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正殿之上,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婉美人。
今日不到辰时,就听说她来正殿请安了。
是个勤快人儿。
王贵人见婉美人身着一袭牙色褙子,艾绿襦裙,头簪四钿,顾盼流转,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王贵人心烦气躁得很,送走了顾仪,又偏偏来了个赵婉。
虽只是个美人品级,但皇帝竟然破天荒地给了个‘婉’的封号。
王贵人吹了一口茶,语调凉薄,“婉美人好手段,听说昨日都还只是个浣衣局宫婢,不知怎地就入了陛下的眼,佩服佩服。”
赵婉蹲福道,“陛下隆恩,阿婉亦受宠若惊,得栖于秀怡殿,往后万望王贵人照拂。”
王贵人讥诮一笑,“你倒是同我说说,怎么照拂……昨夜顾美人成了顾才人,这其中若说没你的缘故,我可不信,你这般厉害手段……往后少来往罢……不过,你既住了秀怡殿,就要守秀怡殿的规矩……”王贵人放下茶盏,“抄个宫规十卷,婉美人可温故而知新。”
赵婉脸上一热,垂首道:“遵贵人教诲。”
王贵人摆摆手,“你去罢。”
见她出了秀怡殿,王贵人才唤来黄鹂,着急问道:“打听来了么?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鹂一五一十答:“奴婢出门打探了一圈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说昨夜顾才人领着婉美人在湖畔遇到了皇上,不知怎么就冲撞了圣驾,可当时都是御前伺候的人,个个守口如瓶,想必是顾才人犯了皇上忌讳……”
王贵人皱眉,心想,顾仪性子不差,人也不蠢,怎么就忽然跑到皇帝面前,冲撞了圣驾。
皇帝性子本就冷情,顾仪不要命了不成。
她想了片刻,想不明白便就此作罢。
只叮嘱黄鹂道:“往后啊,你可得盯紧了西偏殿。”
“奴婢自然晓得。”
王贵人转了话头,问:“新得的茶会图卷,可送到采薇殿淑妃娘娘那里了?”
黄鹂颔首,“昨日奴婢就派槐花去送了。”
王贵人“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屏翠宫中,顾仪睡到自然醒,缓缓坐起,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久违的舒爽。
这是长久以来,她自觉第一次战胜了剧情。
不再需要时时忐忑,担心自己每每命悬一线。
她梳洗过后,桃夹就领回了今日的早膳。
按照才人的用度,膳房给她减了两个小菜,少了一道糕点。
桃夹一副要哭的表情,“今晨奴婢去提膳,膳房师傅就不肯给奴婢才人爱吃的酥饼了。午后奴婢去领冰,料想也不能同以前一般富余了,只是夏日正热,若是冰少了,才人怎么受得了。”
“都是小事。”顾仪大度道,“我瞧着这屏翠宫庭前的枇杷树生得郁郁葱葱,若是打理得好,立在窗前,就可遮荫,庭后还有一口水井,若是热极了,用井水冰些瓜果解暑也可以……”
桃夹目瞪口呆,“才人……这是不打算争了?才人虽未明言,但奴婢也能猜到,定是那婉美人暗害了才人……才人如今来了西苑,但等到下个月翻牌得日子,奴婢去求求陆公公,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能见到陛下,才人一定可以……”
顾仪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打断她道:“不必了。”
桃夹怔愣片刻,“才人……”
顾仪就着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待会儿,你若是要去司计司,顺道也去一趟工匠所,要一套捶丸器具来,小副即可,旧的也没关系。”
桃夹点头应下。
顾仪用过早膳,就开始专心地搞起了话本创作,中途,齐美人身边的宫婢团圆来屏翠宫寻过她一次,给她送了一片金叶子,说是齐美人给的。
顾仪感动地更加专注地投入了创作。
写了数个时辰,有些头晕眼花。
日升于顶,暑气漫涌。
顾仪索性脱掉了月白素裙外罩着的对襟小衫,捏了一把青丝团扇给自己扇风解暑。
她信步走到庭院里,看了一眼枇杷树,见到宽厚的大叶下,掩藏着几爪嫩黄的小果,还未长成。
屏翠宫小,庭院也不大,只有这一棵枇杷树可观,与从前的河洛殿庭院宛若云泥之别。
她看了一小会儿就将这枝枝叶叶都赏尽了。
顾仪捏着小扇,迈出了红漆剥落的宫门。
往东行了数步,就见到另两扇掉漆的朱红大门,可门上挂了一把拳头大小的铁锁,满是锈迹,也不知是锁了多久。
她仰头看那门上,既无题词也无牌匾,不知这是哪宫哪院。
沿着宫墙又徐行数步,头上蓦地洒下一片荫凉。
顾仪抬头就见浮翠流丹,青绿叶间挂着红宝石般的果实。
是一棵高大的樱桃树,悄然探出了宫墙。
萧衍自谈源堂出来,沿着夹道往前殿而去,转过一重月亮门,就瞧见前方宫墙下立着的一道人影。
一身素白衣裙,头上梳了单髻,未簪珠花,只有两股秋香靛青的双色发带,垂悬脑后,随扇起微风轻扬。
她仰着头,专注地看着高墙之上的樱桃树。
高贵公公见皇帝骤然停下脚步,也跟着驻足。
他伸脖子一望,这人好像见过?
顾仪本能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目光逼视。
她转过身,看见了数步开外的萧衍。
心跳猛地跳漏了一拍。
昨日雨夜,她伏低长跪,根本没有真正地看清萧衍的面目。
今日乍见,眼前的萧衍一身玄色金丝龙袍,头竖玉冠,眉如鸦羽,鬓角一道浅疤,全然如旧。
只是一双若琉璃般的暗褐色眼睛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她。
萧狗子是不是过得不好……
即便他的容貌丝毫未变,可周身气势已不大似从前。
萧衍虽是冷冷清清,可偶尔笑起来的时候,仍如冰雪初融,暖阳遍照。可眼前之人如笼万年寒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明只是三两日未见,可怎么却感觉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了……
无论顾仪心中如何安慰自己,她都再明白不过,剧情其实已经残忍地把她记忆中的萧狗子留在了上一周目。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其实已经把萧狗子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了骊山茶园,她就难受。
若是难受,不如不见。
高贵公公鲜有地震惊了。
他历来识人无数,过目不忘,靠记人脸吃饭,顾才人甫一转身,他就认出了她,昨夜湖畔被贬的顾才人。
可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路数!
见到皇帝,既不蹲福,也不请安,反倒愣在原地,眼眶发红,一副要哭不哭,眼泪将落未落的楚楚可怜模样。
难道这阖宫之中还有这样的狠角色?
他不由得侧目瞧了一眼半步之外的皇帝。
萧衍长眉微蹙,脸上是少见的犹疑。
他不解地凝视来人。她的面色在日光照耀下雪白,唇色鲜红,气息愈快,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点墨,直视帝目。
此人……他像是见过,又像是从未见过。
只是她为何看上去如此伤心?
仿佛,只是望着她,就能为她的伤心所动……
萧衍压下胸中古怪细密的滞重之感,出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顾仪听到话音,脑中瞬间清明起来,她立时埋头,蹲福答道:“臣妾是顾才人,今日在此散步,无意惊扰圣驾。”
顾才人。
昨夜掷玉的顾才人。
萧衍面目冷了下来,“你既已受罚,当勉力思过,往后素位而行。”
顾仪垂首,答了一声:“是,臣妾遵旨。”
第57章 她是槐花
此时正值午后, 万里碧空,无一丝清风。
一轮烈日当空,将脚下的青砖炙烤得发烫。
萧衍立在原地, 只觉热气顺着脚下升腾,心头愈发聒噪,见那顾才人垂首认错之姿, 更是心烦。
他转开了眼,不再看她,抬脚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高贵公公见状一愣, 继而快步跟上,却见皇帝一路眉目深锁, 沉默不语。
心中不禁暗道, 果然犯了皇帝忌讳, 再怎么往后找补也无济于事,还是没能入皇帝的眼啊……
可将将走到天禄阁外, 高贵公公耳边却听皇帝忽然问道:“这顾家是什么人,似乎是地方知州?”
高贵公公心中一惊, 脸上霎时堆笑道:“陛下好记性,顾才人的父亲顾长通,是抚州知州, 从五品……原是青州府衙通判,两年前才调任抚州。”
“是么……”那他从前确实不该见过她,难道昨夜掷玉真是巧合……
高贵公公回忆了一遍初选时送来的宝册, 徐徐又道:“顾长通两年前是自请调离青州府衙,他与户部沈旭同年礼围,在去青州前,也曾任职于户部济州清吏司……”
眼风一瞄, 见皇帝似乎真的凝神在听,高贵公公继而大胆道:“顾长通进士出身,可家门不显,为官虽已有十余载,但晋到正六品后,就难有寸进,及至调任抚州知州,抚州清贫,算不上好去处,顾长通补了缺,这才升了从五品……”
萧衍颔首,迈步进了天禄阁,却未再言。
高贵公公见好就收,适时闭上了嘴。
申时正。
采薇殿内的淑妃娘娘罕有地发了一通脾气。
一双丹凤眼淬着冷光,扫过殿内跪着的一众宫婢。
玉壶跪在领头处,磕头道:“娘娘息怒。都是奴婢擅作主张,想着秀怡殿的宫婢常来送物件,往日里也曾去过书房,昨日便吩咐她将王贵人新进的茶会图卷放入书房,谁曾想……奴婢一定将功补过,将书房打理妥帖……”
淑妃冷声道:“本宫的书房,秀怡殿随便来个人都能进?”
玉壶又磕了好几个响头,口中连声道:“奴婢知罪,娘娘息怒。”
淑妃又看了她一眼,到底是家里带来的旧人了。
如今再罚,再补过,也没用了。
“采薇殿内所有宫婢罚俸三月,自去领三十手板。如若以后再犯,便不必在采薇殿里呆了。”
“谢娘娘开恩。”
淑妃说罢,独自回了书房,来回踱步,心神仍旧惶惶不宁。
昨夜她抄完经,将手中狼毫搁入竹根雕笔洗时,不慎跌落在地,她俯身去拾,才发现山水乌漆立柜下滚落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血红珠子。
剂母珠。
淑妃立刻慌张地去开了立柜上的暗格,三彩宝匣果然被人动过了,盖子只是胡乱地合上,里面躺着数颗浑圆鲜红若血的剂母珠。
此暗格,此立柜,她从不让人动,是谁胡乱地动了她的东西。
淑妃合上暗格,便疾步迈出书房,斥责宫人乱了书册,玉壶闻声而至,她方知傍晚时分,秀怡殿的宫婢槐花来书房送过图卷。
槐花。
不论她知与不知,有意无意,都留不得了。
她趁夜与人留有暗语。
齐殊等了整整一夜,就是不知道此刻是否已经事成。
盛夏日长,酉时过后,天光依旧大亮。
桃夹从工匠所领回了一套半旧的小副捶棒和一颗捶丸,递给了顾仪。
“这一套捶具听说是从前宫侍们顽丸戏最称手的,只是有些旧了,才弃之不用,若是才人顽个趣儿,使着正好。”
顾仪接过细看,比划了一下,“真是称手,不错!”
桃夹笑道:“才人也爱这球戏,听说落英宫德妃娘娘也爱呢……”
顾仪:“呵呵。”我爱的是银子,谢谢。
上一周目,她将那一纸捶丸戏舆图看过不下百遍,球窝在何处,球基在何处,十筹之间,哪个是上坡球,哪个是下坡球,哪里有花木障碍,哪里土地硬软,她都一清二楚。
加之优秀选手们的演示作为模仿素材,这一回距离捶丸戏还有数月之久,她若是勤加练习,三天模拟五天实测,她不信拿不到名次。
一筹百两,可以有梦!
趁着天光尚在,顾仪换了一双锦靴,在屏翠宫不大的庭院里开始练习击球。
木制捶丸被她猛地击打,撞在砖墙之上,咚咚作响。
打了好一会儿,顾仪出了一身汗。
好在日头业已西沉,微风轻拂送来丝丝凉意。
桃夹出言劝道:“才人顽了这么久了,还是歇歇罢,先用晚膳罢……”
顾仪自觉已经渐渐有了手感,“好,我再击五球,今日就到此为止。”
说罢,她双手握柄,用手肘发力,击打脚下的捶丸。
这一击使了巧劲,那捶丸竟被她击打得凌空腾起,飞出了屏翠宫不高的瓦檐,砰砰数声大响,好像落到宫道之中,弹得更远了。
顾仪尴尬一笑,“我去瞧瞧,把捶丸捡回来。”毕竟只有一颗球。
桃夹一副想笑却又勉力憋住的模样,“嗯”了一声,也跟着她出了门。
余晖犹有光,可深邃的宫道已是半阴半明。
西苑本就人迹罕至,日暮之后,更若无人之境。
顾仪定睛一看,才见那小小的捶丸已在道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眼看就要滚到尽头了。
她快步追了上去,刚行两步,抬眼只见甬道尽头一道灰影一闪而过,往西而去,快得就像是她眼花。
顾仪心中一落,一种古怪的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捏紧了手中拽着的捶棒。
行到甬道尽头,才见到东侧是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树后似乎藏着一口水井,而井边有个躺着的人?
她立时大惊,转头对桃夹道:“快,去叫人,这里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