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的存在犹如山岳,令人无法忽视。
殿中虽有冰山,可他周身散发的热量,拢在身侧,像个火炉。
顾仪只得轻轻掀开了被子,将四肢露在被外。
月升于顶,些微月光投了进来。
没了青纱帐,琉璃珠帘反而将皎白月光映得雪亮。
顾仪真的搞不懂司珍司的心态,搞这么一副帘子来,不是将人吵醒,就是将人晃醒。
为何要弄这琉璃珠帘挂在榻前。
难道就是为了让贵人们动作起来,听个响?
她猛地顿住思路,不能放任自己在脑海中搞颜色。
可借着洁白月色,她终于能看清眼前萧衍的面目。
他似乎睡得很沉。
睫毛低垂,桃花眼闭紧,眼尾微挑,鬓旁的细小浅疤像一轮浅月。
萧狗子即便是哪天老了,应该也会是个气宇轩昂的美爷爷。
萧衍太阳穴骤然抽痛。
痛得他睁开了眼睛。
被月光一晃,才看见眼前之人。
此人正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是何人?
他大梦方醒,神思尚且混沌。
想了片刻,才记起这里是屏翠宫。
面前的人是顾才人。
但见她一双杏目在暗中泛着粼粼水光,见到他醒来,霎时圆睁,仿佛适才回过神来。
喏喏道:“陛下……醒了?”
萧衍胸中陡然腾起一种古怪之感。
顾才人,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踌躇片刻,“你在想……谁?”
顾仪悚然一惊。
万万没料到,萧衍刚刚睡醒就这么敏锐。
她嘴唇微动。
轰隆。
一声巨响自殿外传来。
萧衍掀开锦被,翻身而起,珠帘乱响了片刻。
他人已经出了宫殿,停在檐下。
却见屏翠宫一切如旧,可西面不远处的一处宫阙已被大火点燃。
红光冲天,浓烟四起。
谈源堂。
两个影卫疾步而来,跪拜低语道:“陛下,刘太妃被劫走了!”
萧衍闻言笑了两声,“萧律啊……”静默片刻,复道,“扑灭火势,封锁九门,天亮了,再捉贼。”
他说罢,便抬步下了台阶,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此时不过刚刚寅时。
天边的月亮正圆,跃上枝头,又慢慢西移。
青州府,扬城行宫之中,尚有靡靡歌舞之音。
郑王妃,如今的郑贵妃,领着侍婢二三,徐徐往前厅饮宴处去。
面上似笑非笑,步履轻盈,款款而行。
侍婢默不作声地跟着她。
今夜,陛下又在胡闹了。
也得亏郑贵妃性子好,去劝一劝,旁人才不管呢。
先王妃,哦,不,先皇后,一听说慎王在青州府登基为帝,就生了病,短短时日间,就薨了。
都说,她其实是被吓死的。
只有侧妃郑王妃尚在,做了郑贵妃,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穿过游廊,乐声更刺耳了。
郑贵妃甫一进殿,一双似笑似嗔的柳叶眼就望向座上的皇帝。
萧律。
即便他不高座于王台之上,也依旧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萧律处众人间,如星月坠于瓦砾间。
俊美绝伦,世无其二。
此刻的他只着一身月白锦袍,胸膛微露,长发半竖,只用一柄青玉簪斜插脑后,懒懒散散地坐在金椅之上,百无聊赖地看庭上歌舞。
“陛下,夜深了,还不安睡么?”郑贵妃笑意盈盈道。
萧律一见来人,柳眉轻皱,口中念道:“恼人。”却真的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往殿后而去。
郑贵妃敛了笑意,沉声对乐伶舞姬说:“都散了罢。”
待到殿中人去楼空,她才抬脚也往殿后而去。
屋内轩窗大敞,明月高挂。
萧律盘腿坐在窗前,微风轻鼓他的袍袖,风姿若仙,却一动不动。
郑贵妃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瞧他一眼。
肩膀一落,不由笑道:“陛下,又在对月垂泪?”
萧律眼角挂着豆大泪珠,眼稍荡漾红晕,虽是惊艳,可哀戚之色真若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郑贵妃摸出腰间丝绢,递给他,“陛下,擦擦泪罢,不哭了。”
萧律并不转头,只伸手接过,“我……朕没哭,只是迎风落泪。”
郑贵妃哄孩童似的,“好好好,明日就又叫太医来瞧瞧陛下迎风落泪的毛病。”
萧律轻压眼角,继而一声长叹。
郑贵妃知他心意,开解道:“太妃娘娘定能安然无恙,陛下宽心,说不定太妃娘娘很快就能南下,与陛下在青州相见。”
萧律适才抬头看她,怒目而视,“你也来哄我,所有人都在哄我,他们不过就是想逼死母妃,好打着这不忠不孝的旗号,发兵讨伐萧衍那个狗东西罢了,谁又会真正地将母妃全须全尾地带到青州来。”
不过说了两句话,萧律的眼角又湿了。
郑贵妃半蹲下去,哭笑不得,只好夺过他手中丝绢,轻轻替他拭泪,“陛下,不哭了,他们哄你,臣妾可从不哄你,臣妾……再去求求阿爹,让他再派几个得力之人去京城救回太妃娘娘……”
萧律心中稍安,却忽然捉过郑贵妃的袖袍,将她拉近,附耳低语道:“贵妃不如和朕一起跑罢,离开扬城,离开青州,跑得远远得……”他似下了决心,“这皇位不要也罢!都是他们逼我得,萧衍那个狗东西素来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连父王都敢杀,我……我与他从小就不对付,若是被他捉住,肯定会被剁成肉泥!”
郑贵妃闻言一惊,复又笑道:“陛下,说什么胡话,陛下才是真龙,才是正统,迟早一飞冲天,难道陛下忘了景帝,忘了尚有此仇未报?”
“景帝……”萧律垂眉嗫嚅道,“太子哥哥……”
郑贵妃见他神色动摇,再劝道:“正是,太子衡死得那般惨烈,陛下难道不为所动?太子衡光风霁月,为世人所爱,仁心仁义,本可成一代明君,可却死于萧衍剑下,难道萧衍不该杀,陛下也是先帝子嗣,乃是正统,萧衍生母是个异人,连大幕人都不算,凭什么与陛下相争!”
第61章 杏花酥饼
顾仪一夜没睡, 前半夜不想睡,后半夜睡不着。
谈源堂同在西苑,离她所处的屏翠宫, 不到百步的距离。
宫人救火的脚步声,吆喝声,水声杂乱, 火光轰然,门窗合拢,却仍能闻见空中时而飘散的浓烈的木炭气息。
萧衍虽走了, 却留了一排侍卫站在屏翠宫外,
个个腰悬铁剑。
为什么谈源堂此时会着火?刘太妃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 算不算剧情崩坏?
能不能, 求求了, 让她安安静静地苟到剧情终点啊!
顾仪躺在榻上,提心吊胆地睁着眼睛, 等了大半夜。
好在,并没有感知到熟悉的白光召唤。
她心中略略放下心来。
不过……为何谈源堂的剧情提前了这么多?
她前后细细一想。
难道真是因那灰袍人没有杀掉槐花, 不得不提前动手?
原书中的刘太妃服毒数月,最终油尽灯枯。
槐花没死,谈源堂莫非因此生了变数?
“才人, 已经巳时了,才人醒了么?”桃夹立在寝殿外,扬声问道。
顾仪思路骤停, 轻声说:“嗯,进来罢。”
桃夹端着水盆进殿,似乎心有余悸,“昨夜那火势甚急, 天边烧得通红,黑烟四起,才人定是受惊了……”
顾仪换过衣裙,不禁问道:“此刻那火是扑灭了么?可听说有人受伤?”
“奴婢方才从谈源堂前过,见那火势已是灭了,没听说有人受伤……”
顾仪点点头,不再说话,若是从前,她兴许会让桃夹去打探一番刘太妃的情况。
可……眼下……
顾仪捏着布帕,一面擦脸,一面眼风去瞄桃夹,见她面色如旧。
可……还是不了……
“屏翠宫顾才人,领赏。”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拉长的调子。
顾仪急放下手中布帕,旋身而去,停在门前。
听那青衣宦官道:“陛下赏屏翠宫顾才人梅花簪一对。”
顾仪跪地,拜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青衣宦官笑眯眯地将红漆托盘放到木桌上,“才人好福气,奴恭喜才人。”
顾仪起身,笑道:“借公公吉言。”
待到他走后,顾仪才去细瞧那梅花簪,通身乌木质地,只在簪头镶了一颗红彤彤的宝石。
桃夹走到她身旁, “恭喜才人,定是陛下怜惜才人……才人要去谢恩吗?送道点心去天禄阁,也是才人一番心意……”
顾仪闻言沉思片刻,昨夜若非谈源堂突然起火,恐怕就不会赏她了。
她都忘了萧衍是个何等敏锐之人,对其面目缅怀旧人,虽然也是他本人。
但眼下的萧衍看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不能再带着上一周目的滤镜去看他了,万一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行,你去问问膳房,可否通融一二,容我自去做一道点心?”
桃夹笑嘻嘻答道:“奴婢这就去,才人想做什么点心?”
“就做……”顾仪想了想,“就做杏花酥饼吧……”
午时过后,皇帝终于从天禄阁后回来了。
忙了一夜,高贵公公见他脸上也多了一分倦色。
他连忙递上一杯茶,“陛下,喝口茶润润喉,若是乏了,不若去寝殿小睡片刻?”
萧衍接过茶,却又看起了垂目看桌上的信函。
高贵公公望了一眼阁外,斟酌道:“今日一早,见皇上事忙,想着昨夜大火,顾才人该是受惊了,又是初蒙圣宠,老奴……便替皇上赏了她一支梅花簪,陛下恕罪……”说着,他弯腰长拜。
萧衍扭头看他一眼,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半晌才道,“起来罢,下不为例。”
高贵直起身, “谢陛下恩典……”复又满脸堆笑道,“这顾才人领赏后,许是惦念陛下,特意做了点心送来天禄阁,此际,人已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萧衍眉梢轻挑,看了高贵一眼,“原来如此……”
他静默了片刻,放下手中信函,才道:“宣顾才人进殿。”
顾仪捧着膳房给的紫檀雕花卉纹圆盒,规矩地立在天禄阁外丹墀。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前殿。
自天禄阁外放眼一望,碧空如洗,日光洒在大殿黄琉璃瓦歇之上,如沐圣光,数级玉阶一路往上,直达权力的至高处。
只是没想到,她在这里站了这么久。
此景虽美,但膝盖着实酸了。
她刚小幅度地跺了跺脚,就见一个御前青衣宦官朝她快步而来,“顾才人,随奴进殿罢。”
顾仪心跳快了一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捧着食盒,小步地随他进殿。
她跨过门槛,在青砖之上甫一站定,便拜道:“臣妾参加陛下,问陛下金安。”
萧衍见她发间红光微闪,确实插了一柄昨夜没见过的发簪,“起来。”
“谢陛下。”顾仪起身,抬起头来,复又笑道,“谢陛下恩赏,臣妾特意做了点心,请陛下品鉴。”
“上前来。”
顾仪捧着食盒,跨过数级石阶,立到他面前,将食盒盖掀开。
盒内摆着四枚雪白的酥皮杏花饼,豆沙轻点薄红花瓣。
萧衍问道:“这是何物?”
顾仪答道:“此乃杏花酥饼,是抚州特产,臣妾得阿娘真传,才学会了做此饼。”她往前一递,“陛下尝尝?”
“抚州……是么……”萧衍捻起一枚,尝了一口,眉心却微皱道,“差强人意。”
真的好气,但要保持微笑。
萧狗子,我劝你善良。
顾仪想到这里,猛然顿住,只浅笑拜道:“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萧衍却伸手接过她手中食盒,摆到了木桌上。
顾仪见时机正好,便面露担忧道:“臣妾方才从西苑来,见到那火势去后,谈源堂留下的断壁颓垣,甚为可怕,听说刘太妃娘娘居于谈源堂,不知太妃娘娘是否安好?”
萧衍忽而轻笑了一声,一双桃花眼朝她看来,“才人如此挂心刘太妃,果真至孝……”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脸上憨笑一声,“同处西苑,太妃娘娘为尊,臣妾……自然挂心。”
萧衍见她笑得眉睫微弯,如一轮弦月,却转开了眼,“太妃娘娘无事,只是受了惊吓,自请去了西山寺,料想……要过上些时日才会回宫。”
顾仪一惊。
这……是被萧律的人劫走了?
她继而笑道:“既如此,臣妾就放心了……”
见萧衍审视的目光朝她投来,顾仪又勉力一笑,趁机脱身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此际就不打扰了,陛下若是不喜欢这杏花酥饼,臣妾下一回再送别的东西来。”说罢,她蹲身一福。
这就要走?
“等等。”萧衍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