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夹也探头去看,“奴婢这就去!”
顾仪走近树后一瞧,见那躺着的人,穿一身皱巴巴的碧色宫服,苹果脸,颧骨微耸。
她是槐花。
顾仪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心中蓦然一松,尚还有气。
等了小半刻,桃夹就领着宫正司的人就来了。
宫正司为首的女官着青色官服,腰悬红色宫令,年纪四十上下。
出声问道:“是顾才人?”
顾仪起身道:“正是,是宫正司的哪位姑姑?”
女官道:“臣妇姓沈。”
熟人。
顾仪便道:“方才我出来捡捶丸,追到此处,就见到此宫婢躺在井旁,此刻尚还有气息,沈姑姑可速请医政来探。”
沈女官颔首,身后两个碧衣女官合力将槐花抬到了木架辇上。
“臣妇此际便带此人去宫正司,请医政来探,只是此事着实蹊跷,宫正司掌戒令谪罪之事,需要查办此事,还请顾才人与臣妇去一趟宫正司,将此事细说,记录在册。”
顾仪点头,“理当如此。”
宫正司离西苑有段距离,一行人到达司内,宫灯业已点亮,将四角厅堂照得灯火通明。
顾仪见到厅中立着一个蓝衣白帽,腰系黑带的医政。
前殿高贵公公听到宫人回禀,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此事不算大事,只是既然发生在西苑,他就得禀报皇帝。
萧衍只问:“那井边是何人?”
高贵答:“听说是秀怡殿的一个二等宫婢。”
“秀怡殿宫婢为何会在西苑,是何人发现的?”
高贵如实道:“听说是顾才人。”
顾才人。
又是这个顾才人。
萧衍沉吟片刻,自案后起身,“去宫正司瞧瞧。”
顾仪立在一旁,见那医政查看槐花的脉搏,又去掀她的眼皮。
可槐花都没有转醒的意思。
面前的医政查过一阵,停下动作。
见他双目微眯,眉心蹙紧,面露疑惑,顾仪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
恰在此时,门外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宫正司霎时寂静无声,众人振衣抖袍,接连伏地。
顾仪只觉膝盖一软,也跟着伏地。
“参见皇上。”
“平身。”
萧衍目光扫视一圈,落到了医政身上,“胡医政如何说?”
胡医政垂首又是一揖,“禀皇上,依微臣所见,此人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许是被人灌了汤药,故此一直昏迷不醒。”见皇帝无言,他只得继续又道,“不过……微臣有一处尚不明白。”
萧衍“哦”了一声。
胡医政将头垂得更低,“此人右手上似乎有伤,可不见伤口,唯有四指通红肿胀,微臣看了半晌,也瞧不出缘由,兴许……兴许是碰了什么东西,或者吃了什么东西,导致此异常。”
随着他的话音,顾仪将目光投向了槐花的右手,见到她的手指果如医政所言,又肿又红,就像是四根小胡萝卜一般。
想到这里,顾仪心中咯噔一跳。
萧衍却缓缓开口问道:“依医政所言,此人是碰到了何物?”
胡医政听他话音虽是平淡,可不知为何自己脖后竟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喉头轻动,才答:“臣无能,目前尚未可知,人各有异,发肤排斥之物亦有相异。微臣可待……待此宫婢醒来,或许可以细细问询,找出其中缘由……”
第58章 屏翠宫顾才人
话音落后, 宫正司内人声一时寂然,烛火烧得正旺,爆出噗噗几声轻响。
胡医政回完话, 垂首僵在原地大半刻,才等到皇帝轻声一笑。
“胡医政定要竭尽心力,朕……拭目以待, 往后愿闻其详。”
顾仪立在一边,埋首瞄见胡医政汗出如浆,额角的汗珠泛着冷光, 衣领已被水渍浸成深蓝。
她才蓦然发觉萧狗子如今冷嘲热讽的技能简直令人窒息。
她刚刚眨了眨眼。
“顾才人。”
耳边就听到萧衍冷冰冰的声音。
她赶紧又一蹲福,“臣妾问陛下安。”求求了, 你做个人罢!
萧衍见她埋着头, 长睫如羽扇, 温驯地垂落。
“顾才人今夜有此一遇,受惊了。”
顾仪摇头, “劳陛下挂怀,臣妾不胜惶恐。”
“只是顾才人……日落时分为何会于西苑甬道盘桓?”
察觉到他话中的指摘, 顾仪心中不忿。
她在冷宫玩个球都有错吗?
“陛下恕罪,臣妾今日一时耽于丸戏,忘了时辰, 又因球艺不精,才不慎将捶丸击出了墙外……”
“你抬起头来。”
顾仪话音被他骤然打断,心中有些奇怪, 却只能依言抬起头来。
只见萧衍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脸上,似探寻,似疑惑,若波光荡漾一汪深潭, 粼粼无声。
顾仪张了张嘴,顿时忘了她本来要说的话。
萧衍细看了她的面目,她的眉弓如月,一双杏目,即便不笑,也似乎眼含笑意。
顾才人,他确实先前从未见过此人。
他看过片刻,便回首望了一眼半步之后的高贵,“送顾才人回宫。”
高贵公公称是。
顾仪见到两个宫侍疾步向前,躬身道:“才人,请罢。”
她颔首,蹲福道:“臣妾告退。”
走到宫正司外,两个宫侍接过侍卫递来的两盏黄灯笼,在前引路,送顾仪回西苑屏翠宫。
甬道黢黑,昏黄灯影洒下一小片影影绰绰光澜。
顾仪一路走一路想,如此看来,槐花上一回定也不是落井死的。
之所以宫正司并未看出异常,或许就是因为她在井中,泡得尸首发胀,才无人注意到她手指的异常?
只是为何齐闯会佐证井边无异常?
是他有心包庇?
那他包庇的究竟是谁?
还是说……杀害槐花之人实在是个不露痕迹的高人?
顾仪想到方才眼前一闪而过的灰影,小腿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难道真是那个御花园观鱼台的灰袍人?
想了一圈,她觉得自己脑容量实在是不够了。
为什么感觉自己读了一本盗版书,这么多隐藏的故事线提都没提。
槐花,一个小配角身边的二等宫婢,就这么苦大仇深?
顾仪乱糟糟地胡思乱想着,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屏翠宫外。
宫侍揖身道:“才人,这就到了,夜深了,再过半刻,就要落锁了,才人还是早些歇息。”
她道了一声谢,“劳烦公公引路。”说罢便转身进了屏翠宫。
桃夹立在檐下,见到灯笼一晃,人就急急迎了出来,“才人,没事罢?宫正司可有为难才人?”
顾仪闻声,凝眸注视来人。
桃夹面上一惊,转而一笑,“才人为何如此打量奴婢?”
顾仪抿嘴一笑,“没什么,今日事多,我只是有些倦了,早些伺候梳洗罢。”
一更鼓响。
秀怡殿西偏殿内烛火长燃。
素雪是新分给婉美人的贴身宫婢。
见到婉美人仍旧在灯下绣裙,不禁出声劝道:“美人,天色已深,绣了一天了,还是歇歇罢,莫要伤了眼睛。”
赵婉停住手中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纱窗外的月影。
“原已经这样晚了……”她低眉婆娑起手中的月华裙,裙摆轻晃,灿若月华。
素雪笑道:“美人好技艺,此裙甚美,美人若是穿了,见到陛下,定能博得圣心。”
圣心。
赵婉心中委实忐忑不安。
阿衍既已知她就是当年济州沧郡他以玉相赠的女童。
虽是封了她一个婉美人的名号,可她知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中。
并且,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赵桀的后人。
东宫辅臣,太子少师。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针线,“伺候梳洗罢。”
隔日一早,碧空澄澈。
赵婉去秀怡殿正殿请过安,便换上了新制的月华裙去游御花园。
园中桃林硕果初现。
下朝过后,高贵公公煞费苦心,劝了许久才将皇帝劝去游园。
“陛下勤于政事,可也该松快松快,眼下桃园里刚挂果儿了,个头虽小,尚不能摘,可赏赏景,逛一逛,不也有趣儿!”
萧衍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他。
未脱朝服,就往御花园桃园而去。
行至桃林,一行人就听到了一阵悦耳女音。
可唱得是《园有桃》。
高贵心中发苦,侧脸一看,皇帝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
是哪个小人,这么不长眼!
萧衍放轻脚步,朝林中行了数步。
一道身影,隐于林间。
萧衍被晃得闭了闭眼,只觉她身上所着裙摆流光,煞是晃眼。
可见她立在枝叶叠翠的桃树下,踮着脚尖摘桃。
他胸中微动,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高贵公公察言观色的功夫已入化境,他见皇帝露出难得一见的怔忡之色,目光之中更有几分欲语还休的怀念之意,牢牢地锁住那桃树下的身影。
顿时精神振奋。
老天爷开眼!
赵婉察觉到身后的细微声响,她缓缓地转过了身,目光与皇帝的目光不期然相遇。
她拜道:“臣妾参见皇上。”
高贵一看,更是一喜。
是个美人,还是当夜湖畔被封的婉美人!
他含笑扭头看了一眼皇帝。
却见皇帝脸色骤变,眸中再无眷念之色,只冷冰冰地注视着来人。
老天爷!
不过片刻,皇帝一语不发,旋身即走。
赵婉立在树下,神色僵硬,面色煞白,不复来时之姿。
*
顾仪睡到日头高照,被热醒了。
她睁开眼,背上汗津津的,躺在木榻上却不想动,只随意地捉过枕头旁的团扇给自己扇风。
有一说一,其实住在屏翠宫真心不错。
不用每天去给人请安,也不必担心有人串门。
就是少了冰,有点热。
她呼哧呼哧地给自己扇了一会儿风,桃夹才端了水盆进屋。
“才人醒了?奴婢给才人取了井水,擦擦身,就不热了。”
顾仪撩开纱帐起身,见桃夹将雪白布帕扔进瓷盆中,轻轻揉搓,十指纤细。
她接过冰凉的布帕,道了一声谢。
申时过后,顾仪拿起了捶棒,去庭院里练习捶丸。
昨日虽然起了波折,但捶丸不能荒废。
这是她已知的能够攒到钱的最快的方式。
一切为了银子。
不过她今日练习,稍稍减了力道,着重球路,十击之中,唯有一两次能撞上砖墙。
萧衍驻足朱红宫墙之外,悄然而立,只听耳边时而传来咚咚声响。
木球轻击石墙。
果是耽于丸戏。
他一人信步西苑,不觉就来到了此处,默立屏翠宫墙外。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何。
他若是疑心顾才人,方才听得捶丸之音,就该知晓她昨夜并未撒谎,转身离去即可。
可他却没有动,在这里默然立了许久。
不见其人,不闻其声,能听到不过是捶丸发出的间或声响。
荒谬至极。
他实在是荒谬至极。
七月流火,下过几场暴雨,天就凉了稍许。
敬事房总管武公公终于盼来了皇帝翻玉牌的日子。
他从前总是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这一天。
每日必用丝绢轻轻擦拭碧绿玉牌,用金粉时时补漆,勾勒字样。
可他总是欣然而往,失望而返,徒留满心凄然。
是以,武公公前些日子参加了几场法会,开始学起佛来。
学会放下心中执念。
他捧着梨花木鎏金托盘,高举于顶,迈着小碎步入殿。
心中默念,放下执念。
皇帝自玉阶之上,俯视他。
武公公屈膝拜道:“参见陛下。”
皇帝身形一动,却是下了玉阶。
武公公内心乍喜,却又压抑下来。
放下执念。
皇帝扫视过盘中摆放齐整的玉牌,忽而伸手。
武公公气息微滞,只觉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
煎熬,等得煎熬。
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只是虚划过秀怡殿婉美人的玉牌,却不见别的动作。
放下执念。
赵婉。
赵桀后人。
只是不知与赵桀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衍凝眉深思,这赵家,簪缨士族,于士林间多有贤名。赵桀夫子清正不阿,曾为万千士子竞相追捧,一朝身死,虽是离奇,却也声名大振。
萧衍目光跃过此行,在托盘的最末尾,见到了屏翠宫顾才人的玉牌。
碧玉石雕,触手温凉。
见皇帝久久不动。
武公公再次绝望,正欲屈膝告退。
‘哒’一声细响。
皇帝竟然破天荒地翻了玉牌。
这无疑是这两载以来,武公公耳边听到过的最为曼妙之音,若林籁泉韵。
执念,若是成了,就不再是执念。
武公公心跳如擂,喉头发紧,口中称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