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愕然地凝视着她,“这是萧律说予你听的?”
顾仪不点头也不摇头,“臣妾在屏翠宫住了那么久,一院之隔的地方,臣妾怎会不知……”她笑了半声,“陛下未免太小看臣妾了。”
“顾仪……”萧衍低声唤了她一声。
见他神色犹露惊疑,顾仪一鼓作气道:“陛下如今才是天子,陛下本就是先帝血脉,丹鞑如何,异人又如何,不过都是他人妄言。陛下虽出生于丹鞑,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终有一日,是这天下的帝王。”
她嗤笑一声,“他人说什么大幕正统血脉,更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怯懦平庸无能之人的妒忌罢了!”
顾仪顺势蹲下,双手攀住他的双膝,抬头注视他道:“陛下听那些混账话,听了经年,难道就真的当真了?崇尚血脉之说的仕林中人,自诩高贵,自诩清白,将大幕的列祖列宗倒背如流,称贤逐名,可哪一个又是真正的英雄?哪一个敢问心无愧地道一句,不负天地,不负良民,他们不过就是光说不练的绣花枕头,一群油嘴滑舌的窝囊废……”
萧衍见她伏在他膝上,滔滔不绝,说得额头发红,一双眼睛却是清眸流盼,满是星芒。
其实无关之人如何评说,他又何曾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顾仪……”他食指覆住了她的嘴唇,叹了一声,“不必再说了,你太吵了……”
顾仪一顿,愣了。
一腔热血又是错付了?
她继被剧情禁言之后,又被萧衍禁言了?
她抬头再去看他的神色,见他垂眸也在凝视着她,食指却轻轻婆娑过她的嘴唇,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他终于朝她一笑,眼中碎影星澜,倒映她通红的面目。顾仪只觉眼前光线一暗,萧衍的嘴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一个与情和欲毫不相关的亲吻,唯有彼此无声的抚慰。
夜空澄明,月光渐渐西移,春夜将明未明。
高贵公公立在河洛殿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悄悄地闭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动静闹得倒是挺大,到头来可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没看头。
他捶了捶大腿后侧,立刻有眼尖的宫人轻手轻脚地给他挪过来一把竹椅。
高贵赞许地睨他一眼,才撩袍坐下,呷了一口宫人递上的浓茶。
片刻过后,他抬头一瞧,先前派去蒹葭殿的宫人急匆匆地步履贴地小跑了回来,径直跑到他眼前停下,低语说:“高公公,太医院胡院判已经趁夜去了蒹葭殿瞧赵妃娘娘了。”
高贵点点头,问:“胡院判怎么说?”
“胡院判,说不好说。”宫人支支吾吾道,这种苦差事,谁摊上谁倒霉!
高贵眉头一皱,“怎么个不好说?”
宫人左右一看,又压低了声道:“胡院判说,还是请陛下明日去瞧瞧,说赵妃娘娘这病拖久了,要是再不好,人可就要拖垮了。”
高贵皱眉瞪了他一眼,“行了,知道了,下次学机灵点,退下去罢,卯时也快到了。”
河洛殿内依旧静悄悄的。如今日头长了,寝殿内的纱幔就换成了竹青纱帐,帐顶挂了串珠嵌玉,偶尔风动叮铃细响。
顾仪躺在榻中,听过了数次玉响,身心一直处于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整个夜晚她连一秒钟都没睡着。
身旁的萧衍呼吸轻缓,早已是睡了,她就只好闭着眼睛假寐,脑中念头却如万马奔腾。
剧情,它急了。
竟然对她发动了禁言六十秒的这种冷却技能,十分容易被人看破的技能。
一念至此,她又激动地手心微颤,不禁双手交叠,握了握拳。
这是不是说明,剧情其实已经不能随随便便,简单粗暴地杀死她了。
说起来,她也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过那道熟悉的白光,受到头疼的死亡威胁了。
按照先前吃块烧饼都能噎死的剧情残暴程度,这一次剧情明明是要搞她却搞得这么迂回。
这是不是说明,她如今的存在已经不像最初的顾美人一般可以随意抹杀了。
顾仪兴奋地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眼,适应了帐中的昏暗。
纵然剧情仍旧鸡贼,此番偏偏触碰了萧衍的逆鳞,可终究没有杀死她。
不然,她真就喝口水都能呛死。
这一次苟了这么久,她苟的思路是不是终于找对了……
救下槐花是个意外,刘太妃因此未死。可救了萧律,便是成全了萧衍仁君之名;送走桃夹,也推波助澜了萧衍逼迫齐殊离宫。
还有……抚州顾长通……
她的存在务必要千丝万缕地与萧衍的帝王主线纠缠在一起。
剧情主线,男女主感情线已是一败涂地,可事业线一直在线。她要想办法成全事业线,兴许,真能保住性命,一举苟到终点!
想到这里,顾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轻轻翻过身去端详沉睡的萧衍。
柔和的单薄月光照在他脸上,莫名的美而脆弱。
顾仪伸出食指,隔着咫尺之距勾勒他的轮廓,停在他鬓边横卧的浅疤之上,略浅的颜色,像是半轮月牙。
逃奴之印。
萧衍一出生便被刺上此印。
他的父亲虽是帝王,可在他出生之时,只是囚于丹鞑的俘虏,萧衍的出生也是罪过。
即便塔珠最终带上他奔袭千里而逃,可这逃奴之印却再也不能抹去了。
塔珠既死,若不平丹鞑,萧衍的心魔难以抹去。
顾仪暗暗叹息,收回了手,才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终于睡着了。
卯时不到,萧衍从梦中骤然惊醒。
他扭头去看顾仪,见她的额头贴着他的肩膀,睡得很沉。
他便没有动。
刚才,他仿佛梦到了顾仪,梦境旖旎,依稀是河洛殿寝殿的这一方木榻。
他梦中之人,虽不见面目,可他却觉得就是顾仪,只是她的小腿上有一道极深的刀疤,红褐皮肉相交,模样甚为狰狞。
顾仪的腿上没有这道疤。
身旁的顾仪动了动,犹在安睡,却翻过了身去。
明明知道没有,萧衍依旧鬼使神差般地掀开了丝被一脚,见到她一双光/裸的小腿,白玉无瑕。
第94章 素雪
蒹葭殿彻夜未眠, 直到天边旭日映红了朝霞,太医院的胡院判才终于提着药箱从蒹葭殿走了出来。
他浑身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只扯出了怀中的白帕子, 抹了抹额头和后脖子上的汗珠。
赵妃肩上伤口溃烂,流血不止,如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可是他仍旧摸不准出血的缘由。
外敷内服的药渣,他都仔仔细细验过,没有问题, 是中规中矩的方子,止血凝肌, 不该有错。
但是, 赵妃娘娘受伤都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 刀口略深可不凶险,按理说早该痊愈了。可这样拖着一直不好, 若说其中没有玄虚,他都不信。
可这宫里头的事情, 谁说得清楚!
胡院判不敢就这么回太医院,想了又想,先派了一个药童, 去前殿寻高贵公公,打听打听今天能不能面圣。
胡院判走后,蒹葭殿内便安静了下来。
赵婉生生痛了一夜, 服了一剂安睡的药汁,才浑浑噩噩地半睡了过去。
素雪轻轻掀开榻前的纱帘,瞧了她一眼,复又放下纱帘。
寝殿内的小几上摆着一盏松竹梅花纹青瓷香炉, 香灰落尽,一点热气都没有。
素雪将香炉捧了起来,又回身看了一眼床榻,才抽出腰间的丝帕,将香炉之中的余灰抖落,包裹在丝帕之中,塞回了腰间香囊。
她自去又取了立柜之上新的香来,用烛台点燃之后,放入了香炉,青蓝火星闪动了两下,一股沉郁的竹香自炉内飘散而出。
巳时正。
萧衍下朝后,于天禄阁中见了胡院判。
胡院判整肃仪容,叩拜道:“问陛下安。”
“胡院判来此,是为蒹葭殿一事?”
“正是。”胡院判稳了心神,“昨夜赵妃娘娘肩伤出血,虽已止住,可娘娘伤口久久不愈,常此以往,必会因失血过多,伤及根本。”胡院判再拜道,“微臣无能,竟看不出是何缘故。”
他打定了主意,务要面圣先行禀报此事,才不至于最后大祸临头。这赵妃娘娘如今在宫里头,可是矜贵得很,胡院判内心很是着急,唯恐一个不慎,就无端受了牵连。
前头徐院判到底是怎么离开太医院,他至今都不清楚,料想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耳边只听皇帝开口徐徐道:“昨夜辛苦院判了,此事朕已知晓。”他停顿了一息,“不过院判务必保住赵妃性命,其余诸事,朕自会细察。”
胡院判吃了半颗定心丸,“微臣定当竭力。”
待胡院判走后,萧衍翻出了三司送来的卷宗,卷上将赵九供词记录在案,可仅凭赵九一人之言,难以翻案。此事在当年能被掩埋得如此密不透风,恐怕不只是太子授意,想来还有他人也在替太子遮掩。
他冷笑一声,不知是先帝还是高皇后。
*
午后时分,天空忽而落下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雨丝若帘,轻点花木,润物无声,不疾不徐是一场缠绵好雨。
因为这一场雨,顾仪今日便不能再出门去骑马了。她将多络独自叫到寝殿之中,打算找她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你是一本书里的人物。
她口中想说,却发不出声来。
我死了四回了。
依旧说不出口。
果然是这样。
她想。
多络立在原地,见她张数次嘴,却不曾说话,面露不解道:“娘娘唤奴婢来,是有何吩咐?”
顾仪沉默了六十秒后,才道:“昨夜蒹葭殿赵妃娘娘今日不知如何了,你想办法去问一问?”
多络点头称是,自去打听了。
看来,这个禁言功能并不是新功能,只是她以前从没触发过?
顾仪起身,在寝殿里走了两圈,虽然有些麻烦,但不致命,应该问题不大。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女主角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危,然后就等着顾家进京了。
不到半个时辰,多络就回来了,“回娘娘,奴婢去问了高贵公公,高公公说赵妃娘娘,昨夜虽是凶险但也止了血,如今并无大碍,娘娘就不必挂怀了。”
顾仪却觉得更为古怪,女主在书里根本没有病这么久,更别说是伤口出血了。
她思索片刻,“走罢,去蒹葭殿瞧瞧赵妃娘娘,说起来,也有一段时日未见了。”
多络连忙去取了一把油纸伞,遮在顾仪头顶。两人走到半路,雨却停了。
到了蒹葭殿外,宫人进殿通报的间隙,顾仪轻轻抖了抖薄披风上溅落的水滴。
“柔嫔娘娘,娘娘请进殿。”一个宫婢行到殿外道。
顾仪进殿后,立时被一股暖风迎面一熏,周身都热了起来。她便解下了披风递给身后的多络。
明明已经是四月天了,可蒹葭殿内四角竟还摆了暖炉,赵婉不会真的病得这么重吧。
顾仪心中愈沉,加快了脚步,随宫婢进了寝殿。
赵婉人已经醒了,长发披散,着一身月白中衣,披着竹青的外杉,斜靠在榻上。她的脸色很白,并非洁白若瓷,高耸的颧骨上反而是一种黯淡的病态的灰白,原本饱满的桃色双唇瞧着一丝血色也无,透露失血后的青紫。
我的天!
女主不会真要狗带了吧!
这叫什么并无大碍,这叫什么不必挂怀!
顾仪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榻前,蹲福道:“问赵妃娘娘安。”
赵婉眼珠微动,定定地看了顾仪一眼,她的脸色白里透粉,一双眼睛清清亮,身上一袭薄粉褙子,轮廓瞧着比南巡之时略微丰腴了一些,全然不似她如今骨瘦如柴。
“柔嫔不必多礼。”
顾仪仔细瞧她脸色,犹疑道:“娘娘如今觉得如何?肩上还疼么?太医如何说,可是需要换方子?”
顾仪眼中的急切不像是假的。
赵婉愣了须臾,才答:“有些隐隐作痛,太医并未换方,只是每日都来亲自查探。”
顾仪注意到了她肩上的白纱透着些许红印。她转开视线,在寝殿扫过一圈。蒹葭殿的寝殿宽敞,兴许是赵婉眼下体弱的缘故,六扇轩窗都被齐齐合拢。
西侧的墙角还燃着一个炭盆,离木榻最近的几案上点着一方香炉,隐隐飘散竹香。
赵婉顺着顾仪的目光望去,微微蹙眉,却见顾仪转回了头来,“娘娘身体虽弱,可这寝殿也应时时透透风,外面春景盛极,娘娘见了,也会高兴些。”
她心惊了一瞬。
“柔嫔所言甚是。”
话音落下,素雪端着紫檀托盘进殿,拜道:“柔嫔娘娘安,奴婢奉了茶来。”
顾仪笑了笑,却对赵婉说:“既然已经瞧过娘娘了,妾身就不久呆了,以免扰了娘娘歇息,这就告退了。”
赵婉轻轻颔首。
顾仪直到行到蒹葭殿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太古怪了。
顾仪心绪不宁地埋头走出了蒹葭殿的宫门。
“娘娘,陛下来了。”多络出声提醒道。
她扭头一望,狭长的宫道上,走过来一长串人。
为首之人,着明黄衣袍,正是萧衍。
顾仪停住脚步,见来人走近,拜道:“臣妾参见陛下。”
萧衍在蒹葭殿外遇见顾仪,心中不觉闪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心虚,“起来罢。”
顾仪抬眼,与他对视,两人四目相对,望着彼此,却没有人先说话。
“你……”
“臣妾……”
萧衍顿住不言,顾仪等了片刻,才笑言道:“臣妾方才去瞧了赵妃娘娘,见她病容憔悴,真是病得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