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颔首,笑道:“才人慈心。”顿了片刻,又道,“这水缸幽深,冬日里地板结霜,才人行到此处亦要小心些才是,从前也不是没人脚滑落水过。”
懂得,司马光砸缸。
陆朝见顾才人面露了然,轻笑道:“桃夹妹妹伺候才人已有多时,想来也是告诉了才人。桃夹妹妹之所以怕水,便是小时候落到过水缸里的缘故。”
顾仪心中一惊,桃夹怕水,她知道,可这怕水的缘故她可从没听说过,但她勉力压抑住惊讶之色,只徐徐问:“陆公公可是亲眼见过此事?”
陆朝点头,追忆道:“回才人,当年奴与桃夹妹妹同在御花园洒扫,她不过八岁,可御花园老奴刁钻,切磨新人,整天指示桃夹妹妹去水缸取水,可她当时还没水缸高,便只得踩了小凳去舀水,熟料那小凳露天摆得时日久了,早结了层霜。桃夹妹妹脚一滑,扑通一声就落进了水缸里,头颅立刻就淹没进了刺骨的水里。”
顾仪见他大喘气似的停顿,连忙追问道:“然后呢?”
陆朝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幸而当时御花园中有一贵人经过,才急把桃夹妹妹从水缸里捞出来。她出来的时候已是气息微弱,浑身冻得青白。当日甚是凶险,只怕是晚个一时半刻,桃夹妹妹就这么去了……”
顾仪听得心中既涩又惊。
可这贵人是谁……
她想问,却一直等到陆朝走了都没问出口。
既然陆朝不愿明言,这便是个不能明言的贵人。
顾仪下意识地,想到了萧衡。
*
午时过后,二轻骑自朱雀门外出发,一路往乌山而去。
出了京城城门,官道各通东西南北。
乌山别宫由此岔口往北,而刘太妃的逃亡路线则是往南。
当日刘太妃被一灰袍人所挟,见他虽不能言语,她却猜定是萧律派来救她的人。
灰袍人一把火烧了谈源堂,却带着她在宫中蛰伏了数日,苦苦捱到二十四日‘净人’出宫,两人躲进粪桶里,一路由西小门出了宫。
刘太妃可从来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上了官道,又疾行半月,昼夜马不停蹄,堪堪躲过沿路关卡,终于进了青州府。
她已经瘦脱了相。
郑绥带着人来扬城外迎她。
那灰袍人一见郑绥,立即乖觉地立到了郑绥马后。
刘太妃见他身披金甲,骑高头大马,腰悬一柄长刀,威武非常。
她心中一顿,脸上却不显,“郑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郑绥并不下马,只抱拳道:“末将拜见太妃娘娘。”
刘太妃虚弱一笑,“请郑将军引哀家速速去见律儿。”
萧律在扬城行宫之中,等来了刘太妃。
母子乍见。
他犹不敢认,嘴唇翕动,才唤出一声:“母妃……”
刘太妃骤然落下泪来,扑上前将他紧紧抱住,“我的律儿……”
耳边却听他低声念道:“母妃,怎么这般老了……”
刘太妃气息猛地一哽,顿时撒开双手,抬手就摁向萧律的脑门儿,“你这个不孝子!枉我亡命一般逃来青州!”
气煞人也!
萧律按住她的右手,假意端详了她片刻,“母妃不老,方才是儿臣眼拙了……”
刘太妃左右一望,见殿中无人,仍旧低声道:“律儿如今非是儿臣,为何不称朕?”
萧律低声一笑,一双美目荡漾,“母妃方才见到郑将军,难道还不明白么?儿臣……儿臣不过是个傀儡……”
一语道破,刘太妃长久以来暗暗的期盼化作泡影,胸腔似被人一把捏住,生疼。
“他岂敢?一个郑绥就这么大胆?博古难道不管,魏州难道不管?同是太子旧部,难道还能反了萧家的江山?”
萧律声音欲低,近乎附耳道:“母妃说得对极了,他们是太子哥哥的部下,非是我的部下,旧主既死,若要另立新主,何不亲身一试?我被他们诓了来,是我蠢,但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母妃,你快走罢……”
刘太妃心中一落,犹坠深渊,“哀家去哪里,能去哪里?难道回头去找萧衍?那哀家宁可死!”
萧律叹了一声,“母妃留在此地,必死无疑……”
刘太妃话音颤抖:“他们再如何……他们岂敢……”
萧律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眼中水光一闪,似乎有泪,“母妃想想我那王氏,她虽是有些胆小,可也伴我数年,绝不是个懦弱之人,可是……说是病死了,便是病死了……如今郑绥私开了青州金银二矿,又设炉局,与往来商人,以金易物,买的都是铁器……”
萧律笑了两声,“只等一个借口了……母妃一路南下,正中下怀。只是……他或许尚存了一二分善念,才让我们母子今日得以相见……”
刘太妃霎时遍体生寒,“律儿……”
萧律伸手摸了摸刘太妃脸颊,细细抚过楞起的褶皱,干涩的皮肉,“母妃莫怕,儿臣在青州府作慎王,也并非一两日,此际……定设法让母妃脱身……”
刘太妃正欲答话,却听身后,殿门‘吱呀’一声轻响。
她背过身去先抹了泪,才回首看向殿门。
来人身长六尺,精瘦干瘪,虬须覆面,一身铁甲。
正是博古。
博古抱拳拜道:“参见陛下,参加太妃娘娘。”
萧律轻捋长发,笑道:“博将军,深夜入殿,所为何事?”
博古答道:“探子来报,窥见于代带兵自漠南而下,欲往洛川而来,末将今夜便来辞行,欲往北而行,一探虚实。”
萧律再笑一声,“朕准了。”
博古称谢,再不久留。
萧律再端详刘太妃一眼,“就是今夜了,母妃。博古北行,郑绥性子多疑,定要去送,顾不上行宫。待会儿你先入寝殿,不多时,便有数个与你身材相仿的嬷嬷入殿,你换上衣裙,随其中一人走罢……”
刘太妃来时艰辛,万没有料到母子二人的相聚之时,竟如此短暂。
她伸手死死捏住萧律的袖袍,却听他又道:“出了行宫,便去洛川边,寻一商船往北,先去渠城。”
刘太妃怔忡片刻,抬眼见他脸上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神色。
萧律,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第65章 我和我的笔友
酉时三刻, 夕阳坠入天边,乌山别宫瓦檐上的最后一丝金辉业已落尽。
高贵公公立于轩宇阁中,按照皇帝的吩咐, 将户部和吏部的奏疏先挑了出来。
皇帝坐于桌前,挑灯提笔批注。
这段时日,皇帝虽对外称于乌山静摄, 但剪除太子衡旧人,追寻刘太妃下落,已是诸事缠身, 如今伪朝更是蠢蠢欲动,加之国库空虚, 征丁不兴, 全是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
望着这连日以来积压下的奏疏都快堆成山了, 高贵心中叹气。
这乌山别宫都来了大半月了,可皇帝仿佛没哪一天睡了一个安稳觉。
哎。
高贵公公搭着眼皮, 斜睨皇帝,见他在户部的奏疏上, 圈了几个红圈。
登州府,武州府,以及抚州府衙门。
皆是自请计亩征银, 行税改制的州府衙门。
高贵公公心念一动,出声道:“陛下,今日已是看了大半日奏疏了, 不如老奴这会儿就去传晚膳来,陛下亦可歇息一二?”
萧衍看了一眼阁外天色,放下朱笔,从善如流道:“传膳罢。”
高贵公公笑道:“老奴这就去, 趁着等膳的功夫,陛下不看看宫里寄来的信笺,各宫娘娘都有寄。”他特意又说,“秀怡殿婉美人,屏翠宫顾才人也寄了。”
萧衍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呈上来吧。”
不过片刻,高贵便捧来了一托盘的信笺,兼有数个彩漆锦盒。
高贵公公将其中最出彩的流苏坠子先挑出来,“这是婉美人亲制的流苏,技艺高妙,即便是在宫里也不多见。”
萧衍扫了一眼那水色流苏,却只“嗯”了一声。
他随手拆了几封信函。
皆是通篇大论,引经据典,本就读了大半日的奏疏,看得他眼花。
萧衍长眉轻敛,正欲让高贵把托盘挪走,却见最下角压了一封轻薄的信封,上覆屏翠宫的小印。
顾仪。
萧衍心念微动,伸手拿了起来,拆开来读。
秋栗赋。
他唇角微扬地继续读了下去。
可此信笺只有两页纸,后一页纸,还全是废话,不足半刻,他就读完了。
不禁一声冷笑,“顾才人平日里就是这般敷衍?”
高贵公公心中叫遭,埋怨定是陆朝那个小崽子提点得不到位。
他干笑一声,“要不陛下给顾才人回个信儿,让她下回属意些?”
萧衍放下信函,“不用了。”
高贵公公这才看清信上写得‘秋栗赋’三个大字,顿时灵机一动道:“老奴看山间栗子树上,还挂着秋栗,虽不如夏末时鲜嫩,可秋栗肥美,既然顾才人喜欢栗子,老奴让别宫里的宫人去采一筐好的来,明日快马回京,就给屏翠宫顾才人送去。”
萧衍没有说不。
高贵公公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
隔天,申时刚过不久,天光还亮,顾仪就收到了陆朝公公匆匆送来的一筐栗子。
竹筐摆在地上,高可及膝,里面盛了不下百颗秋栗。
秋栗个头不小,棕得发亮,其中尚有数个才摘下来不久,包裹于带刺的棕绿栗壳夹里,有些扎手。
陆朝笑呵呵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特差人给才人采的山间秋栗,快马自乌山送来,才人可以尝个新鲜。”
但……这个栗子是生得呀……
顾仪正想吩咐人送去膳房,却听陆朝又道:“陛下看了才人的书信,便说,才人所写食谱甚妙,才人何不亲身一试,待到陛下回宫,也可送给陛下尝尝?”
顾仪懵了。
难道真让她去炒栗子,练铁砂掌么?
还是去学火中取栗?
她尽力地摆出个笑模样,蹲福道:“陛下隆恩,臣妾感激涕零。”
陆朝公公自觉差事办得不错,嘴上抹蜜一般,“才人所说,奴才一定带到,这秋栗可是屏翠宫独一份的荣宠,别地儿都没有呢。”
顾仪:“呵呵……”顿了顿,却问,“秀怡殿婉美人没赏么?”
陆朝心头一跳,没料到顾才人如此敏锐,却不得不老实作答:“婉美人那流苏确实甚佳,陛下赏了元宝……”
顾仪已经无力吐槽了。
陆朝临走前,复又笑眯眯提醒她,说:“明日又有快马,奴午时前来取信笺?”
顾仪含笑点点头。
陆朝念及师傅的嘱托,不忘开口说:“才人此番不妨多写几笔,师傅说,陛下可爱看才人写得信了,就是短了些。”
顾仪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嗯……陆公公慢走。”
桃夹围着那竹筐转了一圈,欣喜道:“这也是陛下想着才人呢,这栗子虽是寻常之物,可依奴婢来看,那情意自不是银子那等俗物能比得上的。陛下这是真的想着才人,才会给才人送栗子的。”她抬眼打量顾仪一眼,“才人,可想好了明日又给陛下写什么了么?”
顾仪坐到梨花椅上,俯身举个栗子,心中犯难。
赏赐银子感觉会更好一点呢。
但是……
顾仪思索片刻,吩咐桃夹道:“你待会儿就去司膳司问一问可有炒栗子的养好的黑沙?若是此刻没有,过几日可有?顺道再去司籍司领一些刷过浆的厚一些的宣纸来……”
桃夹知道她这是有了主意,“是!”立刻笑嘻嘻地就去了。
顾仪挪到寝殿中的长木桌前,开始研磨,扯过一张纸准备先打个草稿。
写信太累了,写两页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不如画画吧。
画个单行本连环画,可以轻轻松松凑页数。
顾仪搓搓手,提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颗板栗,三角形,顶端画了纹路,表示这是一颗板栗,又给板栗加上了细长的四肢。
她的画技,在萧衍来看,也就是个杯子画成橘子的水平,她不能画太难的东西。
她创作的单行本连环画,就叫“板栗夜奔”。
桃夹取回宣纸后,顾仪就垂首奋笔疾飞,直达深夜。
亥时三刻。
轩宇阁中依旧灯火通明。
高贵公公斗胆又来劝一回,“陛下,夜深了,还是早些安睡罢……”
萧衍抬眸,暗褐色琉璃眼朝他望来,“朕睡不着,索性将奏疏看尽,乏了便能安睡。”
高贵公公见阁中无旁人,才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那头疾,要不奴才去寻个医政来,再开一副安神的汤药来。”
萧衍摇头,冷声一笑,“安神汤药都开了数回了,哪一回都不管用,不用也罢。”
高贵公公垂目沉吟少顷,劝道:“陛下,这别宫后头有一温泉池子,陛下去泡泡,或许可以舒筋通络,睡得好些。再者,陛下来了乌山这么久了,那池子尚未用过,再过几日,就要返京,岂不可惜?”
萧衍见他面含恳切,劝了这么久,“既如此,朕去瞧瞧。”
高贵公公如释重负,旋即差人提灯备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