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萧衍摇头, 只问她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多络老老实实答:“奴婢想赶趁司言司下值前去一趟,替娘娘传话。”
“你速速去罢。”萧衍说罢,径自进了河洛殿的大门。
高贵狠狠瞪了一眼多络,而多络耸一耸肩,飞快地跑走了。
寝殿之中,顾仪将抚州寄来的信函收进了榻旁立柜的锦盒内。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头就见萧衍走了进来。他身上尚还穿着明黄朝服,发上竖白玉冠。
她慌慌忙忙拜道:“参见陛下,臣妾方才未听见通报。”
“起来罢。”萧衍四下环顾了此寝殿,比屏翠宫敞亮许多,半开的轩窗外尚可见生机盎然的庭院,满园春色。
眼前的一方木榻之上垂悬数层月白,竹青纱幔,随微风轻晃。殿中香炉渺渺生烟,依旧熏着顾仪惯常爱的花果香。
他虽是第一次来河洛殿,却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顾仪见状,浅笑道:“臣妾谢陛下恩典,臣妾甚喜欢此殿。”
萧衍淡淡地“嗯”了一声。两个御前伺候的宫人躬身入殿,将装有衣物的托盘轻轻放置于殿中的木桌上,就悄声退了出去。
顾仪看过一眼,走近了些,“臣妾替陛下更衣罢……”
萧衍闻言展开双臂。
顾仪便伸手先解了他腰上的玉带,触手温凉,她放置一旁后,再去脱他身上的龙袍。
她解开圆领下的扣子,见萧衍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顾仪手上一顿,才复又去解其余的系带。
她尽量专注于手中动作,却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萧衍似乎有些不同。她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时时刻刻地落在自己身上。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寝殿之中再无旁人。余晖拉长了窗影投在青砖地上,也将两人的身影照得绵长。一时无人说话,唯闻窗外归巢的雀鸟或低或高地叽喳鸣啼几声。
顾仪按捺住手抖,终于脱下了龙袍,转而挂在梨花木架上,又取了托盘上的宝蓝外袍替他换上,正要系腰带的时候,却被他按住了手背,“不必系带了。”
顾仪方觉他的掌心滚烫,垂首“嗯”了一声。
萧衍见她的双耳已是微红,三月桃花一般的颜色。
两人复又沉默了片刻。
顾仪压抑住无端过快的心跳,刚刚抬头,就见他眼中一亮,开口问她道:“你饿么?”
她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太饿。”她口中那句‘陛下饿吗?’还没问出口,便觉身上一轻,被拦腰抱进了层层纱幔之中。
瞳孔地震!
“陛下!”萧狗子!
木榻之上,萧衍的面目近在咫尺,身影如山岳倾覆住她。
“朕到今日才知,古人说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竟是真的。”
顾仪脸上一热,便随波逐流了。
余晖落尽,月色渐浓。
一更鼓响过,宫人被召进殿来备下了热水。泡过澡后,两人才用了一盘点心聊以果腹。
卯时正,高贵公公准点来唤萧衍。
见他离去后,顾仪半梦半醒地卷了丝被继续睡觉。
等到顾仪一觉醒来,已过辰时。
河洛殿的宫人目不斜视地进殿来伺候她梳洗,全程无声无息。
顾仪也自觉颇有些赧颜,昨夜耳鬓厮磨,不管不顾,好像是有点闹过了,宫人虽离得远,料想也听不到什么,但她还是不多说什么了。
等到宫人捧了榻上换下的床单和被褥离开,多络才端着一碗已经晾得温了的药汁入殿。
“娘娘,用安神汤罢。”
顾仪接过喝了一口,口中却没有尝到平时的苦味,药味大不相同。
“这是陛下赏的?”
多络点头,“正是。”
顾仪缓缓舒了一口气,笑了一声,“这药入喉有些苦,你去取些杏脯来。”
多络称是,连忙转身去取。
顾仪心跳如鼓。她不确定这碗药究竟是不是只是稍稍改了方子,仍旧是寻常的避子汤,还是说这药汁已经全然不是避子汤了?
南朝既灭,朝堂之上中宫无主,天子无嗣的风波定然卷土重来。这一回慎王没死,萧衍是不是改了主意,想要子嗣了?
顾仪适才真正地心慌了起来,若是提前真的有了子嗣,算不算剧情偏差?并且若真是她,不是女主?感觉就是重大的剧情偏差啊……
但是,若是女主有嗣……
顾仪想到这里,呼吸猛地一滞。
她晃了晃脑袋。不行!保险起见,还是维持原剧情最为稳妥。
她飞快地放下手中药碗,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了台上三层宝匣的最底层,拨开数朵珠花之后,一个细长脖的白玉瓷瓶滚了出来。
她捏在手里,拔开瓶塞,闻到了熟悉的药味。她数了数,瓶中大概还有十数颗黑色药丸,这是当时上船的时候,医政配的药,此方定是原本的药方子。
多络很快就会回来,她不敢再耽误,倒出一颗药丸吞下。
一小会儿之后,多络取了杏脯罐子回来,见到药碗已经空了,递了杏脯给她,“娘娘,若是怕苦,奴婢下一回就早备下蜜饯。”
顾仪轻抚额头,竭力笑了笑,“无事,等觉得苦了的时候,再去取蜜饯也无妨。”
*
自南巡归来,天子临朝,言官一再劝谏国祚大事。立后立储的奏疏骤然多了数倍,原本的立后人选,德妃,淑妃,因德妃降作了柳嫔,只余淑妃一枝独秀。
左相齐若唐因为年前少子齐霍许官一案,收敛风头,不敢多言,可依附于齐家这棵大树的朝臣纷纷附和,皆赞淑妃德才兼备,少时便有才名,乃是立后的不二人选。右相柳放自不应和,柳嫔虽被责罚,但也不是全无机会,他连同王、宫二臣,提议另择贤后,称淑妃入宫已过两载,可一无所出,实在不是良选。
朝堂之上,吵吵闹闹,争论不休,可皇帝并不偏帮,只作旁观之态。
吵闹了十数日,有朝臣另辟蹊径,再起话头,提议要给新入京的慎王续娶慎王妃。
慎王一听说此事,吓得隔天一早就请命匆匆入宫,于堂上长跪涕泪横流,痛陈自己如何难忘早逝的先慎王妃,宛若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并赌咒发誓一辈子再不续弦。
此事才暂且作罢。
下朝之后,萧律被请到了天禄阁中,宫人皆退出阁外。
萧律额角早已急出了汗,焦躁地在阁中走来走去,“那些老东西又来害我!”他抬头凝视座上一脸云淡风轻的萧衍,口中又表忠道,“萧……皇兄……臣弟绝无此念!臣弟自归京以来,谨小慎微,连门都不怎么出,那些朝臣故意害我!皇兄,你且放心,你没有子嗣,臣弟也不会有子嗣!你什么时候有了储君,臣弟再谈此事!”
萧衍要是无嗣,他就是继承人,这些老东西啃不动萧衍这块硬骨头就又来挑拨离间,他这一次可要学聪明了。
萧衍见萧律如同困兽来回踱步,看他煎熬了小半刻,才道:“你怕什么?朕不疑心你,你就无事。”
萧律顿住脚步,端详了萧衍一息,见他波澜不惊,似不为这纷争烦扰,他不禁低了声,狐疑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他心念一动,大胆揣测道,“你……该不会是想立……顾仪吧?”
萧衍冷声道:“放肆!”
萧律顿时了然于胸,笑了一声,“柔嫔娘娘倒是好人选,不过家世差了些,要想立后,得先有子嗣才行。”
萧衍不悦道:“你滚罢。”
萧律心中得意,暗道,说中了你的心事吧,面上便服了软,“臣弟告退。”怡怡然滚了。
第89章 红宝梅花乌木簪
采薇殿不过几日之间, 又门庭若市起来。
淑妃自协理后宫,主事过上一回宫中选秀之后,便沉寂了许久, 如今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处,众说纷纭之间,淑妃仿佛离封后仅有一步之遥了, 因而这几日来往采薇殿的试探者,表忠心者愈发多了起来。
齐殊疲于应对,绷着一张笑脸绷了两三日, 也不耐烦了,只对外推说要静心抄经, 不再见来客。
玉壶捧着剔红茶盘入殿, “娘娘, 这几日累着了,奴婢寻了利嗓的茶来, 娘娘解解乏。”
齐殊喝过一口茶,喉头顿感清清凉凉, “是加了薄荷?”
玉壶点头,“娘娘前两天话说得多了,声音发哑, 除了薄荷以外,太医院也给草茶配了几味药。”
齐殊喝过一盏茶后,慢条斯理道:“这几日蒹葭殿里的赵妃娘娘伤好些了么?”
玉壶:“太医院的药童说, 每日还是敷着药呢,时好时坏,听说陛下隔几日都会去瞧瞧她。”
齐殊讥讽一笑,“许是如此, 伤才好不了。”
玉壶轻笑问道:“娘娘也去瞧瞧?”
齐殊摇头,虽然知道赵家旧案在三司查办,却懒懒道:“没什么可瞧得。”
玉壶往她茶盏里又添了茶,“奴婢先前听蒹葭殿里的梧桐说笑。”见齐殊面露疑惑,她解释道,“就是原先在采薇殿里伺候扫洒的宫婢,梧桐使了银子才被调去了蒹葭殿赵妃娘娘跟前伺候。”
齐殊微微颔首,玉壶复道:“梧桐笑说,若是细细看,赵妃娘娘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长得像娘娘呢……不过远远不若娘娘娇美……”
齐殊听罢如风过,全然不放在心上,“皮相总要老的,生得再美又如何。”她脑中忽而想起另一个人来,便问,“河洛殿的柔嫔娘娘,皇帝回宫以后,可去瞧过?”
玉壶歪头,想了须臾,“典仪局的人说就去瞧过一回。同是南巡伴驾,说起来,还是赵妃娘娘厉害啊……”
齐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听玉壶又说:“奴婢今日从司薄司过,柔嫔娘娘跟前伺候的一等宫婢桃夹要出宫了,眼下连宫人名籍都撤了,不过听说桃夹今年也已经十九了,也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
齐殊握住茶盏的右手紧了紧,“什么?今日就出宫?这般急么?”
玉壶歪头道:“奴婢也没细打听,听说司薄司除籍之事,也办了好几日了,或许是想趁着春日里出去,还能赶上今年相看,早早嫁人罢。”
齐殊稳了稳心神,将茶盏轻轻放下,“你有空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宫婢是因何缘故出宫?”
玉壶心中虽是不解,见她神色却不敢再问,只得应声。
西边的日头眼看就要落下。
多络为难地看了一眼殿门外跪着的身影,她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多络劝不住她,只得一咬牙又转身进了寝殿,见到端坐于紫檀木桌旁的柔嫔娘娘,支支吾吾开口道:“娘娘,桃夹姐姐还是不肯走,仍旧跪在正殿外的石阶下,娘娘……还是去见见桃夹姐姐吧?”
殿门外跪着的桃夹,膝盖犹如针刺,痛得麻了,地上细小的沙石也早已经磨破了她的衣裙和膝上的皮肉,可是她胸中憋着口气,就是不能起来。
殿门前人影一晃,桃夹抬眼,眸中期盼的亮光又暗了下去。
多络快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唤了一声:“桃夹姐姐。”
桃夹抿着嘴不说话,她在太阳下跪了这么久,嘴唇早干得起皮了。
多络叹息道:“桃夹姐姐还是快快起来吧,已近酉时三刻了,你今日拿了籍册就得出宫,若是耽误了时辰,宫正司的人就该来了……”
桃夹动了动,仍旧重复说:“不见到娘娘,奴婢不起来。”
多络眉头皱作一团,“桃夹姐姐还是起来罢,娘娘不会出来见你了,娘娘……让我带几句话给桃夹姐姐。”
桃夹适才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多络方才已经在心中反反复复念叨了数次,此时说出口也就不那么磕磕绊绊了。
“娘娘说,桃夹姐姐待娘娘自是真心,也有忠心,从前相伴度过的日子,有的情分,都不是假的……”多络抽了抽鼻子,“可娘娘说,与桃夹姐姐的缘分确是已经尽了,桃夹姐姐素来聪慧,出宫以后,又有银两傍身,自能谋得一场好前程,娘娘心中虽有不舍……总也是盼着桃夹姐姐好的。”
桃夹闭了闭眼,眼边忽然滚出了一颗泪,她仰了仰头,泪珠终于没流下来。
她已经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都无用了。
桃夹喉头苦涩,僵直的后背慢慢地折下,她以额触地,朝着河洛殿寝殿的方向,长长地叩拜,口中朗声念道:“娘娘大恩,奴婢这就走了。”
顾仪坐在寝殿里不动,等了好一会儿,才扭头,见多络一脸释然地走了进来,蹲福道:“娘娘,桃夹姐姐走了。”
顾仪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多络见她复又垂首去打量手边的雕花乌木锦盒,便开口问道:“娘娘要插木簪么,奴婢帮娘娘?”
顾仪笑了半声,摇头道:“不用了,你把烛台端过来,便去传晚膳罢。”
多络依言将一盏青玉烛台摆到桌上后,就自去外间寻人传膳了。
借着跳耀的青红烛火,顾仪又将目光投向锦盒里的一对红宝梅花乌木簪,乌木温润,簪头宝玉光华流转,于灯下细看,更是鲜红若血。
最初她得赏此一对红宝梅花乌木簪的时候,心中便不由得惊了一惊。书中描述过的红宝梅花乌木簪只有一柄,且还是齐殊自己亲手改制得,而她却被赏了一对极为相似的木簪。
彼时顾仪就留了意,趁无人之时,悄悄用裁刀在两柄木簪的簪尾各刻了一道印记,若非手指轻抚,只是肉眼察观,根本无法分辨。
可是,等过了元旦大朝会之后,待她再去查看那一对簪的时候,就发现其中一柄簪尾的刻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颜色,形制皆相似的乌木簪,簪头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红珠,与另一柄红宝簪,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那一刻,她先前原本没有想通的地方便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