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的萧衍,却绝不是个因样貌而为其所动之人,如今他既已知道了赵婉是赵桀后人,那么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赵婉的坦诚以待。
赵桀,于仕林间德深望重,为天下读书人所追捧,萧衍登基两年,权柄愈盛,待到河清海晏之时,所求的便是天下士子归心,帝王声名。
顾仪举盏,饮过一口果茶。
橘子茶凉了,竟然有些发苦。
她笑了笑,“婉贵人,与其担忧圣心难测,时时揣测,不若想一想自己是否真心,将心比心,若是以真心待一人,何愁换不回一颗真心……”
赵婉怔忡片刻,但见顾仪轻放下手中茶盏,盈盈一笑道:“昨夜下过大雪,屏翠宫中尚有诸多杂事,便不多叨饶了。”她说话间,起身蹲福道,“婉贵人,妾身告退了。”
赵婉见她神色,“嗯,顾美人去罢。”
顾仪走了两步,才听身后的赵婉低声说,“多谢。”
她脚步不停地走出了蒹葭殿,立在廊下,见天上竟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
顾仪戴好斗篷上的嵌毛风帽,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往殿外走去。
她独自走到甬道上,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萧衍见到前面不远处的蒹葭殿走出来一道人影。
只凭背影,他便认出了顾仪。
他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他听到了顾仪自蒹葭殿快步而出后,停在甬道之上的一声长叹。
他心中的闷气倏尔飘散了些。
可是却见顾仪并未站多久,便朝西苑的方向疾步而返。
萧衍扭头看了身后的高贵公公一眼。
高贵公公被盯得一个激灵,扬声叫道:“避让圣驾!”
顾仪被这忽然而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下脚步,退到墙边站定。
等了片刻,才听脚步声渐近。
她埋首蹲福,窥见了明黄色的袍角。
高贵公公的声音响在耳旁:“这不是屏翠宫顾美人么?”
顾仪心中觉得奇怪,高贵公公的腔调平日里也不这般做作啊。
她斗胆抬头一看,萧衍果然已经行到了她的面前。
“臣妾问陛下金安。”
萧衍看她虽手捧暖炉,脸色却是发白,蹙眉不悦道:“你的侍婢呢,今日落雪竟无人执伞么?”
顾仪浅笑一声,“臣妾今日特来拜见婉贵人,来时一路并未见落雪,又想着并不会久坐,因而未曾带人出来。”
她今天没带桃夹出门,便是料到赵婉定是起了疑。
她不愿带桃夹来。
萧衍见她的帽沿的绒毛挡住了飞雪,便转开了眼神。
目光落在一侧的宫殿,宫门上悬‘蒹葭’,烫金二字镌刻于红匾之上。
他喉头轻动,缓声问道:“你今日去了蒹葭殿,认为此殿……如何?”
顾仪更觉奇怪,想了片刻,只答:“蒹葭殿甚为恢弘,毗邻前殿,又近御花园,自然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好宫阁。”
萧衍见她面色恬然,说得一板一眼,心平气和。
他心中愈发不快。
你方才……又是在叹什么……
萧衍苦苦按捺良久,却终按捺不住,声音愈冷,“此殿取蒹葭二字,你认为又如何……”
顾仪听他沉默半天,又问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只觉今天的萧衍着实奇怪。
宫殿的名字不都挺诗情画意么,什么蒹葭,落英,摘芳……
她仰头只见萧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她斟酌开口道:“蒹葭二字自是好的,爱之思之,缠绵悱恻,词中深情用作殿名,亦有雅趣……”
她话音刚落,萧衍的一双剑眉骤敛,双目若寒星般慑人,紧紧盯着他,咄咄逼人。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
“陛……”
话未说尽,萧衍旋身而走,径直迈入了蒹葭殿朱漆红门。
顾仪哑口无言,只得望了一眼落在他身后数步的高贵公公,而高贵公公又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看她一眼。
萧狗子今天怎么了?
顾仪一脸茫然地见二人身影进了蒹葭殿。
*
赵婉正心绪难宁之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唱:“皇上驾到。”惊得她立时起身。
皇帝脚步极快,转眼之间就进到了殿中。
赵婉蹲福,“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见殿前方木桌尚留茶盏,他撩袍坐到了上首处。
“平身。”
赵婉抬头将欲细观他神色,见他目光扫过她,赵婉心头一跳,“陛下隆恩,赐予臣妾此殿,臣妾惶恐。”
萧衍目光凝视赵婉半刻,忽而笑道:“婉贵人擢升贵人,不可再屈居秀怡殿王贵人之下,此殿空置许久,婉贵人喜欢就好。”
赵婉垂首再拜,“臣妾心中自然欢喜,只是此殿旧制,远在臣妾品级之上,臣妾惶恐,唯恐僭越。”
萧衍又笑一声,“阖宫之中,除开西苑,唯有两处殿宇空置,一是蒹葭,其二便是河洛殿……”
“河洛殿……”萧衍只觉耳中顿时嗡嗡作响,头疾忽而发作。
疼得他双目微合,不得不以手扶额。
“陛下,怎么了?”赵婉急问道,“陛下,可是头疼?”
高贵公公见状,立刻上前,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陛下,喝口茶,缓一缓。”
萧衍饮过茶,可那阵惊痛并未削减分毫。
高贵公公见他额角似乎出了一层细汗,不免担忧道:“陛下今日可是头疼得厉害?”他四下一望,见到殿角有一张矮榻,上覆皮毛,可供坐卧,“陛下不若去那矮榻上躺一会儿,奴才这就唤人去太医院寻人来?若是疼得狠了,用些安神汤药或可缓解一二……”
萧衍忍着头疼,快步走到矮塌前,脑中若有针刺,时急时缓,他仰躺于榻上,闭目假寐。
高贵自去唤人速往太医院寻人。
赵婉立在原地,命素雪换了新茶来,却见皇帝已是闭目不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75章 新年前的祝福
太医院的胡医政领着一个小药童踏雪奔来, 他甫一进殿,矮塌上的皇帝闻听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
胡医政躬身长拜后,才走到矮塌前, 替皇帝诊脉,小药童捏着药包,脚步不停地往偏殿去煎药。
半个时辰将过, 小药童就捧着滚烫的药汁在正殿长廊外站了片刻,药汁经冷风一吹,就凉了稍许。
胡医政把过脉, 细观皇帝脸色,见他面白如纸, 唇色薄淡, 躬身再拜道:“陛下, 此番头疾似乎比往日厉害,微臣特意添了几味助眠的药草, 陛下服过之后,安睡一段时日, 便会好受些。”
小药童轻手轻脚地端来了药碗。
高贵公公试过以后,递给了皇帝。
萧衍喝过药后,等了半刻, 却不觉好转。
他皱眉烦躁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和衣躺到了矮塌之上。
胡医政领着药童屏息退出了蒹葭殿外。
高贵公公走到赵婉身侧,轻言细语道:“婉贵人带着宫婢到别处歇一歇, 容陛下在此安睡。”
赵婉蹲福,“臣妾告退了。”
说罢,就带着一串宫婢退了出去。
蒹葭正殿空旷了下来,不闻人声, 唯闻风雪。
高贵公公伸手合上殿门,才悄然默立到一旁。
萧衍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之间,半梦半醒一般。
他又做了那个怪梦。
在乌山别宫时曾做过的怪梦。
他梦见了别宫之后的温泉池子。
一盏宫灯摆在池边,照透了渺渺水雾。
他又看见了池中朦朦胧胧的人影。
萧衍不觉屏声敛息,越走越近,走到池边,见那池中之人仍旧背对着他,恍若未觉,只伸手拨弄粼粼水花。
他听见自己开口唤道:“顾仪……”
可他明明看得真切,那人影分明不是顾仪。
她终于转过了头来。
萧衍见她伏低身,惊道:“陛下恕罪!”
赵婉。
萧衍霍然睁眼。
眼前仍旧是蒹葭殿的雕花横梁,他躺在矮塌上,头已是不再疼了。
他蹙眉坐起,高贵公公见他醒来,连忙上前,“陛下,可好些了?”
萧衍大梦初醒,疲倦地轻抚额头,“朕无碍。”
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赵婉并未去过乌山别宫,他为何会梦到赵婉,难道就是因为今日见了她?
萧衍只觉愈发心浮气躁,索性起身,“走罢,回天禄阁。”
赵婉听到宫婢来报时,皇帝已经走出了蒹葭殿。
她从偏殿出来,只望见了他离去的背影。
皇帝的头疾仿佛愈发严重了。
她捏着丝帕,想了片刻,叮嘱素雪道:“这几日空闲时,你便去太医院寻些安神的汤羹食谱来……”
素雪笑道:“是,贵人。”
*
正午过后,雪便停了。
顾仪用过午膳,探出轩窗一望,便见几个小宫婢在扫门前落雪。
她们都是升作美人以后,来屏翠宫伺候的新人。
其中一个身量最小,名唤多络,穿一身厚栗色夹袄,小脸被风吹得发红,只有十二岁。
“多络,你来。”顾仪出声叫道。
多络一见是她,两眼一亮,立刻提着竹帚,跑到窗下,“美人,有何吩咐?”
顾仪浅笑道:“我午后要去骑马,桃夹先去了马房,我要换上骑装,你来帮我系带吧。”
多络飞快点头,“奴婢去净过手后就来。”
顾仪笑了笑,便转身回了寝殿。
骑装是一套,上袄下裙,只是底下多了一条布做得裤子,裤脚系带,很是繁复。
多络来后,两个人都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替她换上了整套骑装。
多络见她脚下套上一双皮靴后,不由道:“美人这样的打扮真像是草原上的女儿……”
顾仪笑了一声,“你这样小,还曾去过草原?”
多络点头:“奴婢阿爹原是丹鞑人,奴婢小的时候就住在丹鞑,后来才南下到了京里,阿爹做了军里的骑官,就让奴婢进了宫,说是让奴婢争气些,往后做个女官。”
顾仪但笑不语,理了理衣袍,往御花园马场去了。
桃夹和一个御马的宦官已经在马厩外等她了。
今日是顾仪第一次骑马,选得马就是一匹十分温驯的白马。
顾仪被人扶着坐上马鞍后,御马的宦官牵马带着她先绕场两圈,才把缰绳递到她手里,“美人,不若试一试,奴就在一旁。”
顾仪兴奋地接了过来,照着方才学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马臀,那白马就驮着她慢悠悠地走起圈来。
自此之后,顾仪每天午后都要去御花园练习骑马,不知不觉之间,日子就进了十二月,她已是可以策马徐徐前行了。
临近年关,宫中诸事繁杂,宫人个个足下生风,忙着准备过年前的诸多事宜。
屏翠宫身处西苑,虽是冷冷清清,却也有宫人来挂了五彩宫灯。
自月中开始,顾仪每天都能听见前殿方向传来的鞭炮声响。
戌时一到,若非雨雪天,空中皆会次第燃点花炮。
顾仪立在庭院里,抬头望天,尚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想来此刻若是站在前殿观赏,此景定是尤为壮观。
已有月余未见萧衍了。
自上次蒹葭殿外偶遇之后,她再没有见过他。
桃夹见她原地站了一小会儿,便拿了嵌毛斗篷出来,“美人披上罢,这鞭炮还得放一会儿呢……”
顾仪笑了笑,低头去系斗篷上的绳结。
身旁的桃夹忽然道:“美人快看,外面好像来人了……”
顾仪抬头由大敞的屏翠宫门望出去,果见几盏昏黄宫灯飘飘摇摇,渐行渐近。
待到足音响到近处,她便朝宫门快步走去,屈膝一拜:“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见她披着斗篷,立在灯下,“平身。”
顾仪抬起头来,适才看了萧衍一眼,见他并未竖冠,头发只用丝带松松绑住,身着青色常服。
节庆将至,百官休沐。
萧衍见顾仪眼中含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连日以来的积压愈久的郁郁仿佛削减了半分。
他开口问道:“听说你最近常去马场跑马?”
顾仪不觉诧异,只点点头,“臣妾左右无事,便想着去跑跑马聊以打发时日。”
你既无事,为何不来见我……
萧衍因元旦朝会,番邦纳贡诸事脱不开身,天禄阁之中也时有宫妃来送汤羹,可顾仪自顾长通当日被他叫去过,竟再也没去过。
耳畔依稀能辨前殿欢庆的鞭炮声不绝,眼前的萧衍面色却骤然冷了下来。
顾仪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开口问道:“陛下方才可是赏过灯了,臣妾听说前殿庭前立了千灯山,壮丽极了。”
萧衍“嗯”了一声,迈步自她身旁掠过,径自往屋中而去。
萧狗子好像心情又不好了。
顾仪求助地看向高贵公公。
高贵公公难得地叹出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近日头疾频频发作,睡得并不安稳,美人机灵点,多宽慰宽慰。”
原来如此。
顾仪感激道:“多谢公公提点。”说罢,她旋身快步追了上去。
待到萧衍坐定,顾仪替他倒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陛下,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