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轻理袖袍,抬眼却见高贵提着灯笼疾步而来, “陛下原是在此处,老奴好找。”说话间,他打量了一眼一旁局促而立的婉美人, “婉美人也在?这是要去观月台?”
今日中秋,本就是该翻牌子的日子,白日里虽是叫了‘去’, 难道这会儿皇帝改了主意?
高贵公公面上一喜,“若是要去观月台, 奴才这就去安排?”又念及皇帝方才在宴席上似乎多饮了几杯, “顺道差人给陛下送碗醒酒汤来?”
却听萧衍语调凉薄道:“不必了, 今夜朕并无观月的兴致。”
高贵公公只怔了一瞬,答了一声“是”, 又问:“陛下此际是要回天禄阁么?”
萧衍“嗯”了一声,抬步沿着石径而走。
高贵公公回头看了婉美人一眼, 暗暗一叹,可惜了。
只得提着灯笼快步跟上皇帝,可走了一会儿, 他渐渐发现,这分明不是去天禄阁的路啊。
这是欲往西苑而去。
宫中一更鼓早已敲过,此刻的西苑人迹罕至, 静若荒坟。
绕过几重宫墙,被烧得只剩下数根残缺漆柱的谈源堂立在漆黑夜色之中,森然可怖。
萧衍脚步未停,朝东而去。
他行了不过百步, 停在了两扇朱红宫门之前,门上无匾,铜钉斑驳,红漆剥落。
高贵公公停在半步之后,面露担忧,嗫嚅道:“陛下……”
“将此门打开……”
“陛下……”
萧衍回头,眉目凌厉,“怎么,朕的话都不听了?”
高贵低眉敛目,“老奴不敢。”垂首摸出了腰间袋中收藏的一把铜钥匙,去开那门上的铁锁。
因一段时日未动过,高贵将那生锈的锁芯鼓捣了许久,才听‘哒’一声轻响。
终于开了。
萧衍推门而入。
地上青砖布满空中卷来的黑灰尘屑,可院角的一棵樱桃树却是生机盎然,挂满了累累朱果。
萧衍穿过前庭,迈步踏上了檐下木台,撩袍席地而坐。
此处无阶,木台由廊柱支撑,悬空半尺。
高贵公公见皇帝坐下,便留两个宫侍守在门外,独自默立庭前。
这里才是屏翠宫旧日的前廊,也是皇帝母妃塔珠的旧宫。
可塔珠活着的时候,皇帝却从来都不能叫她一声母妃。
高贵公公心中哀哀一叹。
塔珠的忌日又快到了。
萧衍坐于廊前,看玉盘高悬樱桃树顶。
想起幼时,他仿佛也曾坐于此处望月。
塔珠,因一情字,囿于宫闱,可帝王无心,她半生困于此处从未快活。
但情之一字,若镜花水月,最是累人,子嗣更是累赘,塔珠以情寄予萧虢,却被他弃之若履。
而情更若入喉毒药 ,让人癫狂。
纵使美玉无暇,终无可幸免。
譬如太子衡。
荒唐至极。
萧衍低笑了两声,倏地起身,径直朝门外而去。
高贵公公见他面色凛如霜寒,只得速速合拢宫门,赶紧锁上,随他而走。
二更鼓敲响,两声锣鼓回荡于禁宫之上。
萧衍只觉耳旁一阵微风过,他侧头一望。
只见屏翠宫半扇宫门微敞,其中露出一个乌漆漆的脑袋来。
顾仪抬头和门外经过的萧衍,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眼前的萧衍脸上冷若冰霜,暗褐色的瞳仁审视着她。
万籁俱寂,气氛尴尬地仿佛凝结了一瞬。
顾仪先前本来欲睡,可忽然听见隔壁庭院似乎传来数声响动。
隔壁宫门素来紧锁,早就没有住人,此夜深之时忽而传来动静。
顾仪一阵狂猛脑补,觉得有可能是灰袍人携刘太妃,在起火之夜,见九门封锁,趁乱只得遁于西苑,如今终于冒头了。
可……万万没想到,是萧衍。
她直起身,将手中捶棒往身后藏了藏,“陛下……”
“你夜深未睡,出来做什么?”
顾仪憨笑一声,“臣妾方才睡梦中听见响动,以为是有鼠患,便出来瞧瞧。”
萧衍见她头未梳髻,一身素色衣裙,只随意在外披了一件黛青褙子,确像将将醒来。
见萧衍沉默,顾仪又是一笑,岔开话题道:“陛下怎么来了西苑?”
刚才不还和女主在观鱼台前拉拉扯扯么?
怎么眼下瞧着心情这么不好?
萧衍不答,高贵公公却笑道:“顾才人有心,陛下今夜赏月而来,现如今有些乏了,老奴正欲派人去寻一碗醒酒汤来,此际陛下可在屏翠宫重坐坐,老奴速去唤人。”
皇帝负手立于原处,并未立刻就否了他的话。
高贵公公心头一喜,连忙唤人前去膳房要醒酒汤,又转而对顾仪道:“劳烦顾才人替陛下沏壶热茶来。”说着,就伸手将屏翠宫宫门推得大开,躬身迎皇帝入殿。
顾仪:……
见萧衍真迈步跨过门槛,顾仪只好蹲身一福,“臣妾这就去沏茶。”
趁着煮茶的间隙,桃夹迅速找了根丝带将顾仪散开的长发绑好,再给她扎好了青丝腰带。
顾仪捧着茶具前去花厅,却见萧衍寂寥地立在庭院里,似乎在看那口水缸。
顾仪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陛下是在观鱼?”
萧衍并未回头,只答:“朕是在观月。”
顾仪伸头一望,见那粼粼水波中果然倒映了一轮明月,鱼影穿梭其间,月影忽聚忽散。
镜花水月。
行吧。
感觉萧狗子好像是又喝多了……
“陛下,夜里还是有些风凉,臣妾沏了热茶,陛下还是进屋吧……”
萧衍适才回头细看了她一眼,见她唇色微微发白,一双眼睛却是映着月华,顾盼流光。
“你……叫什么名字?”
顾仪一愣,是啊,眼下的萧狗子竟然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顾雷锋,我就叫顾雷锋。
嘴上却老老实实答:“回禀陛下,臣妾唤作顾仪。”
“顾……仪……”
萧衍眉心微动,在心中又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顾仪。
听到这熟悉的话音,顾仪心跳漏了一拍,瞬时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令仪令色的仪吗?”萧衍踟蹰问道。
顾仪陡然一惊,怔愣片刻,才答:“正是,陛下英明……”
萧衍颔首,往屋内而去。
桌上已摆好了茶盏。
萧衍饮过一盏茶,却问:“你做得杏花酥饼呢?”
顾仪笑道:“已经用完了……”顿了顿,才问,“陛下不是不喜欢那酥饼么?”
萧衍皱眉,似乎回味了片刻,“只是差强人意……”
顾仪:……求求了,你快走吧。
萧衍见她仿佛在他面前翻了一个白眼,不禁开口道:“顾才人,不必挂怀,朕只是不喜欢吃点心……”
什么?
阖宫那么多妃嫔没事就给你做点心,你却说你本来就不喜欢吃点心?
顾仪好奇道:“那……陛下喜欢吃什么?”
萧衍沉吟片刻,忽道:“糖炒栗子,朕喜欢吃糖炒栗子。”
顾仪张了张嘴,顿觉喉头干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糖炒栗子。
她静默了片刻,只得干笑了一声。
不过说起来,糖炒栗子本来也是点心吧,能不能对自己的饮食偏好有个更精准的概括啊。
片刻过后,捧着醒酒汤的宫人就来到了屏翠宫。
高贵公公试过醒酒汤,便递给皇帝。
萧衍一饮而尽,“时辰不早了,回天禄阁。”
高贵公公劝道:“这时辰确实不早了,明日卯初,陛下就要上朝,不若今夜就歇在屏翠宫,老奴唤人将朝服送来……”
萧衍沉默了须臾,摇头道:“不必了,回天禄阁。”
高贵公公眼风刮了顾仪一眼,见她只是呆坐凳上,不言不语。
不上进!
只能含恨随皇帝而去。
八月末,拔擢名单公之于众,六部员外郎补缺,共十二人,从五品,仅吏部,户部就有六人,众臣哗然。
诸臣谏议,皇帝借口暑热,前往乌山别宫静摄。
皇帝一行走得急,宫中妃嫔一个都未带上伴驾。
九月以后,京中天气已是渐凉了。
顾仪庆幸道,幸好她早就把女主的品级拉够了,不然十条命都不够她重刷得。
只是……感觉这一周目的萧狗子的确过分无情了。
她站在窗前胡思乱想了一阵,就见屏翠宫门外进来一个着鸦青官服的白面青年宦官,斯斯文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甚是灵动。
顾仪迎出门外,笑问道:“是哪位公公?”
那青年宦官一拜,“奴才是陆朝,师从高贵公公,特来拜会顾才人。”
顾仪微微一笑,“原是陆公公。从前承蒙关照。”
陆朝想到了她曾托人送的那一片金叶子,赧颜道:“奴才无能,顾才人莫怪。”
这一周目虽未成,但上一周目,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受过小陆公公的提携。
“陆公公言重了,往后也请陆公公关照……不知今日陆公公来,可是高公公有何嘱托?”
陆朝笑道:“才人聪慧,陛下此去乌山别宫,宫中妃嫔托付此去送奏疏的快马,寄笺传书于陛下聊表相思,师傅托人来说,近日还未曾收到过顾才人的寄笺,特使奴才来问问……看是否是才人有何不便之处,因为耽误了信笺……”
顾仪身处西苑,平日里除开齐美人,与其余各宫皆无往来,自然不知道宫妃往乌山别宫寄笺之事。
不过,既然高贵公公专程差了徒弟来问,就说明她此笺必须要寄。
顾仪斟酌片刻,问道:“多谢陆公公,容我细想一日,明日快马何时行?”
陆朝又笑,“才人尽可写一日,明日快马,午后方行。”
第64章 刘太妃
陆朝走后, 顾仪就研磨提笔酝酿此信笺。
酝酿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迟迟没有下笔,桃夹给她换了两回茶, 见她依旧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才人,还未想好要写什么?不若奴婢去打听打听,看各宫都写了些什么?”
顾仪摇摇头, “不必了。”
她可以想象。
可能大部分都会附上几首诗情画意的小诗,再咏个秋,借景抒情。
模板她会, 但不是很想写。
毕竟现在萧衍整个一墨镜一戴谁都不爱的酷盖。
她忽然想起从前顾美人还给没有番位的周亭鹤写过情书,也不知道写了点啥。
桃夹见她面露苦恼, 眼珠一转, 献计道:“陛下此去乌山别宫多日, 早已错过了才人的生辰,才人何不提一提生辰当日, 才人独自于西苑放天灯,过得冷冷清清, 说不定陛下往后会弥补才人呢……”
“还是……不了……”
她的生辰的日子本来就不碰巧,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顾仪视线不经意扫过书架,灵光乍现, 飞快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秋栗赋”三个大字。
她写得快,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就写满了整整两页纸。
桃夹立在一旁,伸长脖子,逐字逐行读过,疑惑道:“才人所书, 这前半段仿佛是食谱?后半段是赞秋栗赋?”
“正是。”顾仪颔首。
前半段写如何烹饪秋栗,后半段就写‘秋栗美啊’的十八种夸法。
桃夹沉默了一会儿,“奴婢还是出去打探一圈罢,才人莫急。”
顾仪:……
隔日不到午时,陆朝来的时候,桃夹恰去了膳房领膳,顾仪便将写好的“秋栗赋”放进了信封,走到了庭院之中。
见陆朝公公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庭院中的那口水缸。
这个平平无奇的水缸就这么多人观赏?
是不是她的屏翠宫庭院绿化太差,除了一棵树,就是一口抢镜的缸。
“烦劳陆公公久等了。”她出声道。
陆公公回转目光来,揖道:“顾才人言重,都是奴应该的。”
顾仪将信封递给了陆朝。
陆朝接过,在手里一掂,觉得颇有些轻,和其余各宫的信笺没法比。
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顾才人一眼。
诚如师傅所言,懈怠的顾才人。
非是响鼓,定要重锤。
“今日快马走了,三日后还有一程,奴过几日再来。”
顾仪懵了,还要写?
观她讶然神色,陆朝有心提点道:“才人不必回回写信,比如秀怡殿婉美人,犹善女红,就给陛下打了个玉坠流苏,好多其他宫的娘娘,美人,贵人都是绣丝帕,才人做些小物件也行啊,全凭才人心意……”
顾仪再次感受到了来自同行的压力。
陆朝见她沉默,便微微侧目,转了话头道:“才人庭院里的这口水缸,等到下月间天冷了,就得让宫人在下面放些细炭,不然水结了冰,小鱼儿就都得死了。”
顾仪闻言,伸头也去看了一眼,点头道:“劳陆公公挂心,这冬日里,我便将小鱼儿移进屋中,用小缸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