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美人份位。
一千两。
按照美人的月俸,她要想存到一千两, 要存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太久!
只争朝夕啊!
她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和一千两白花花的银两失之交臂了。
越是想, 越是气。
好比本来辛辛苦苦干一年, 终于等到了要发丰厚年终奖的那一天, 可领导却突然说,今年不发奖了, 给你一个口头荣誉……
啊啊啊啊啊啊……
桃夹见榻上的顾美人双腿胡乱蹬了蹬,却猜不出为何明明晋了份位, 美人还这般萎靡不振。
她思索片刻,只得出言安慰道:“奴婢……这就去膳房瞧瞧,给美人要一碟原先美人爱吃的酥饼……自贬了才人后, 美人还没尝过呢,奴婢再讨一份美人爱喝的羹汤来……入秋后用恰恰好……”
我不想吃。
顾仪生无可恋地想,却连话都不想说了。
桃夹见她不答, 索性蹲身一福后自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仪再次听到寝殿之中响起足音。
她埋头道:“我不想吃酥饼,你就先放那吧。”
高贵公公本欲开口唱声,却被皇帝示意噤了声。
他只好孤独地又退回了门外。
萧衍跃过他, 绕过屏风走得近了些,见榻前的琉璃珠帘已换成了青纱帷帐。
只见纱帐之中,顾仪趴在木榻之上,四肢不动,可若是细察,便见她双肩似乎微微颤抖。
他心中一落,不禁撩帘,伸手拢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蹙眉问道:“你在哭么?”
顾仪一看,来人是他。
顿时怒从心头起。
哭个屁!
我是气抖冷!
萧衍见她一双眼霎时亮得惊人,似有怒意陡然而起,顷刻之后,却又偃旗息鼓,只是瞪大了眼盯着他。
顾仪坐起身来,暗吸一口大气,“陛下金安。陛下怎么来了?”
萧衍观她神色,“朕知你今日或许不快……来瞧瞧你。”
“陛下慈心,臣妾并没有不快……”她是很不快!
萧衍见她额前鬓发早已散乱,几丝碎发落在眼前,也不知她是在榻上趴了多久,才有如此行状。
想来……心中定然有些不甘。
他缓和了语调,“今日捶丸戏不过是秋日消遣,胜负之欲不必太重。”
顾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一起一伏。
“臣妾争得并不是胜负之欲。只是有些痛心罢了……”一千两,此痛之巨,难言说!
“臣妾苦练捶丸数月,好不容易拔了头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虽是晋了份位,陛下恩典,臣妾惶恐,但臣妾想要得不过就是区区赏筹,赏筹本就是为捶丸而设,臣妾赢了,为何没有……”
说到最后,顾仪又心酸了。
萧衍看她说得可怜,到最后眼尾微落,仿佛真要哭了。
他欲伸手,却又顿住,“朕今日不赏筹,是为公允,你明白么?”
顾仪一万个不明白,摇头说:“于臣妾而言,此并非公允,臣妾并无差错,为何受过?臣妾所求不过就是赏筹……”
萧衍望着她圆睁的杏眼,徐徐道:“胜负之争,端看筹码大小,非是好局,胜负之间争得不过公允二字。今日捶丸之争,你虽拔筹,婉美人亦拔筹,可她若是弄虚作假,将你二人齐齐赏了,辱没得便是你之不遗余力,若是今日只赏你一人,可若今后查实,婉美人确实被诬陷,那么于她亦是不公。”
顾仪听罢,凝眉道:“陛下何不先赏臣妾五百两,若是日后证实婉美人无错,再将五百两补给她,若是日后证实她有错,陛下再补五百两予臣妾?”
“诡辩。” 萧衍轻笑一声。
这多合情合理啊,怎么是诡辩。
顾仪不服,却听萧衍又道:“君无戏言。捶丸戏本就是今日之局,若是不公,便只能作罢。”
见她眼露不服,萧衍垂首浅笑,“朕再与你细讲一例,昔年韶州杨登,王树二人于庭前殿试,二人皆才思敏捷,文章锦绣,天子亲策于廷,二人于题对答如流。先帝后来方知,王树重金买通了翰林学士,提前知道了殿试题目,因而夺魁。当年廷科未录一人。”
这才是诡辩。
虽然顾仪听到王树被提前漏题,心中咯噔一跳,有些心虚,毕竟她是上一周目就看过捶丸戏舆图的人。
但她依旧不服此论辩,“陛下说的例子,无外乎,是胜负之局不公,因而局中之人难定输赢,可今日捶丸,除了婉美人之丸球略重,其余诸人皆无过错,为何……”
“若是其余诸人皆有过呢?”
顾仪愣了片刻,“陛下是疑心臣妾?臣妾绝无……”
“朕不疑你……”萧衍打断她道,“朕疑得是别人,若是有心人设局暗害,焉知无人藏拙,予你二人胜局……”
顾仪眨了眨眼。
顿觉萧狗子心眼太多了,而她的心眼太少了。
估计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不配拥有一千两的憨憨……吧……
她颓丧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再多说什么,此刻也无济于事。
别了,一千两。
别了,我的富婆生活。
萧衍见她脸上苦笑,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不解道:“捶丸戏并非只一朝,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岁岁皆如是,明年,你若是赢了,朕赏你便是……”却见她只抬眼瞧了他一眼,似乎不为所动,萧衍沉声道,“朕赏你一万两。”
顾仪定定地看他一眼,将信将疑道:“陛下,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
顾仪嗫嚅一声:“谢陛下。”
可她并不觉欣喜。
按照剧情,明年的这个时候六宫早已散尽。
到了那个时候,她估计早就出宫过贫穷的生活了。
哪里还有年年岁岁皆如是。
哪里还有一万两。
不提也罢。
萧衍见她眉间仍旧郁郁,便也沉默了下来。
恰在此时,桃夹提了点心回来。
萧衍起身坐到了花厅之中,顾仪也只得起身同去花厅用了茶点。
一直在屏翠宫坐到了酉时。
天禄阁的宫人来报,登州府的信函到了。
萧衍才起身往天禄阁而返。
走到半路,乌云骤然聚顶,秋风起,大雨倾盆而至。
高贵公公并未备伞,便差了一个随行的宫侍疾跑去前方的落英宫借伞。
皇帝脚步极快,高贵公公勉力跟上。
行到落英宫外,借伞的宫人恰捧了一把鸦青油纸伞跑了出来,悬于皇帝头上。
雨珠顺着伞檐落下如帘,萧衍侧头不经意地一望。
便见一个黛青身影长跪于落英外石阶之前。
雨水瓢泼,将此人淋得狼狈至极。
只是此人背影分外熟悉,他见过此人。
萧衍定睛细看。
赵婉。
高贵公公见皇帝停下脚步,不解地随他目光一望,也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婉美人。
“陛下若是怜惜婉美人,奴才这就差人去扶她起来,送回秀怡殿……”
“去罢。”
赵婉跪在此处已有一个时辰,一刻之前,天空突降大雨,水花从头浇下,落到膝处,在她腿前淌成了一个小小水涡,她周身浸湿,如同被人从水中捞起,冰冷刺骨。
身后有疾步声传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回头看。
是两个御前的青衣紫带宦官。
两人冒雨而来,一左一右夹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赵婉膝盖一软,人便往下栽去,幸而被两人稳稳扶住。
一人在她耳边道:“婉美人站稳些,陛下怜惜美人,奴才这就送婉美人回秀怡殿。”
赵婉闻言一怔,竭力远望,见到朱漆宫门外,重重雨帘下似乎有一道明黄身影掠过。
她匆忙地福身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落英宫中,宫婢冬草见赵婉被两个御前宫侍扶走,急急往寝殿而去,报道:“启禀娘娘,陛下似乎让人将那婉美人送回去了。”
德妃霍地起身,“当真?你见到陛下了?”
冬草摇头,“并未,只见到两个御前的宫人,不过方才有人便跑到殿中来借伞,想必是陛下方才经过?”
德妃怒道:“你方才为何不来报予本宫?”
冬草跪地,“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是将将才瞧见……”
德妃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
今日捶丸戏,皇帝本就生了疑心。
司宾司的人不会乱说,可工匠所那个……
她看向冬草,柔声道:“你起来罢……”
“谢娘娘恩典。”
“工匠所都打点了么?”
冬草点点头,“按照娘娘说得,奴婢又差人去了一回,制球之人早就调往了别处……娘娘宽心……”
德妃微微放下心来。
不过是惩戒一个小小的美人,陛下,难道真会为了她,兴师动众一番……
德妃不信。
萧衍回到天禄阁中,骤雨方歇。
他的袍脚沾了雨污,自去寝殿换了一身鸦青常服,便见高贵公公捧了几封信函来。
摆在最上面的就是两封盖印的加急信函。
萧衍先拆了登州府的信函。
齐威,上书致仕,告老卸甲。
萧衍低笑了一声,将书信就着烛火烧了,烧得只剩青灰。
高贵公公垂首端着托盘,站得如同一尊石雕。
萧衍侧目再看金漆托盘中的另一封信函,却是从抚州而来,封上加盖小印是抚州知州顾长通的官印。
抚州下辖两县,只是个州衙门。
加急信函多是军机,再不济也是地方巡抚,府衙门以上的处所往京城发来急函。
非军国大事,无缘无故,地方不能擅自调用驿马。
萧衍不悦地皱了皱眉,才拆开信函来读。
一页薄纸,短短十数行。
他竟读了数遍。
读罢过后,他不禁一声朗笑。
“呈笔墨来,朕要亲自回予顾知州。”
第69章 爸爸去哪儿
是夜, 运送信函的快马自朱雀门外往南而行,沿途每经数驿,便换一驿夫快马而行。
行到抚州之时, 已过了八日有余。
快马行至州衙门前,身背文书袋的驿夫从马上滚落下来,嘴唇干得起皮, 说话略微哆嗦,“顾知州。”便将盖印的信函递给了顾长通。
顾长通双手接过,拜了一拜, 才转头吩咐小吏道:“快,将热茶递给驿使。”
小吏手捧茶碗疾步上前。
“多谢。”驿夫跑过渠城一程, 星夜兼程, 甚是疲倦, 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下官信已送到,告辞。”
顾长通颔首, 捏着信函,回了府衙, 一路直至书房无人之处,才拆开来看。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过信函。
读罢, 一声长叹。
信上皇帝要招他入京述职,并宣周氏一道入京,名为以商朝廷茶课之策。
如此一来, 他猜得果真不错。
那妇人正是慎王的母妃刘太妃。
顾长通将信函细叠过,放进了书房中的锦盒。
他斟酌半刻,提笔又写一纸书信。
匆匆写罢才走出房门,唤来一个小吏, “速去周家,将此信递予周亭鹤,万不可递予旁人。”
刘太妃如今身在周家骊山茶园。
须得仔细看住。
半月前,他于城中巧遇自青州归返的周亭鹤。
周亭鹤停下车马,特来拜见他。
他起初并未注意到,但尚留在车中的妇人却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只此一眼,被顾长通瞧见了。
周亭鹤称那妇人是从青州府洛川一路搭了茶船往渠城的妇人。
可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了渠城之后,钱财却被贼人暗偷了去,投亲无门,周亭鹤收留了她,无非多一人口,养在茶园晒茶也罢。
顾长通当日正遇休沐,只着常服,当下听过,未变面色,只赞了周亭鹤数声。
可他回到家中,细细一想,当夜便给皇帝递了急函。
虽然已过经年,那妇人已不是当日模样。
但顾长通仍旧认出了她。
他于京中任职于户部清吏司时,有幸见过先帝于城中出游,匆匆瞥见过辇车之中的刘妃真颜。
当年的刘妃诞下了皇三子萧律,宠冠六宫,城中人人好奇,皆欲一窥真颜。
顾长通见过她。
刘太妃事关重大。
她不在京城,本就蹊跷。
离了萧律的青州,北上渠城,更是奇上加奇。
等待周亭鹤到来的间隙,顾长通便命人先往顾宅送信,准备进京事宜。
待到他和周亭鹤一切安排妥当,真正出发上路,又是两日过去了。
十一月的第一天,京城骤然落雪,冬日的第一场雪。
顾仪立在窗边看雪,纷纷扬扬的雪沫撒在红墙黄瓦之上。
她极目远眺,西面仍旧是重重宫墙,飞檐,斗拱的宫廷。
桃夹见她在窗前立了一会儿了,便道:“司膳司今日遣了人来说,美人问的炒栗的黑沙已是‘养’好了,问美人是否要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