分神瞧了谢嫣一眼。庞少廉引众人转去前殿叙话,只留下两个太医留在内殿侍疾。
夏夜蝉鸣喧嚣,地龙冒出的烟雾被夜风扯出破碎的形状,掺了艾香的热气,一点点贴着承尘缭绕。
守阳只觉一颗心已然跌至谷底,半晌对着谢嫣扯出一个苦笑,眸中带泪道:“殿下怕是没有福气再娶小郡主了,您今后还是像陛下那样,忘了殿下吧……”
“我不能忘。”
谢嫣弯了双眼,笑容中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语气却格外真挚坚定:“我信他能挺过去,我不走,也不会选择忘了他。”
守阳绷了许久的情绪,在谢嫣这句话下终是彻底崩溃。他死死捂住涕泪横流的苍老脸庞,草草交代几句,抽噎着夺门而出。
内殿一下子冷清下来,两个侍疾的太医都是风华正盛的青年,见谢嫣候在一旁,都有些窘迫,便从屏风那头退了出来,一直挪到门边才埋下头忐忑道:“殿下今夜应是无恙,我们几个守在外殿就好,若殿下有任何异样之处……”
二人对视一眼,有些腼腆道:“娘娘只管唤我们。”
谢嫣:“……”
这两个人不知她的身份,竟是将她当成了东宫女眷,谢嫣哭笑不得扬了扬手,算是应下他们的提议。
猜测贺云辞今夜定会幻出原形,他从不肯坦白身份,谢嫣也不愿杵在这里叫他为难,于是只搬来一方胡椅坐在内殿屏风前打发时光。
他今夜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隔着一盏屏风,也窥不出什么端倪,谢嫣琢磨,干脆装聋作哑就此蒙混过去。
宫人也识趣地退至外殿,谢嫣寻个借口支走蔓朱绿莘,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册子做掩饰。
许是眼睛瞪得太大,便容易犯困,不晓得过了多久,眼前景象渐渐模糊,谢嫣打了个哈欠,一股异香倏地钻入鼻尖,叫她睡意登时散了大半。
这香气……闻着怎么就那么熟悉……
“宿主,攻略对象已成功进入进化状态,由于香气会导致宿主出现臆想等非正常症状,系统屏蔽嗅觉功能有限,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谢谢合作!”
谢嫣一拍大腿:“我说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玄光寺上救他一命,我当时还稀奇为何破天荒做了个古里古怪的梦,原是这只狐狸药的我!”
系统瞬间低眉顺眼下来,电子音矜持地问:“哟,还有这事……宿主那回梦到了什么?”
谢嫣皮笑肉不笑挤出三个字:“没、什、么。”
莫名感到心虚的系统:“……”
殿中飘荡的香气愈发浓烈逼人,屏风那头呼吸声渐重,依稀还伴有低低的抽气声,谢嫣不忍再听,扔开书册跳下胡椅,寻思去外头透透气,等那缕魂魄归了正位再行回来。
内殿侍立的几个宫人双目空洞无物,偏生还端着水盆、端着药汤纹丝不动立在一边,落在外人眼中倒没有什么古怪之处,谢嫣却瞧着实在是瘆得慌,跨出内殿后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抹掉耳根后的鸡皮疙瘩,坐在门槛上吹了半天的夜风。
今夜已过去大半,殿中静寂无声,骆知寒那厢不晓得又在鼓捣什么,竟如此沉得住气。
正殿偶尔传来几声争执,再是守阳几声叹息,谢嫣稳了稳心神,抬着沉重的脚绕回内殿。
扶住雕花门楣,谢嫣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隔着一条笔直而通透的长廊,那两个小太医并肩坐在前殿里,翻着医书似在谈话,举止姿势得近乎僵硬。
谢嫣短促地笑了一声,宫中消息传扬开来十分迅捷,贺云辞不近女色,东宫里头连一个姬妾也无,太医院的太医多番出入怎会没这点眼色,这两个冒冒失失的小太医,还以为她是东宫的女眷……
谢嫣猛然止住笑容。
是啊,甫见到东宫里头多出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少女,太医院的人要么暗自惊讶她的来历身份,要么早已得知这里早就住着一个初仪郡主,怎会羞答答唤她作“娘娘”!
谢嫣沉着脸穿过长廊踱至前殿,她隐在一处阴影中,对几个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惦着脚立在二人身后的一盆绿植边,两人恍若未觉,假意翻着医书偷偷道:“国师大人什么时候出手?”
“一群人堵在正殿里头,大人一时半会也不好下手。”
“唉,”一人叹了口气,“大人非说这东宫藏了只了不得的大妖,要我看……哪里有什么妖怪。”
“既然都混了进来,总有下手的机会,我们只管听命便是。”
谢嫣压低嗓子淡淡开口:“听起来,你们似乎人很多的样子……”
另一人立刻自谦道:“贵人谬赞,东宫守备森严,真正潜进来的也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而已……”
待转回头来才发觉问话的竟是谢嫣,末了眼珠一转干笑两声:“娘娘惯会玩笑……”
谢嫣捡起桌上一块镇纸,三两下便砸得二人晕死过去。
她记挂那不知潜到何处作祟的第三人,只得厉声吩咐宫人:“司星楼的人擅闯东宫,意图行刺殿下,这两个人犯定要严加看管!”
内殿的殿门,本被谢嫣仔仔细细关好,她只不过离开了一瞬,再回来时,竟是开了一尺宽的缝隙。
谢嫣心中警铃大作,随手折了根花枝护在身前。
她慌忙跳入殿中,馥郁香气久久不散,谢嫣胸口剧烈起伏,已经开始有些喘不上气。
她如临大敌握着花枝,屏风那边却传来一声闷哼。
只是这闷哼还没来得及释放,便被人生生掐灭。
屏风上的万里江山被人用匕首划下一半,贺云辞摔在榻下,被那人死死按在绒毯里。
他臂上被人划了一刀,血水打湿单衣,半边身子连带着狐狸耳朵都在颤抖。
压着他的大汉得意道:“竟是只狐妖太子,皇帝总猜不到他看重的儿子,竟是个吃人的妖怪,老子这回出手真他妈赚了!”
滴着血的匕首,距离贺云辞心窝不过两寸距离,贺云辞已没了多余力气反抗,他慢慢阖上眼,等待命运最后的裁决,眼角似有泪意。
匕首停在他心窝处,他甚至能觉出剑尖的刺骨冷意,可那匕首却迟迟不肯下落。
玉枕重重击上大汉后脑,大汉闷声倒地,贺云辞陡然睁开眼。
有惊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落入一个软软的怀抱,怀抱的主人摸着他尖翘狐狸耳尖,颤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小辞……不要怕。”
他本应推开她,可双手却不受控制环上她腰肢,这一刻贪恋她温暖的怀抱,贪恋她绵绵的语气,至死也不愿挣开。
作者有话要说: 骆知寒:……这年头还有当男主的尊严吗?
第182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七)
贺云辞从不会将过错推到旁人头上, 在世人和满朝文武眼中, 他乃光风霁月的大周储君, 年少名冠京城,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 必然也是当世不可多得的明君。
可他为人处世再如何圆滑老辣, 面上神色再如何云淡风轻, 这二十四年来,偶尔病发之时, 贺云辞捂着剧痛不止的心窝, 仍会对早亡的母后生出些许怨怼。
周帝十多年前便渐渐信奉鬼神之说, 他灵力不稳, 并不能自如控制原形与人形,亦无力庇佑自己。
每每随君祝祷回宫, 被那泱泱佛力所摄, 贺云辞迫不得已化成狐狸模样,寻个蒙尘的逼仄角落, 大尾巴一裹,默然等着体内灵力自发灌濯伤口。
每到此时,他心中对母后的埋怨就变得尤为强烈。
他想,既是与这凡世格格不入的狐妖, 为何又要贪慕人间欢愉, 不顾因果报应,也要与陛下结下白头之约,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也要生下他这样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他不能对外人道明真相,亦不敢与任何人有什么牵扯。即便与守阳相依为命多年,贺云辞也始终认为,他同这些凡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只今夜听她一声有些惊惶不安地道出“小辞”二字,他忽然就似放下所有强行独自承担的负累。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安心,也头一回对一个人生出了依赖之心。
贺云辞勉强挪动身子,试图遮住身后那明晃晃昭示身份的九条尾巴。
他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慢慢掩住谢嫣双眼,脸庞紧紧埋在谢嫣怀中,语气却格外虚脱脆弱:“这样的我很丑很可怕,不要看……”
系统:“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上升至百分之三十,希望宿主认真把握剧情,尽快完成任务。”
今夜这一关有惊无险,只要处理掉这壮汉,此页便算是安然揭了过去。
谢嫣关闭系统面板,下巴搁上他头顶,静静感知狐耳那软软茸毛下,抖动不止的软骨,轻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中总是最好看的。”
他闻言顿了顿,擦着谢嫣脸庞的狐耳狠狠抖了一下,压在身后的尾巴却兀自撒着欢冲谢嫣摇个不停,贺云辞耳骨迅速充血,他垂眼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很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定,”谢嫣清了清嗓子,寻思她总不能说是手握剧情的缘故,才一早就洞悉他的身份,她随口扯了个谎,“那日翻墙无意救了殿下,事后却总觉有些蹊跷,再想一想玄光山那次的相遇,久而久之也明白了七八分。大约这想法来得太过骇人听闻,也只是心中隐隐有这个念头罢了,方才见到殿下的那一刻,心中便尽是了然。”
谢嫣沿着他手臂细细摸索,直到触到一手冰凉滑腻的血水,才扯下他挡住眼睛的手,牢牢握在手心:“所以你始终不肯娶我,深居简出鲜少与旁人来往,皆是缘于此?”
贺云辞勾起个笑,眸光深深浅浅看不出悲喜,口气却是自嘲:“若朝夕相处的人,实则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狐妖,就算是陛下,也难以容忍。应了旨意娶你,大抵会耽误你一生。”
望着左侧半扇江河凋敝的屏风,只觉半边浸满鲜血的身子又凉又麻,但被面前少女紧紧握住的手,却渐渐回温。
谢嫣扯住他衣袖正色道:“我从不觉得你可怖,也不认为嫁与你就是误了终身。狐狸又怎样?殿下就是变成一条蛇,我也敢嫁。只要能陪着殿下,就称得上圆满,左右曾经拥有过,到头来便不会觉得自己委屈难过……这样直白又俗气的道理,你却始终不曾想通过。”
抖动的袖子牵动了刀痕,贺云辞闷闷哼一声,伤口仍不断向外渗着血,脸色也愈发苍白起来。
谢嫣自知拖延不得,便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床榻。
所幸他看上去高大挺拔,实则并无多少重量。
贺云辞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却,听入她那番话后,便再未开口。只睁着流光溢彩的眼眸,眼底浮着晶莹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嫣看,面色一时安静得有些出奇。
谢嫣抬袖擦去额角汗水,翻开裙角撕下一截干净的衬布。
伤口溢出来的鲜血黏住皮肉与中衣,谢嫣伸手用力一拽,立时连衣带血撕下一大片污浊不堪的衣料,贺云辞只轻轻动了动眉头,又一言不发地看她动作。
谢嫣用这块从裙角撕下的料子,先替他勒紧了胳膊止住血。她回忆着守阳的以往的叮咛,果然在八宝柜里寻出几瓶伤药。
谢嫣一边用药酒冲洗伤口,一边不太放心觑了眼地上的壮汉,想了想还是好言好语劝说道:“殿下虽然向来以慈悲为怀,可这歹人贪恋富贵,竟意欲行刺殿下,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他赔罪的……”
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久久盘旋在二人之间的低迷气氛一时间缓和不少。
担心一旦静下来,贺云辞就会琢磨些有的没的,谢嫣干脆念叨起处置司星楼的法子,数了十几种也没个结果,贺云辞大概是被她念得有些烦,撑着额头忽然凝重道:“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