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真似全然不以为意,顾仪心中憋闷的郁气因而又散了些。
“臣妾晓得了。”
萧衍起身道:“内阁诸人尚在天禄阁等着朕,朕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顾仪没料到萧衍是撇下别人来的,立刻随之起身道:“陛下快些去罢。”
*
今日内阁之所以尚在天禄阁,盖因丹鞑的使团不日便会抵京。
元旦大朝会时,丹鞑未进京纳贡,此时已过五月才拖拖拉拉地来了。
不是什么好兆头。
“垤城先行传来的信函上述,丹鞑使团合六十余人,护送来的是丹鞑大君的义女,多珠公主。依臣之见,丹鞑是有和亲之心。”一位内阁大臣说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驳,“既是和亲,为何送来的是义女,丹鞑大君膝下九子,六女,这无非是挑衅,意在折辱。丹鞑不臣之心,已非一两日。”
“陛下还请三思,若能以和亲化干戈为玉帛,何乐而不为,若真与丹鞑兵戎相见,北境定会流血千里。”
“爱卿皆所言极是。”萧衍挥袖打断了堂上的争执,“丹鞑臣与不臣,此行一看便知。”
齐若唐上前拜道:“若是不臣,陛下可要发兵?若是发兵,领兵之人又是何人?”
“若是不臣,自要发兵,领兵之人便是朕。”
天禄阁中俱是一静,朝臣继而纷纷上前道。
“陛下三思!”
“陛下身系国祚,岂可儿戏!”
又是好一番争论不休,其中有人趁机提议齐闯领兵点将。
“齐将军业已告老,朕如何忍心。”萧衍目光扫视一圈,“若真有此战,副将人选,当是于代。”
众人大惊, “于将军……”柳放踟蹰道。
“柳卿何意,于将军如何?”
于代原是丹鞑人,他的步下亦有丹鞑旧族。
柳放的未尽之言,在场诸人心知肚明。
柳放却不敢答。
“柳卿是疑心于将军的忠心?既如此,柳卿是否也要疑心朕?”
话音未落,天禄阁中跪倒一片。
“陛下恕罪。”
这是眼前的帝王万不可触及的逆鳞。
王座之上的萧衍却轻声一笑,“爱卿何罪之有,平身罢。”
诸人甫一站定,便听他又道:“副将人选,其二尚有周郎。”
周郎是少年将军,常年驻漠南军营,通晓北地军情地理,虽因资历尚浅,缺乏领兵为帅的经验,可众人眼下也挑不出大毛病,不敢多言了。
皇帝权柄愈盛,摆明了是不想再用老臣了。
他的兵权要交到他钦定的新人手中。
直到戌时过半,天边月明星稀,诸人才从天禄阁中退了出来。
高贵公公迈步入殿,奉上新茶,“陛下歇歇罢,今日已是累了一天了。”
皇帝饮了一口茶,却问:“午前,你说有一事容禀,是何事?”
高贵当时确有一事,不过被匆匆而来的胡院判打断了。
“非是大事,乃是敬妃娘娘差人说,与端妃娘娘相伴多年,情深意笃,也想随她一道离宫,前去西山念佛。”
皇帝面上毫无惊讶,“你明日去回她,就说朕允了。”
*
河洛殿中,多络按照胡院判的方子煎了药,端进寝殿呈给顾仪。
药汁不苦,飘散浓浓一股枣味。
顾仪早已梳洗过了,喝完药后,又漱了口,才躺到榻上,在脑中又细致地过了一遍剧情。
萧衍掀开纱帐的时候,就见顾仪睁着眼睛正在发呆。
约莫数息之后,顾仪才注意到他,“陛下。”
萧衍脱下外袍入榻,“你方才在想何事,想得如此专注?”
顾仪笑了笑,“在想烤羊腿。”
萧衍:……
顾仪翻过身,面朝他,试探问道:“陛下今日颇为忙碌?”
萧衍轻颔首,“丹鞑的使臣就快到了。”
果然。
顾仪细细端详他的面目,见他眼下微微青黑,“陛下近来是不是睡得不好,可是又犯了头疾?”
萧衍摇头,“并未,只是时常做一些怪梦。”
“怪梦?什么怪梦?”
萧衍凝视她瞪大的双目,忽道:“朕有一回梦见你死了。”
顾仪一听,登时心惊肉跳,“怎……么……怎么死的?”
萧衍以为她是害怕,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像在说顽话,“并不知道,只知道你死了。”
那就不是什么漏洞,兴许只是个寻常的怪梦。
萧衍见顾仪仿佛松了口气,“只是梦里面的朕,十分伤心。”
顾仪心里一酸,眨了眨眼,“陛下还梦到了什么?”
萧衍犹豫答道:“朕还……梦到了赵婉。”
顾仪一愣。
好气!居然是这种走向!不如不问!
她短促地“哦”了一声,又翻回了身去。
萧衍抬眼就见顾仪的后脑勺对着他。
他朗声一笑,“柔嫔娘娘,是气着了?”
他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却被她拂开了。
萧衍一笑,欺身上前,“柔嫔娘娘今日失望了,朕左思右想,实乃朕之过,断然不能令柔嫔娘娘失望。”
顾仪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胸前一凉。
她身上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解开了。
温柔的亲吻落在她发间,身后熟悉的松柏冷香铺天盖地笼罩而下。
窗外圆满月色高悬,乳白色的亮光倾洒遍地,锦幄初温,与夜沉沦。
*
五月末,丹鞑使团终于进宫朝拜帝王。
是夜,皇帝设宴于御花园,款待使团。
宫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御花园中设乐棚,乐伶作乐。搭好的乌木高台上,外垂黄缘,设御座,宫人立于座后执黄盖掌扇。园中设露台供歌舞登台,四周林木高挂灯球,内燃烛台,一时满园华灯宝炬,月色花光。
顾仪的位置离御座不远。宫中原本的四妃端、敬、淑、德,离宫的离宫,贬斥的贬斥,比顾仪稍近一位的只余赵婉,见她身着洗朱轻纱褙子,内衬浅色月华裙,整个人虽是瘦削,却已不见病容。
赵婉扭头也看了一眼身侧的顾仪,因是夏日,她着了一身藕荷色的纱裙,上绣月白玉兰,手中还捏着团扇,轻轻扇风。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转了开去。
第98章 多珠
园中, 柳嫔的案几置于顾仪下首处,隔着数尺之距,她将方才柔嫔, 赵妃二人情状瞧在眼里,心中不由冷笑。
皇帝为了赵妃罚了她,如今朝堂上又有人吵着要立她当皇后。
柳嫔兀自烦躁地饮了一杯酒, 身侧的宫婕妤轻声细语道:“柳嫔娘娘,菜肴尚未上几,空腹饮酒恐伤了脾胃。”
她扭头, 正对上笑意盈盈的宫婕妤。
“婕妤还是管好自己罢。”
宫婕妤却也不恼,“柳嫔娘娘说得极是。”她说罢转回头, 又去赏园中灯下的百花。
柳嫔还是没悟透。
皇帝的性子, 照着眼前的情势, 这宫里她们是呆不长了,还不如趁早另作打算。
顾仪听见声音, 侧目望了一眼,耳畔忽听乐棚内鼓乐齐奏, 击鼓声澎拜,震耳欲聋声中,数十个威武雄壮, 半/裸上身的大汉登台了。
这倒有些新鲜!
她定睛细瞧,大汉们精壮的上半身,肌群发达, 不知是不是偷偷抹了油,灯烛一晃,古铜上身竟泛着珠光。台上诸人皆身形高大,长发披背, 唯有鬓旁扎了细辫子,发间嵌着青蓝彩珠,个个五官浓烈深邃。
顾仪身体微微前倾,看得更认真了。
此一曲乃丹鞑人进献之舞。
台上的舞蹈,韵律沉重似战歌,鼓点随动作愈发滞重,猛地在最高处戛然而止,数十个壮汉齐齐四肢扑地,呈拜服之姿。
琴声忽起,声声悠长哀婉。
一道薄纱红衣的倩影,踏着乐声而来。
来人头戴金银流苏,额前银饰似一弯弦月,上嵌三颗晶莹明珠。
她的面目亦如天上弦月,朗朗清丽,皎皎生辉,脖间系着的银锁随她起舞,泠泠作响。
她细长的腰肢裸露在外,若柳枝轻摇。
她来了,多珠公主她来了!
顾仪下意识地望向御座上的萧衍,却见他黑色金丝龙袍加身,面目半隐入旒珠之后,自高台之上正在俯视着她,目光冷冷清清。
顾仪:???
下一瞬便见萧衍转开了视线,凝望露台。
她只好也随之看向多珠。
多珠公主,丹鞑大君义女。
按照书中所述,多珠公主身为这一届草原明珠,与上一届草原明珠塔珠颜值不相上下,却是丹鞑大君主动送来大幕和亲的。
园中乐声未歇,多珠忽而行到台前跃下,径直朝赵婉的方向而来。
她来了,多珠公主与女主斗舞来了!
多珠脚步止于赵婉的几前,俏生生一笑,“听说你是皇宫之中妃嫔品级最高之人,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顾仪略略侧目,见赵婉面色一僵,继而轻摇其头。
这样的场合,顾及体面,赵婉不可能真和多珠比试。
多珠笑过一声,也不纠缠,只回手一挥,乐声骤停。
她语似娇嗔,“扫兴,一路上听到的传闻里的赵妃可不是这样。”
多珠果然是有些气人啊,顾仪见赵婉脸色暗了暗。
多珠旋即回身步履轻盈地回到台上,朝着御座双手交叠于肩前,垂首一拜:“多珠拜见皇上。”
“平身。”
多珠眨了眨眼,仰望高台之上的帝王,一字一句道:“多珠不远万里自丹鞑来,是想嫁予大幕皇族,不知道皇上能否成全多珠?”
却听座上的皇帝唤道:“慎王,意下如何。”
萧律其座,自王台不远,一听此声呼唤,立刻起身拜道:“皇兄。”
多珠循声扫了一眼萧律,蹙眉道:“多珠想嫁予大幕真正的勇士,并非此慎王。”
‘不是真正的勇士’的萧律的脸色也是明显一僵,却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回首朝多珠笑了笑,此一笑容光逼人,可多珠却不再看他了。
气氛霎时冷了下来,园中鸦雀无声。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自丹鞑使团的座处,信步走上前来,躬身长揖道:“丹鞑使臣哈木尔拜见皇上,多珠公主年纪尚小,多有得罪,望皇上,慎王见谅。”
他身穿黛青长袍,头上梳着丹鞑发式,可脑后却半梳了发髻,鬓边微白,身材生得富态,脸上犹似带笑,可眉心褶皱很深。
哈木尔。
顾仪心中一跳,抬眼目不转睛地再打量了他片刻。
他的五官虽是端正,可望之并无太多相似之处,她没见过于代,兴许哈木尔和于代像一些。
萧衍唇角微不可察地轻扬,眸色俱冷,“使臣言重了,朕与慎王自是不会怪罪多珠。只是丹鞑大君此行送来多珠,并非丹鞑真公主,令朕着实诧异。”
多珠闻言脸色白了白,一咬嘴唇,刚想开口,却被哈木尔出言打断,“陛下有所不知,大君的女儿们皆已出嫁,且面貌多不及多珠公主,多珠公主乃是我丹鞑草原明珠,虽是义女,却是被丹鞑大君当作亲身女儿教养的,背后亦有丹鞑大族们的支持。”
一旁的多珠转头瞄了哈木尔一眼,便垂低了眼默不作声。
萧衍轻声一笑,“原来如此。”他复又击掌数声,丝竹复又奏起,舞姬登台。
哈木尔和多珠立在原地须臾,只得旋身回到座上。
饮宴直至亥时方歇。
一场并不十分愉快的夜宴之后是接连数场并不十分愉快的会面。
丹鞑本应按照旧例纳贡,可使团此番带来的牛马皮草却多有短缺。
使团趁机道,是由于今岁大幕禁了私茶,改设官茶,茶马贸易不畅所致,恳请大幕重开私茶,垤城茶马市集方可复市。
帝不允。
又过几日,使团再言多珠和亲之事,欲将此女献于帝王。
帝再不允。
六月悄然而至,剑拔弩张之势稍缓,众臣提议夏日正好,引丹鞑诸人南苑骑射一日,并设宴为使团饯行。
顾仪学了那么久的骑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今日自卯时便起了床,顾仪换了一身骑装,先乘了车辇,行到林地山脚下,御马官给她牵来的马就是她在马场里常骑的那一匹白马。
顾仪踩蹬上马后,先快走了一圈,就驾轻就熟地跑起马来。
南苑林地处于缓坡之上,盛夏草甸茂盛,骑马击球皆可,林地背靠大山,森木郁郁葱葱。
早晨的日光并不毒辣,迎面稍有习习凉风,顾仪坐在马上,眺望绿野,心情激荡。
此时此刻,一同而来的女眷们也纷纷上了马,顾仪巡视一圈,见到了赵婉业已上马,正停在林场边缘的一棵树下,由御马官给她系上马镫。
顾仪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转回眼便见一个火红的身影策马,朝她疾驰而来。
正是多珠。
她的马速甚快,顾仪捏紧了缰绳,本欲避开,却见她行到近前,一勒缰绳,马蹄扬起,错了过去,堪堪停于顾仪身侧。
这是炫技。
顾仪懂了,“好身手!”
多珠扬眉笑道:“你就是柔嫔?方才我见你马骑得不错,为何要叫柔嫔?大幕的柔不是温驯的意思吗?”
这个问题太过刁钻,顾仪思索片刻,“我是外柔内刚。”
多珠不知道听没听懂,只笑了笑,颊边露出一个酒窝,她今日穿得红衣骑服,美得明媚。
多珠上下打量了顾仪一番,赞道:“你头顶的钗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