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衍,因久在军中,即便面目虽有几分相似,可眉目凌厉,满身肃杀之气。
齐殊的目光落在他鬓边的疤痕之上,心中怒意复又翻涌。
萧衍观她神情,径自进到殿中,撩袍坐下。
齐殊旋身,微微一笑道:“今夜宴席设在庭院之中,陛下随臣妾去罢。”
“爱妃坐罢,久未相见,朕与你说几句话。”
齐殊坐了下来。
“明日,你便自请离宫罢。”
齐殊当即看向萧衍,眼中一闪,忽而笑道:“陛下说什么顽话?吓着臣妾了。”
萧衍提起桌上的茶盏,垂眉细看,青釉光润,荡漾水光,却是不喝,“齐殊,你难道不想出宫?两年了,你如此恨朕,还不累么?”
原本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打碎。
齐殊低低笑了一声,“陛下这是急了?臣妾这一回是不是猜对了?陛下心里终于生了惧?”
萧衍放下茶盏,仔细端详了一眼齐殊的面目,她眼中怨毒似再也按捺不住。
“你呢?你如今这副模样,已经全然不是昔年的齐氏阿殊了,出宫去,或许你才能解脱。”
“解脱?”齐殊摇摇头,“臣妾不想要解脱……臣妾既被齐家送进宫来,便不会自请离宫。”
“齐殊,究竟是齐家送你入宫,还是你自己进宫,你心里一清二楚。”
齐殊张口欲言,却听萧衍继续道:“你做得这般卧薪尝胆的模样,是为谁?你我二人皆明白。”萧衍笑了一声,眸色愈沉,“可你是否想过,你如此作茧自缚,究竟是不是太过……自作多情……“
言语如刀,刀刀割向齐殊心中最不愿提及的伤心之处,她又何尝不知,纵然萧衡再好,萧衡允诺要娶她为太子妃,萧衡也不爱她。
齐殊心中恨意滔天,再也抑制不住。
她大笑了数声,冷冷道:“我不离宫,难道你还能杀了我,就算是杀了我,齐家难道不能再塞进一个人来,萧衍,你想要什么,齐家偏不予你什么,王座,皇位,到头来,不过是个如履薄冰的可怜虫!”
第91章 新的风暴
采薇殿内宫人早就被高贵唤出了殿外, 可淑妃尖利的声音透过花窗模模糊糊地飘散了出来。
众人立在殿外,垂头敛目,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高贵皱着眉挥了挥手, 众人便站到偏殿外的游廊去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此时才注意到门外宫人精心布置的几盆金鱼草,花苞半合, 红橙相间,在灯下却有着说不出的可怜。
采薇殿内复又安静了下来。
萧衍见齐殊一张粉面因惊怒而发红,他慢悠悠道:“朕不杀你, 是给齐家留的脸面,再者你自进宫以来, 也并非一无是处, 柳氏恨你, 王氏畏你,你弄权后宫, 明里暗里也替朕挑出了诸多萧衡旧人……太医院高熙园虽然到死也没有供出你来……可惜,刘太妃侥幸未死, 为了慎王,也愿意与你对簿堂上,你以为, 齐家到时候还会保你么?”
齐殊呼吸一滞,怒道:“你饶慎王不死,在士林间搏了个仁君的名声, 可世人不知你仍旧多疑多思,暗地里全是操弄人心的手段,你……”
萧衍打断她道:“朕仁与不仁,何须他人来判。朕既是君, 他人便皆为臣。齐殊……你久困此局,早失了聪颖。”
齐殊被他眼中的怜悯一激,扬手摔了桌上的青釉茶盏,噼啪几声大响,碎片裂了一地。
萧衍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如同冷眼旁边这一场闹剧。
“齐威业已辞官,他的兵传不到齐闯手中。齐霍也再当不了官了,齐若唐年越五旬,另外的两个儿子经年捧杀,早成了草包废物。”他抬眼看向齐殊,“齐家败局已定,今岁,明岁或可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来日方长,五载,十载,何可再有齐氏。”
齐殊颓然而坐,脑中却忽然想起了她进宫前,齐若唐对她所说的话。
萧衍一身了无牵挂,逆风而行,焉能不狂,你应当避其锋芒,以柔方能克刚。
齐殊扪心自问,做不到。
萧衍起身,见齐殊目光愤愤然地注视着他,他轻笑一声,“齐殊,你明日自请离宫,总有一两分体面。”
齐殊恨他恨到了极点,她目之所及,唯有满地狼藉。她心念一动,猛地拾起了地上的半牙碎瓷,切口锋利,直朝萧衍而去。
萧衍只是微蹙了蹙眉,闪身避过。
他扬声道:“来人啊,淑妃娘娘累了。”
不过片刻,两个御前的宫人便推门而入,一左一右地挟起了发髻凌乱的淑妃。
齐殊不甘心极了,她怨毒地笑了两声:“陛下保重。”
“淑妃也保重罢。”萧衍说罢,抬脚便出了采薇殿。
庭院之内,夜风习习,依旧花团锦簇,可几案上陈列的佳肴已是毫无热气了。
*
隔日一早,顾仪便听宫人们纷纷说道,淑妃娘娘,效仿太妃们,自请离宫去道观了。
这么快……
按照剧情,齐殊离宫,是在红宝乌木簪败露之后,可眼下簪子在她的手里,萧衍让齐殊离宫,是因为什么?
是为了桃夹之事?
顾仪心绪不定地在寝殿之内走了两圈。
齐殊有没有去挑拨女主呢?
女主没了木簪,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还是说这个剧情点因为结局已定,便囫囵地过去了?
顾仪瞥了一眼自己妆台上的宝匣,举棋不定,红宝乌木簪真是一个栽在她手里烫手的山芋。
这种关键道具,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扔掉。
虽说已经下定了决心只争朝夕,可这朝夕,她还是想要争得长一点!
多络领了膳回来,进殿唤她道:“娘娘,该用膳了。”
顾仪应了一声,暂且将木簪抛到脑后。
多络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酸萝卜,笑道:“膳房里的师傅说,接到信了,原本冬日里要送来的小肥羊,下个月就能到了,师傅说,这节令,吃羊肉虽说吃起来有些燥,可点个烤羊腿,配瓜汤,也可以的。”
对啊,已经快五月了。
顾仪舀粥的手一顿,心里蓦然生出了几许期盼,距离剧情的终点,好像也不是那么远了。
“好极了。”她笑眯眯道,“用过膳后,就去御花园马场练练,春日围猎也近了。”
“娘娘说得是!到时候围场坡上策马,可比在御花园里畅快多了,还能打马球呢!”
不了,谢谢。
捶丸之痛又再次弥漫顾仪心间。
巳时正。
顾仪换上了骑装,去御花园骑马了。
她走后不久,河洛殿内悄无声息地进来了数个影卫,奉皇令,查探殿中是否有遗漏的剂母珠,剂母珠乃是剧毒之物,务必要彻查。
皇帝却让他们暗中行动,万不可惊扰柔嫔,他们便等了许久,才等到今晨柔嫔离殿后方来。
他们自先去了桃夹原本的住处查看,一无所获,又去了宫人的杂役间,也不见剂母珠踪影。
见过剂母珠的人不多,影卫只知他们要找的是药丸。
柔嫔的寝殿是最后一处查看的地方。
影卫们个个屏息凝神,翻找过后又将物件一一回复原样,唯恐被柔嫔瞧出了端倪。
一个影卫扫了一眼妆台之上的三层红漆描金花团纹宝匣。
他踟蹰了片刻,才伸手轻柔地拉开了第一层,满目皆是钗环,他不敢多看,复又轻轻合上。
他拉开了第二层,见到了一方雕花乌木锦盒,他打开一看,仍旧是一对簪子,他撇开眼,合上锦盒,放了回去。
最后一层拉开,满目皆是珠花,他本欲合上,慢慢往回推的时候,却匣壁“哒”一声轻响。
他猛一拉开,一个细长脖子的白玉瓷瓶从珠花堆里滚落了出来。
影卫掀开瓶盖,见到了瓶中黑色的药丸。
几人视线交错,为首的影卫微一颔首,他便将瓷瓶收入了怀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寝殿,飞快前往天禄阁复命。
皇帝看了一眼阶下跪着的影卫,内心稍定。
昨夜齐殊最后之语,令他生疑。高熙园调制的剂母珠应当皆在齐殊手中,只是不知她是否都给了挟持刘太妃的灰袍人,抑或是销毁了去。
可昨夜观她神色,萧衍怕她留给了别人。
诸如桃夹。
此念一起,他便觉惊心,因而下令影卫去河洛殿查探。
“如何?”他问。
右侧的影卫摸出怀中的白玉瓷瓶,屈膝双手呈上,“其余各所皆无异常,仅有此瓶中尚有药丸若干,藏于寝殿宝匣之内。”
萧衍定睛看了一眼那白玉瓷瓶,起身疾步走到了玉阶之下,取过来看,一掀开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苦涩气味。
“是在寝殿宝匣之中找到的?”
影卫闻言心头一跳,不敢抬头,眼睛端端凝视着明黄袍角,一五一十答道:“微臣确在宝匣的最底层找到此瓶。”
萧衍将其中豆大的黑色药丸一一倒于掌心,此药丸是南巡前,太医院胡院判亲制,呈予他的。
尚余十一颗。
这才是作茧自缚。
萧衍喉头微动,只觉一片苦涩。
脑中残存的清明提醒着他,兴许,顾仪留着此药,并不知其效,又兴许,她并未再用此药。
可惜,前者他说服不了自己,顾仪不傻,能猜到此药用途。
后者,此时此刻,他竟毫无把握。
萧衍握了握拳,忍住生生捏碎此药的冲动,将药丸悉数放回了瓷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道:“此药丸并非剂母珠,你将瓷瓶物归原位。”
“是。”影卫伸手去接,皇帝却久不放手。
他正欲抬头细看,才忽觉那冰凉瓷瓶落回了自己掌心。
“退下。”
影卫只觉眼前风过,皇帝复又折返了王台。
“微臣告退。”
待到人去楼空,萧衍执起朱笔,再去批阅奏疏,眼光却瞄到了一侧的图集,先前高贵就将此图集送了来。
他已经看过数回了。
高贵的差事办得精心。
图册既有男女童衣饰,髻式,亦有描样,童子抱鱼,童女抱月。
萧衍再也压抑不住,挥袖就将手边的图集扫到了地上。
可笑。
他真是可笑至极。
酉时正。
顾仪因今日骑过马,于是提前泡了个澡,换上熏得香喷喷的衣裙后,顿觉身心舒畅。
等膳的间隙,她又摸出了齐美人送来的珍藏已久的风云和尚话本集细细品味。
即便是二刷,也依旧叹为观止。
她正坐在椅上看得入迷,便觉身后一阵风动。
她回头一瞧,就见萧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声不响地立在她的椅背之后,面无表情地看她。
顾仪把书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参见陛下。”
萧衍目光毫无波澜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顾仪心中咯噔一跳,这种久违的感觉,令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去看他身后,想看一看高贵公公的表情,能不能给点提示。
可是,在此关头,素来从不缺席的高贵公公竟然不在。
顾仪收回视线,仔细凝视萧衍的眼睛,见他眼中真的殊无欢喜。
她咽了一口水,微微笑道:“陛下,今日独自来的?用膳了么?要喝茶么?”
大哥,求求了,给个提示吧!
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到了她披散的长发上,伸手搅了一缕她的头发细细婆娑。
“尚还湿润,朕替你擦擦头发罢。”
顾仪惊了。
大哥,咱们能不能有个过渡。
“陛下,稍等。臣妾去取锦帕来。”
她旋身飞快了拿了屏风后浴桶旁的锦帕递给萧衍。
“你坐罢。”他开口道
顾仪乖觉坐下,萧衍就朕站在她的椅后仔仔细细地擦她的头发,动作实在说得上是轻柔。
顾仪的小心肝却一阵乱跳,落不到实处。
冷嘲热讽的狗子,她见过,冷若冰霜的狗子,她也见过。
但今天的萧狗子,明明生气,却隐而不发。
顾仪不禁忐忑不已,该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第92章 剧情的反击
天光尚亮, 多络领膳回来,探头望了一眼,见皇帝在寝殿之中, 便低声吩咐宫人们只将食盒留下,领人走远了。高贵公公教过,只要娘娘和皇上在一块儿, 宫人们就要能退多远退多远。
顾仪一动不动地坐在方背椅上,任由萧衍一声不吭地给她擦头发。
他不知是从何处来,周身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 可气势却是寒如冰霜。
当真是冰与火的交织。
顾仪脑中念头飞转,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得罪了他。
等到头发擦得快干了, 萧衍停下了手中动作。
顾仪适时扭头, 笑得一脸明媚, “多谢陛下!”
萧衍垂眸,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将锦帕往妆台前一扔,默不作声地转身去了花厅。
顾仪旋即跟上, 见桌上已经摆了膳,笑嘻嘻道:“陛下陪臣妾用膳罢。”她顿了片刻,复又补充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萧衍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虽未含笑,可眼中冷光似乎柔和了稍许。
顾仪心道,有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狗子今天这么古怪,但可以哄就不是什么大事!
萧衍自顾自地撩袍落座, 仍旧不和她说话,顾仪恍然觉得这作天作地的劲头和前段时间的萧律简直如出一辙,不愧是血脉相承。
她在他身旁坐下,忽而凑到他面前,见萧衍眼露惊讶,却未躲闪,顾仪就猛地贴得更近了些,往他右脸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