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院判昨夜来瞧过。”他踟蹰了一息,“此际朕也去瞧瞧。”
顾仪点点头,心中的疑虑挥之不去,于是斟酌开口道:“赵妃娘娘久不痊愈,臣妾觉得颇有些古怪,南巡之时,医政便说伤得不重,如今也不见好,臣妾瞧着都有些害怕。”
快,你快去查一查,是不是有人作怪,要害女主!
萧衍见她说得句句诚恳,心中莫名涌上一丝不快,“知道了。”他转身便进了蒹葭殿。
顾仪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也顾不上细究萧衍的小情绪了。
女主要是现在狗带了,她可能就真的也要随之狗带了。
不过,萧衍既然来了,兴许事情是不是就会有所转圜。
蒹葭殿内,萧衍甫一进殿,便令宫人将所有器物收拢待查,殿内除开赵婉,一共四十九人皆被唤于正殿门前。宫正司的宫人将蒹葭殿内的每一处宅院细细翻查。
赵婉躺在寝殿之中,听见响动,本欲起身,抬眼却见高贵公公行到殿外,扬声劝道:“娘娘莫急,陛下让娘娘稍安,歇息便是,不必出来。”
她内心稍定,咬了咬唇,终也未再动作。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殿外日影业已西斜,殿中的火烛皆被收归,并未点灯,大敞的殿门投照进白日里最后几缕余晖。
宫正司的青衣女官快步入殿,上前拜道:“禀陛下,臣妇在一等婢女素雪的屋中发现了一张沾有香灰的丝帕,虽浸于盆中,可帕上尚留有青黑痕迹,臣妇交予医政验过,似乎……似乎是竹溪香。”
萧衍手肘撑于桌上,托腮,轻笑一声,“竹溪香?朕好久没有听见此名了,颇有些怀念。来人,将她带上来,朕亲自问问。”
素雪料到皇帝今日会来,可没料到他会来得这样快。
她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挟住,跪到了殿前。
眼前的皇帝置身于半明半暗的室内,仿佛正在低下眼看她。
素雪背心发颤,伏在地上,“奴婢冤枉!陛下明鉴!”
“你从何处得来此香?”他的语调听上去平缓无波。
素雪重重地叩首道:“奴婢冤枉!陛下明鉴!”
“朕今日等得久了,耐心全无,你若不说,也罢。”
两个宫人上前便要将她拖出殿门,素雪猛烈地挣扎了数下,双腿一蹬,竟挣脱了二人束缚,人往前一扑,大喊道:“是柔嫔,是柔嫔娘娘!”
“一派胡言。”萧衍放下手臂,起身道。
第95章 勿要后悔
素雪见皇帝行到她身前, 外袍上的五爪金龙面孔狰狞,她斗胆抬眼,方见皇帝的面目也自暗影中逐渐分明。漆黑的长眉下, 双眸只冷冰冰地俯视她,眼中犹含嘲弄。
素雪接连又磕数个响头,“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是柔嫔身边的桃夹将竹溪香交予奴婢的!”
“桃夹?桃夹既已离宫,你以为无从查证?抑或是,你欲说桃夹离宫, 便是柔嫔怕此事败露才遣她离宫?”
素雪被说中,头皮顿时发麻, 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 她拜伏在地, “奴婢绝无半句虚言!”
萧衍不由得笑出了声,“竹溪香乃是宫中禁/药, 闻之,久病难愈, 后宫之中,能有此香者寥寥。”
素雪埋头不语,耳畔只听:“朕再问你一次, 是何人予你此香?端妃,敬妃,柳嫔, 王婕妤,宫婕妤……”
素雪压抑住发抖的身躯,只咬紧了牙关。
“此人许你的是什么?一族的荣华富贵,不杀之恩?你今日不言, 亦无妨,朕自会审问你的亲族好友,今日不知,焉知明日?你如今为了此人守口如瓶,岂知最后便是你阖族替罪。”
此时此刻,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落尽,蒹葭殿里昏暗一片。素雪抬头再看不清皇帝的面目,她伏在地上,闭眼道:“确是柔嫔娘娘身边的桃夹给了奴婢此香。”
唯闻一声叹息,“将此人带下去,送宫正司查办。”
待到人散去后,高贵公公端来了一盏烛台,借着光细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面上却不似有怒。
耳边听他语意平淡道:“随朕去瞧瞧赵妃。”
高贵公公称是,执烛落在半步之后,进了寝殿。
赵妃见到来人,立时半起了身,“问陛下安。”
萧衍走到榻旁,端详她神色半刻,才缓缓道:“赵妃今日受惊了,你那婢子已送去宫正司,朕亦会让人将殿中的秽物一一除尽,你从今往后,自安心养病。”
赵婉仿佛略微失神道:“是……素雪?”
“此事你不必费心,明日便会有新人来蒹葭殿。”
赵婉抬头,见他神色如常,似不以为意,“陛下,可知素雪是受何人指使?”
“素雪不招,朕也会知晓。你且将养几日,三司查办赵桀一案,或可早日结案。”
赵婉闻言,眼中光芒乍现,急急追问道:“陛下所言当真?”
萧衍轻笑一声,“何故如此惊讶,爱妃以身作饵,难道不就是想引出幕后之人,如今水到渠成,朕该恭贺爱妃才是。”
赵婉脸色一僵,等了数息,忽而笑了一声,“臣妾在陛下眼里,就是如此?”
萧衍摇头,“不,朕小看了你,对自己狠得下心肠,倒真让朕想起一个人来……”
赵婉疑惑地望向萧衍,他却只道:“好生歇息,朕改日再来瞧你。”
见他离去,赵婉拽紧了半覆于身上的丝被,既是庆幸又是不甘通通涌上心间。
萧衍早就看透了她,却任由她如此行事,无外乎是真不在意她是生是死。
戌时过后,顾仪用了晚膳,仍觉心慌,本欲再派多络再去寻高贵公公打探消息,可殿外,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唱。
她立刻从花厅的椅子上蹦了起来,飞快地跑到殿外去迎。
萧衍见顾仪疾步行至身前,拜道:“问陛下安。”
他愣了一息,“平身罢。”
顾仪看他心情不错,满脸笑容道:“臣妾殿中备了新进来的竹叶茶?陛下尝尝?”
萧衍适才回过味来,无事献殷勤。
“柔嫔,今夜是在等朕?”
顾仪一笑,“陛下英明,臣妾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望陛下。”
萧衍迈步进了正殿。身后的高贵公公赞许地望了顾仪一眼。
等新茶奉上来,顾仪开始苦思话题切入点,避免过于突兀而显得不真诚,却听萧衍开口道:“柔嫔娘娘这是记挂着赵妃?如此心神不定?”
顾仪自然听懂了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于是动手给他添了茶,“既如此,陛下就给臣妾说一说罢,赵妃娘娘今日瞧着太可怜了。”真的,要不是她是女主角,寻常人那副病容恐怕真就快撒手人寰了。
萧衍见她一脸殷切,饮过一口茶才徐徐道:“赵妃应无大碍,婢女素雪私用竹溪香,已被押送宫正司查办,赵妃好生将养,不过月余便能痊愈。”
素雪,顾仪不觉得意外,原书中赵婉身边的贴身婢女一直忠心耿耿,是自乌山别宫起就跟着她的绣荷,而这一次因为没去乌山别宫,素雪才来到了赵婉身边。
“素雪可有招供?”顾仪好奇道。
萧衍避开她的目光,垂眼去瞧他手中的白瓷杯盏,“今日本无供词。”
顾仪见他躲闪,便觉古怪,不禁探身问道:“素雪……该不会是指认了臣妾吧?”见萧衍不答,她当即又道,“臣妾绝对没有,这么久以来,今天也是头一回去探病,先前虽去过蒹葭殿一回,可实在是少有往来!”
萧衍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知道竹溪香究竟是何物么?”
顾仪扪心自问,确实不知道,但,有被他的态度冒犯到。
“臣妾的确一无所知。”她勉力一笑道。
萧衍笑了一声,“朕不疑心你,你不必辩白。”
顾仪放松了下来,听他又道:“朕八岁时就见过竹溪香,此香同寻常熏香无异,可若是生了病,时而闻之,夜不能寐,久病难医。”
顾仪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见他一脸淡然,仿佛在话家常。
细细想来,萧衍登基前,真是集美强惨于一身。
顾仪知他不愿多谈,便转了话题,凑趣道:“若真是臣妾做得,陛下当如何?”
萧衍回想了当时甫一听到素雪指认顾仪的心境。他本该不悦,可他没有,心中蓦然而生是一丝隐秘的欢喜。
想到为了他,顾仪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因而生出的欢喜。
“若真是如此,朕也会想办法替你遮掩。”
顾仪心跳快了一瞬,举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问道:“陛下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是谁?”
萧衍见她脸颊绯红,笑问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顾仪思索片刻,小声道:“臣妾猜是端妃。”
萧衍眉梢微挑,“何以见得?”
顾仪大胆答道:“臣妾想竹溪香恐怕不易得,妃位,嫔位,婕妤或许可以一试,但安插宫婢便是早就想好了的,王婕妤,宫婕妤不大可能……”她兀自笑了一声,“不过是臣妾瞎猜的顽话。”
萧衍却说:“朕也猜是端妃。”
顾仪有些激动,“何以见得?”
“昔年先帝在位,高皇后每年也爱在宫廷之中举办捶丸戏,及至太子及冠之后,更是广邀京中贵女参加,朕当时尚小,虽未去观戏,却也记得有好几年,拔得头筹的皆是白氏,可惜到头来这个白氏因家世之故,做不成太子妃。太子当年也没有立太子妃或是侧妃的心思,此事才作罢。”
顾仪深吸了一口气,端妃姓白!这宫廷权力的游戏,原来她一直就没看懂,书里也没有写!
她前后一想,恍然大悟,“陛下是说,去岁御花园捶丸戏,端妃故意藏拙,是想借德妃之手铲除赵婉?”
哎,说到底还是高手不愿意和她们玩,并且,萧衍从那么早起就开始怀疑端妃了。
果然,比心眼比不过,失敬失敬。
萧衍朝她笑了笑,“朕说得也是瞎猜的顽话。待到宫正司核实,一切方有定论。”
顾仪:……
十日之后,宫正司尚未有定论,可原大理寺左寺丞白青道自陈,曾于多年前查办赵桀一案时多有疏漏,经高皇后授意将一封信函焚毁,此信据他回忆乃是赵桀夫子寄书太子衡,信中言辞恳切,劝其“正君臣,笃父子”,举朝大惊。
太子衡不臣之心由此信观之,昭然若揭,可白青道无凭无据,难以服众,然而,加之先前赵氏旧仆赵九的供词,赵桀一案由原本的暴病猝死,逐渐变为或是先太子衡起了谋逆之心,暗害忠臣。
恰在此时,赵氏后人,赵妃娘娘长跪于天禄阁前,流泪陈情,求今上为其父赵桀正名,还赵桀公允。
天子闻之,念及父兄,左右为难,暗自垂泪。
仕林学子仰夫子风骨,纷纷上书以求为赵桀正名。
更有学子推测,太子衡既已有谋逆之心,杀了少师,未尝不因此杀了先帝。
当今赦免伪帝慎王本就是仁君,弑父之说乃是为了周全皇家颜面,蒙了冤,受了屈!
此一类的声音虽未成势,却因为内容过于惊心动魄而在民间口口相传。
太子谋逆篡位弑父,一时成了谈资。
皇帝闻听之后,犹不忍闻,痛心疾首,罢朝十日。
端妃因其父白青道之失,自觉无颜再侍奉君王,自请离宫。
*
这一日,天朗气清,无风无雨。
顾仪照例去马场跑了几圈马,自御花园马场出来之后,就见石径的尽头,停着一辆青布马车。
马车边的侍婢见到她,疾步而来,蹲福道:“端妃娘娘今日就要离宫,恰遇柔嫔娘娘,不知可否与娘娘再叙一言?”
顾仪将手中马鞭递给了多络,“你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人将走到马车旁,端妃便撩开了车帘,顾仪见她头上未戴珠钗,脸上只是淡淡地抹了一层妆。
“娘娘,唤我来是为何事?”
端妃笑了一声:“你为何对我总是如此防备,我屡次示好,你迁居之时,我的礼也是最重,可你皆不理睬,今日我就要离宫来,好奇此事,因而想要问一问。”
顾仪微笑道:“娘娘示好,是为何?”
端妃轻轻地摇了摇头,“是我错看你了,原以为你有一争之心,不过是块木头。”
顾仪点头,“我自是比娘娘愚钝了。娘娘为保父兄,费了一番心思,虽不得所愿,但最后断尾求生,白青道一人流放,保下全族性命。不过……我心中也有一问,想请娘娘解答。”
端妃垂眼看她,面露惊奇,“你问便是。”
“娘娘是否自赵妃尚在浣衣局时,便知晓她身世?”
端妃不答反问:“为何如此说?”
“说来也是巧合,我在浣衣局外曾经偶然见过一个浣衣局婢女,本没放在心上,可上次在娘娘身后又见到了她。” 顾仪回想少顷,“仿佛是个唤作初彤的婢女……”
端妃蹙眉,顾仪又道:“后来我便在想,兴许我初见赵妃之时,她的白玉跌落并不是巧合。”她抬眼盯着端妃,“娘娘本身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赵妃么……”
端妃不答,只叹了一口气,“我今日走了,往后想来也无再见一日,有些肺腑之言,送予柔嫔。如今你不后悔,往后可不一定,赵氏无权无势,徒有孝贤之名,赵桀被捧得愈高,赵婉便会随之愈高。齐殊离宫后,无人与之争锋。”她定定地看了一眼顾仪,“妻妾有别,柔嫔可勿要后悔……”说罢,她便放下了车帘。
车夫扬鞭催马,车辇朝宫门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