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翠宫的正门就在十数步开外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陛下,不若去屋中坐坐,等一等雪停。”
高贵公公闻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进了。
他举着灯笼,快走了两步在前引路,“陛下,美人,快进屋吧,外面可冰天雪地的。”
进到屏翠宫中,萧衍便脱了身上的斗篷,撩袍坐下,顾仪动手解了自己的斗篷,问:“陛下饮茶么?”
萧衍却侧目望向高贵。
高贵公公当即心领神会道:“奴才带着桃夹去茶房,陛下和美人在花厅先坐一坐。”
顾仪“哦”了一声,才坐到了萧衍身旁的方背椅上。
夜已经深了。
二更鼓敲过。
只两声,就沉寂了下来。
雪花落地仿佛是没有声音的。
顾仪没来由地有些紧张起来,她不甚利索地摸出腰间的丝帕,递给萧衍,“陛下,发梢落雪了,还是擦擦罢。”
萧衍看了一眼,接了过去,却不开口,只抬手随手擦了擦鬓发。
顾仪见他剑眉星目,暗褐色的瞳仁朝她望来,连忙别开眼,自顾自地弯腰将脚边炭盆挪近了些,嘴上问道:“陛下,还冷么?”
萧衍垂眼,见她手足无措地摆弄炭盆,忽觉好笑,“朕不冷。”
见她果然一顿,才直起身来,面露尴尬,笑道:“不冷就好。”
萧衍笑了一声,将丝帕还给她,“你的头发也湿了。”
顾仪接过,抬手拆了几朵花钿,胡乱擦了擦头发,只听萧衍忽道:“你送得栗子很好,朕很喜欢。”
顾仪一愣,停下动作。
忽而惊觉,她好像……还从来没被萧衍这么直白地夸过。
她是不是膨胀了,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说真的?”
“自是真的。”萧衍看着她的眼睛道。
顾仪脸上一热,“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陛下喜欢,臣妾就十分欢喜。”
萧衍轻笑,“溜须拍马之辈。”
顾仪心中突然跳快了一拍,沉默一瞬,才转过话头问:“陛下今日生辰许过愿了么?”
萧衍想了想,“并未。”
顾仪闻言,忽地站了起来,“臣妾屋中还有一盏天灯,若是陛下不嫌弃,可以拿来许个愿望,此时此刻,尚还是陛下的生辰之日。”
萧衍见她回身果真捧了一盏天灯来,抱在怀里,“你为何会有天灯?”
顾仪老实道:“臣妾上月生辰,放过天灯后,这一盏是剩下来的。”
萧衍胸中微动,“你上月生辰?”
顾仪一笑带过,“嗯,臣妾去取笔墨来,陛下许个愿罢。”
见她真煞有其事地捧来笔墨,萧衍便没有出言拒绝。
他想了须臾,在灯上写下,‘河清海晏’四字。
好吧。
不愧是一代帝王。
顾仪又取了烛台来,小心翼翼地引火点燃了天灯中的烛火。
萧衍见她眼中倒映烛火,笑意荡漾开来,捧着天灯,站到了门前檐下。
“陛下现在就可去庭院里放灯了。”
他依言起身,走过去接了她手中的天灯。
手指触到她的指尖,微凉。
他轻声一笑,随手一扬,那天灯飘飘摇摇而上。
萧衍抬头看了半刻,那天灯飞得高了些,灯上的河清海晏四字便模糊起来。
他的脑中却忽然浮现出了另一盏天灯的模样,灯上仍旧是自己的笔迹,可写着的分明是“长命百岁”四个大字。
瞬息之间,萧衍只觉太阳穴针扎一般地疼了起来。
顾仪见他原本好好地,却忽然以手扶额,长眉紧蹙,“陛下怎么了,这是头疼么?”
好像……萧衍之前就疼过一回。
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进屋坐下吧。”
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罢。
顾仪想到这里,心头一落。
她扶着萧衍坐下,见他表情似乎是真在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她追问道:“陛下,要不要躺一会儿?”
不会是……真的不治之症吧……
剧情要不要这么狗血啊……
心中却不禁愈发担忧起来。
她扶着萧衍,就进了寝殿,看他躺到榻上后,面色似有缓解。
“臣妾这就去看热茶好了么?”
萧衍见她面露担忧,五指也不由得紧紧地拽住丝被,于是宽慰她道:“你不必担心,此头疾是旧疾了,熬过这一时半刻就好了。”
旧疾……
她怎么不知道……
这是哪门子的旧疾?
哪天得的旧疾?
“那陛下……现下好些了么?”
萧衍只觉那惊痛渐消,颔首道:“好些了。”
顾仪旋身而去,“臣妾这就去取茶来。”
她转出门正迎上端茶来的高贵公公,她接过托盘中的茶盏,急问:“陛下头疾犯了,高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只见高贵公公一脸习以为常道:“陛下用些茶,睡一觉,就会好些。”他继而笑道,“如此一来,今夜就烦劳顾美人照拂陛下了……”
顾仪见高贵公公说得真这般云淡风轻。
看来,真是什么旧疾了……
顾仪应了一声,一头雾水地端着茶盏进了寝殿。
第71章 熟悉的配方
顾仪撩开床帐, 将茶盏递给萧衍。
“陛下,先用茶罢……”
然后,我们来聊一聊你这个头疾, 是不是影响剧情的存在……
见他只是撑着手肘,略微起身接过,饮过一口。
她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仿佛是好了一些。
“臣妾替陛下摘下发簪罢,这样躺下也会舒服一些。”
萧衍不动,任凭她伸手摘了发间的黑木簪。
顾仪顺势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温润的,尚留有水气。
她于是俯身拿了榻上的布帕替他擦了擦。
萧衍却忽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朕自己来, 你也早些安置罢。”
握住她的掌心滚烫, 顾仪不得不停下动作,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衍很快就松开了手, 自顾自地擦过头发,才脱去了身上的外袍, 只留中衣。
顾仪见状退出床帐,走到寝殿中的屏风之后,拆了发髻, 也换上中衣。
她走过小半圈,吹灭了寝殿的所有烛火,才摸上了榻。
栖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顾仪就不那么紧张了。
三更鼓敲过。
她缓缓地翻身,打算和萧衍促膝长谈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头疾始末。
可一只手却忽而揽住她的右肩,止住了她的动作。
下一刻只觉脖后气息绵绵。
顾仪心跳一下飙升一百八。
萧狗子!你不是有头疾么!
“陛……陛下……”
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轻落于耳后。
“顾仪……”
熟悉的, 暗哑的语调响在耳畔。
顾仪下意识地放松了下来。
窗外雪影疏疏密密,时而疾落,时而轻扬。
顾仪眼前雪光微晃,她固执地翻了个身。
与萧衍面对面,鼻息相闻,四目相对。
借着投入纱帐的光澜,她看清了他的一双眼桃花眼,灼灼。
眼尾泛着她印象中的略微妖冶的薄红之色。
萧衍,每每在这种时刻,总是会显露出难得的脆弱。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好想你啊。
她俯身去亲吻他的嘴唇。
雪夜静谧,扑簌簌落下的雪花无声地坠地。
是冬日里独有的温柔。
*
顾仪一觉醒来,榻上已经没有别人了。
窗外天光大亮,雪好像是停了。
她翻了个身,等了片刻,才起身唤了一声“桃夹”。
桃夹闻声而至,手上捧着红漆托盘,微笑道:“美人醒了?”
“嗯,你手中的是安神汤么?”
桃夹掀开床帐,将盛满褐色的药汁的白瓷碗递给她,“美人英明,正是安神汤,陛下怜惜美人,此汤药可去痛安神。”
顾仪蓦然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苦得她小脸皱作一团。
桃夹忙又给她递了一杯热茶。
饮过热茶,嘴里的苦味淡了些。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近午时了。”桃夹补充道,“陛下今晨巳时过后才离去得,见美人尚在安睡,便没有叫醒美人。”
顾仪点点头,“嗯,知道了,备水沐浴罢。”
*
五日过后,皇帝下旨,落英宫德妃,窃弄威权,德不配位,剥“德”之封号,降为柳嫔,于落英宫中闭门自省三月。
此罚不可谓不重。
阖宫皆惊。
一刻过后,皇帝又下一旨,念及秀怡殿婉美人捶丸戏蒙冤,擢升为婉贵人,以示抚慰。
一石激起千层浪。
秀怡殿西偏殿前一时之间门庭若市。
宫妃纷纷上门,口中恭贺婉贵人。
婉贵人,短短数月之间,自浣衣局宫婢擢升为婉贵人。
实在是皇恩浩荡。
桃夹去了一趟膳房提早膳,便听说了此事,很是不平。
“为何单单赏了秀怡殿的那位,美人,不也蒙冤了么?捶丸戏之时,还损失了一千两赏筹呢……”
扎心了。
顾仪原本都自觉看淡了,如今桃夹旧事重提,她只好一声长叹,“往事休要再提!”
都是剧情,没什么可说的!
桃夹垂下头给她摆膳,嘴里嘟囔道:“宫里现在人人都说婉贵人何等风光,何等受宠,可依奴婢来看,才不是呢!陛下不过是觉着新鲜罢了……”她复又抬头,鼓励顾仪道,“陛下还是怜惜美人的!”
顾仪笑了一声,提起几上竹箸,“不说这些了,这十二月眼看就快到了,宫里的小肥羊都备好了么?”
桃夹闻言,笑眯眯地答道:“回美人,今日奴婢去膳房的时候,还特意问过此事,说来也怪,往年草原进得小羊早该到了,可今年却迟迟未到,不知是否是因为北地下大雪,才在路上耽搁了……”
顾仪“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她用早膳一向都晚,等到桃夹收拾完食盒,都已经是巳时三刻了。
屏翠宫门外却来了个御前的青衣宦官,“问顾美人安。”
顾仪见到来人,心中一喜。
是不是萧狗子终于良心发现,要给她补银子了!
她连声道:“公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进来。”
青衣宦官行到近前,顾仪才看见他两手空空。
“公公今日来所为何事?”
青衣宦官揖道:“皇上特派小的来传话,说顾美人上次做得糖炒栗子甚妙,今日还想用,让美人,午时三刻送到天禄阁……”
什么?送糖炒栗子,还要定时送?
不补银子也就算了,这当她是什么?
顾美团么?
顾仪心里不高兴,面上还是崩出个假笑,“原来如此,可公公有所不知,上回送来的栗子早用完了,这会儿时辰怕是也有些来不及了……”
没想到,那宦官脸上一笑,“美人放心,膳房知道美人爱吃栗子,肯定常备着,今日时辰是有些急,但美人大可不必自己亲动手,到膳房里挑个机灵点儿的,做予美人交差,到时,美人自捧了食盒来天禄阁便是。”
这一番大费周折的,为什么不自己点个栗子送天禄阁。
顾仪憋住没问,只颔首道:“谢公公提点,我午时三刻自去。”
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披着嵌毛的桃色斗篷就先往膳房去了。
午时三刻。
顾仪踩着点,捧着食盒,立到了天禄阁外。
高贵公公甫一见到她,就微笑道:“顾美人,且站一站,陛下正在议事。”
顾仪犹记得上次就站了一个时辰,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可是这一回,只站了短短片刻,就见十步开外的天禄阁大门敞开了。
其间走出来一道人影,身穿从五品大红纻丝官府,头戴一顶乌纱黑帽,手持竹笏板。
他扭头一看,恰也望见了顾仪。
顿时眼中大亮,眉睫一弯,可可爱爱。
顾爹。
顾仪捧着食盒,惊讶得张大了嘴,“阿……爹……”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顾爹会在这里?
她是不是在做梦?
顾仪眨了眨眼,定睛一看。
果然还是顾长通!
顾长通回身望过一眼,才转回头朝顾仪走来。
他行到近前,轻振衣袍,开口道:“问顾美人安。”
顾仪适才如梦初醒般,“也……问……问顾大人安。”
顾长通抬头仔仔细细地瞧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比在家中时瘦了不少。
一时竟有些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