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买了几只花灯,笑道:“夫人们也去水边放灯?”
赵婉挑了一盏兔子灯,却见顾仪没有动。“姐姐不去?”
顾仪裹在斗篷中摇头,“不去了,水边冷,我看你们放灯。”
赵婉也不劝她,带着绣荷去放灯。
绣荷年纪小,第一次离京这么远,又是第一次放灯,不时传来嬉笑声。
顾仪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河灯,只见水中飘飘摇摇过来一盏元宝水灯,她想起了自己夹在箱笼里偷偷带出来的五百两白银,不知道能不能在渠城找个商号,兑成银票。
要不让桃夹明天出门,悄悄去办?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你站在这里,不去放灯?”
顾仪闻声微惊,回身一看,果然是一身黑裘的萧衍。
她满脸堆笑道:“公子来了?什么时候来得?”
萧衍见她眼睛亮晶晶的,雪白的脸颊拢在斗篷的细绒毛里,远望之,圆滚滚的,像一颗毛球。
方才独自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也像个……呆子。
不由失笑。
顾仪:感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是怎么回事?
萧衍见她眼波微转,眨眨眼,露出几分迷茫神色,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头上帽沿边上的嵌毛,触手温软,才缓缓道:“白日里忙于公务,回到驿站,听说你们出来了,就来看看……”
顾仪点头,伸手遥遥一指,“她们都在那里放河灯,公子去吗?”
萧衍看了一眼,听到传来的笑声,摇头道:“不去了,去了她们该不自在了。”
说罢就站在她身旁不动。
顾仪扭头细看他侧颜,眉睫微颤,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倒映波光粼粼,视线落在河边,仿佛真是在看人放河灯。
不由得转开了眼。
而萧衍是在看洛川。
此河流经渠城往南,是条水上要道。
洛川径流青州,是青州的生命之源。
河清海晏,方能有生命之源。
他袖中的右手五指微曲,食指与拇指轻合婆娑,干涸的血迹化作粉末散去。
渠城守备,萧律敢把人放在这里倒是有几分胆识,此人却无忠心,想做二臣,死得其所。
赵婉放完手中的白兔灯,回身见顾仪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皇帝。
她伸手轻理衣袍,朝两人走去。
行到人前,她展颜一笑,柔声道:“渠城河灯节果然热闹,不知公子是何时来得,可有看见方才经过的龙船灯?”
萧衍摇头,浅笑道:“来得晚了,不曾看见。你们赏得尽兴就好。”
顾仪发现萧衍对赵婉说话总是客客气气,态度实在算得上温和有礼。
这难道就是来自番位的碾压吗?
赵婉垂眉浅浅一笑,“方才仪姐姐和阿婉还去逛了市集,也很热闹,如此看来渠城治下,倒真是个好地方。”
萧衍“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市集上可有什么稀奇吗?”
赵婉笑道:“乡野小食倒是不错,仪姐姐爱吃板栗,买了一袋灌糖香。”
萧衍轻笑一声,“是么……”目光望向顾仪。
顾仪点头,真诚地表示:“确实好吃。”
萧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回驿馆,若是明日你们还想出门,再去逛一逛也不迟,后日才从渠城离开。”
回去的路上,顾仪格外留心了城中的两间票号,记下了大致的方位。
驿馆之中,桃夹已在房中等她,“夫人,奴婢出门买了个香囊的功夫,不想你就醒了,本来奴婢想出门寻你,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去了何处?”
顾仪摆手,“没事。”她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件要事,要你明日去办……”
桃夹面目一怔,也低声问道:“什么事?”
顾仪将兑换银票之意和城中票号的细致方位给桃夹说了一遍。
桃夹听后,略微颔首,“倒是不难,奴婢明日去碰碰运气……只是……若真是贴补顾家,直接给银子也可以啊……”
顾仪摇摇头,坚持道:“不……还是兑成银票稳妥……”
话音刚落,笃笃笃,三声轻响传来。
门扉被人叩响了。
顾仪回头,心跳骤快,不知道方才的话,门外之人听去了多少,可她和桃夹说话的声音很低,若非有心偷听,应该听不到……
她扬声问道:“何人?”
“仪夫人,是我,高管家。”
桃夹看顾仪点头,才起身去拉开房门,“高管家,何事?”
高贵淡笑,“公子请仪夫人到房中一叙。”
第46章 抚州大开发
顾仪起身, 笑言道:“我这就去……”
她紧随高贵步伐穿过长廊,内心不免有点忐忑。
该不会是萧衍看出什么来了吧……
应该不会吧……
高贵驻足门前,扬手道:“仪夫人请进。”
顾仪肃穆神色, 轻轻推门而入。
此一间厢房比她的那一间并未大出多少,一厅一寝。
萧衍只着素衣长杉,坐在厅中桌前, 脚旁摆着炭盆,银炭红芒似火,忽明忽暗。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仿佛真是好整以暇地等她。
面对此般专注的审视目光,顾仪自觉无所遁形, 心中不由得更为紧张了。
她的双手藏在身后, 紧张地握了握, 脑中回想了一遍她这几天究竟都干了点啥,有没有特别出格的事情。
除了跟高贵公公套了两回话外, 她唯一出格一点的事情,就是今天起了兑钱的念头。
可萧衍也不可能知道吧……
该不会是……
她藏在箱笼里的银子被发现了……吧……
她难道真的是一点坏事都不能做吗……
萧衍见顾仪着一袭月白襦裙, 局促地立在桌前,脸上表情换过几轮,顾盼流转, 忐忑更甚。
他不由暗笑。
真是如同一张白纸一般。
虽不知道她究竟在藏掖什么,但可一试。
萧衍眉心微皱,冷声道:“说罢, 此际你要如何自辩?”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干笑道:“臣……我……实在愚钝,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萧衍单手托腮,换了坐姿, 凉凉道:“还不说实话?”
顾仪见他目似剑光,更为冷厉,心中大惊。
难道真去翻了我的箱笼?人干事!
顾仪哭笑不得,畏畏缩缩道:“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带了五百两出门,只是想带回家……不是有意欺瞒……陛……公子……”
萧衍眼帘微垂。
原来就是为了区区五百两银……
他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数目倒不是大数目,不过……仍旧该罚。”
罚什么?不会是罚钱吧?
顾仪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萧衍招手道:“你过来。”
顾仪哭丧着脸,缓缓上前两步,只听萧衍道:“把手伸出来……”
顾仪警觉道:“为何?”
萧衍捉过她的右手,翻过手心向上,忽地以掌一拍。
啪,一声清脆大响。
顾仪的手心立即通红一片,火烧火辣地疼。
两个人都惊了。
顾仪没想到萧衍打得这么狠。
萧衍没想到顾仪这么不经打。
顾仪慢半拍地“啊”地大叫,仰天长叹:“好疼啊!”
萧衍眸光轻闪,他习武练剑久了,这力道确实没控制好。
不过哄人的话,又不大会说,只能硬声道:“下不为例。”
顾仪伸出左手去抚摸右手,还是好痛,好像要破一层皮的那种痛。
萧狗子,你这已经是在家暴边缘试探了!
她朝手心吹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愤愤然道:“公子罚也罚过了,那我就告退了!”
萧衍却说:“坐下。”
顾仪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
通红的右手就捧在胸前。
萧衍起身,拿了一小瓶白玉瓷瓶来,捉过她的右手,给她上药。
药膏冰冰凉凉,倒是不疼了。
萧衍见顾仪眼中水色朦胧,又想起她之前伤了腿,躺在榻上大哭,不免叹道:“你实在是……太娇气了,一点疼都受不了……”只是轻轻碰一下,就成这样……
那我能跟你一样皮糙肉厚么!
顾仪心中腹诽,嘴上却道:“这皮肉之苦,我是受不了的,公子,以后咱们万事好商量,不要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萧衍难得地赧颜,只顾低头轻揉手心。
他今夜唤她来,本不是为了罚她。
他搁下伤药,问:“听说你们去今夜集市遇到个算卦的?”
她们出行既有随从,此事传到萧衍耳朵里,她一点也不惊讶,点头道:“对的,遇到了一个算卦师傅。”不过是个逆天的老师傅!
萧衍一手还捏着她的右手,“哦,听说那算卦人说赵婉天生凤命……却说你命中有早夭之兆……”
顾仪手指被她捏得微痛,眉头一皱,将手抽了回来,“谢谢公子,这药膏确实管用,已经不疼了。”又道,“算命先生说得话,当不得真,凑趣罢了。”
但是说得太准了!原身顾美人,那夭得不要太早!
萧衍盖上瓷瓶塞,“可朕并不觉得有趣……”
顾仪讪笑两声,“谁能想到,来算命的真是宫里来的呢,想来都是算命先生说来的场面话,说不定这渠城里十个女郎有五个都有凤命呢,还有五个就是早夭之兆了……有凤命的,高兴给赏钱,早夭的,也得给些银钱,想些破解的法门……”
顾仪说完,自己也将信将疑了。
说不定那算命的老头真是个江湖骗子呢。
萧衍见她自己全然不当回事,不放心上,觉得很是古怪。
顾仪似乎向来将生死看得太淡。
虽是算卦之人的胡言乱语,可顾仪若真是全然不在乎,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片刻。
萧衍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顾仪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萧衍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满意道:“果然是糖炒板栗的甜味。”
顾仪:……
隔天,顾仪还是大胆地把桃夹派出门去兑银票。
一来,这钱如今也算在萧衍面前过了明路。
二来,兑成银票着实方便。
她的手心都挨了打,难道还不能兑银票吗……
这事萧衍就算知道了也不算得什么大事。
只要此去抚州不掉马,一切都好说。
车行半月,顾仪坐在青布马车里终于望见了抚州的城影儿。
抚州下辖二县,州衙门所处乃是州内最大的城池,称抚城。
不过远不及渠城的规模,地方不大,人口也只有渠城的一半。
入城之时,顾仪撩开车帘往外望,映入眼帘的就是黄土堆的城墙,连铜漆城门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来往行人也大多粗巾布衣,稀稀落落,大不如渠城热闹。
看来抚州果然是个穷乡僻壤,待开发地区。
顾爹选择此刻此地搏一把也有道理。
车队辎重,马蹄却是若雨,滴滴答答地迈过城门。
顾长通没敢直接到城门去迎。
皇帝出巡来抚州,说得是微服私访,他不敢带着一帮人公然去城门外三拜九叩。
只敢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邸里迎接来客。
眼看日头高照,前去城门外守着的小吏才急吼吼地奔回了府,跑得双颊通红,额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道:“皇……皇上,到……到了,进城了……还有半刻就……就到门口!”
顾长通立刻起身,抖衣振袍,将身上的青衣常服领口提了提,又看了一眼腰上的绸带是否妥当,“快,去唤夫人和阿昭来!”
不过片刻,顾夫人一身檀色褙子,外罩牙色夹袄从内院转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竖冠的小少年,身形挺拔,望之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表情却甚为板正,着月白袍子,扎青色腰带。
一见顾长通,就躬身拜道:“见过父亲。”
顾长通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阿昭,最近念学颇有所成,待会儿见到客人,也要谨守礼仪。”
顾昭难得地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阿姊也要回来了。”
顾夫人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髻,“不许胡闹,皇……你姐夫也在,不可再像小时候一般捉弄你阿姊。”
顾昭老练地点点头,“阿昭谨遵阿娘教诲。”
说话间,府门外已听一声马嘶长鸣。
顾长通收敛笑容,整肃面容,疾步往外行去。
跨过门沿,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的青年人下得乌蓬马车来,头发并未竖冠,只用黑绸绑在脑后。
面如冠玉耀目,一双暗褐色琉璃眼光华流转,可眉睫暗如鸦羽沉沉,长眉凌厉,英气十足。
他披着黑裘,露出个浅笑,“顾知州。”声音清朗如落玉坠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