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微微一僵,侧头错愕地看着她,可方才笼罩全身的冷凝气息却是霎时不见了。
“陛下,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顾仪趁机又握住了他的右手,“臣妾愚钝,不知道是哪里错了,但是臣妾绝不是有心惹恼陛下的……”
萧衍 “嗯”了一声,“用膳罢。”并没有松开顾仪的手。
这顿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纸老虎一样。
萧狗子的毛好像捋顺了。
顾仪高兴地凑到他面前,“那陛下也亲亲臣妾?”
“胡闹。”萧衍冷冷道。
行吧。
顾仪只好扭开了脸。
她刚一动,便又被拉了回来,唇上蓦地一热。
萧衍亲了亲她的嘴唇, “行了,用膳吧。”
用过膳后,萧衍自去沐浴了,等他梳洗罢,顾仪见他心情不错,本欲深入探究一下今日发脾气的始末,可萧衍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
卯时不到,高贵公公便已侯在了河洛殿寝殿外。
萧衍起身,侧头看了一眼尚在安睡的顾仪,他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才掀开纱幔,起身离榻。
高贵公公自捧了朝服来,轻手轻脚地伺候皇帝换上,借着些微烛火,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昨日皇帝生了大气,他虽然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可一整个下午连奏疏都不批阅,跑去练剑,之后还撇下他独自来了河洛殿。
哎,皇帝就是这么个性子,什么话都憋在心里。
他本来以为皇帝肯定要把邪火撒在柔嫔身上,可是这眼下光景一看,就知道不是。
不愧是柔嫔娘娘!
萧衍换过朝服,视线掠过妆台上摆放的红漆描金花团纹宝匣,停留了片刻。
令人臣服的手段纵有百种,可若不是心甘情愿,要来何用。
顾仪。
你可万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
春末的天气慢慢地热了,窗外的雀鸟也更为呱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顾仪被吵醒了。多络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殿中。
“娘娘醒了。”多络撩开纱帐后,见顾仪脸色发红, “今日确实有些热了,娘娘若是怕热,奴婢就提前去取些冰来。”
顾仪一摸,果然摸到了一背的薄汗,“此时节用冰,尚有些早,你把窗户打开就行。”
多络转身去半开了轩窗。
一阵凉风吹进了屋中,顾仪感觉舒服了些,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
多络忙又去把温好的药汁端来,“娘娘请用安神汤。”
顾仪接过一口灌下,才开始梳洗。
用完早膳后,她便嘱咐道:“你今日留个心眼,出门领膳的时候,打听打听,这宫里可有什么大事?”
萧狗子心情那么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她总归有些不放心。
多络应了下来,又问道:“娘娘待会儿还要去骑马么?”
顾仪点了点头。
等到她离殿后,宫人们便开始例行扫洒,宫殿,庭院里里外外皆要精心。
两个宫婢进到了寝殿,先用丝帕细致地擦拭妆台,木架,又换了香炉内的熏香。
两人收拾规整,刚刚要走,却忽听两声清脆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似近在耳边,回身一看,方见一只通身碧蓝的雀鸟自半开的轩窗,飞进了寝殿,落在了妆台上放置的宝匣顶上,雀鸟蓝羽光华熠熠,让人挪不开眼。
“这么漂亮的雀鸟可从来没见过呢。”一个宫婢压低声道。
另一个宫婢眼中也不禁一亮,“若是捉住了,还能给娘娘瞧瞧呢!”说不定还能得赏!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两步,打算将雀鸟从左右围住。
停在宝匣上的雀鸟似乎毫无所觉,还埋头轻啄羽翼。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扑向雀鸟。
那雀鸟叽喳一声,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一个宫婢抬手急欲去捉,脚底忽被妆台绊住,人朝前一扑,猛地将台上宝匣推落在地。
一声闷响吓得二人顿住动作,再也顾不上那雀鸟了。
其中一个宫婢率先回神,蹲身查看宝匣,仔仔细细看过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 “还好没摔坏……”
两人适才手忙脚乱地去捡散了一地的珠花和一个摔落的白瓷瓶,几颗药丸子也随之滚了出来。
宫婢慌忙地将滚落各处的药丸装回了瓷瓶。
宝匣归位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又对视一眼,今日的差错就当没发生过。
午后的日光更烈,顾仪骑了好几圈马,再也坚持不住了,便从马上翻身而下,来牵马的御马宦官,由衷赞道:“娘娘如今的骑术愈发好了!”
这让顾仪有些欣喜,也称赞了数句都是公公教导有功的话。她在阴凉处又歇息了一小会儿,便领着多络从马场走了出来。
御花园内春景正盛,她驻足看了一眼湖面飘荡的碧绿莲叶,便见湖畔处端妃带着一串宫婢走了过来。
“参见端妃娘娘。”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来,打量了她身上骑装, “柔嫔这是又去骑马了,本宫先前听说柔嫔爱骑马,果是不假啊。”
“妾身不擅骑马,因此才想着打发时间去练练。”
“柔嫔有心了,这春日围场上纵马最是快意,柔嫔早日善骑,姐姐妹妹也好一起跑跑马,打打马球……”端妃说罢,又是一笑,“淑妃一离宫,这其余的姐姐妹妹间也不知还能相聚几时了。”
顾仪笑了笑,目光在她身后的宫婢扫了一圈,道:“春日正好,可妾身方才出了一身汗,还得速回殿去更衣,就不打扰娘娘赏春了。”
端妃颔首,顾仪转身欲走,耳旁却听她又道:“赵妃肩伤未愈,柔嫔若是空闲了,也去瞧瞧罢。”
顾仪脚步微顿,便朝河洛殿而去。
回到殿中,她脱下了繁复的骑装,先去泡澡。
松懈下来之后,顾仪不由得千百次地想到了剧情。
女主肩伤一直未愈,着实令顾仪起了一丝隐忧。
书里的女主虽然受了伤,但回京以后就康复了。
难道是女主光环出了问题?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导致肩伤未愈?
女主不会真要狗带了吧?
顾仪顿觉头痛,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主线剧情,主线剧情究竟是什么!
小说的结尾,萧衍开启了他的帝王霸业,赵婉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
前半句结尾,她觉得问题不大,但是有一说一,不是她不自信,可赵婉真的能成为皇后吗?
顾仪缩在浴桶里,她一直刻意回避的终极问题,随着时间的临近,越来越清晰地摆在她面前。
要是时间点到了,故事却走不到终点,她会发生什么?萧衍会发生什么?
剧情会不会干脆重置,一了白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半张脸埋进了浴桶里,咕噜咕噜接连吐出几个水泡。
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如果萧衍真的封赵婉为后了呢……
顾仪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
黑幕倾覆皇城,一更鼓将将敲过。
高贵公公手执灯火,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沿着甬道徐行。这是往河洛殿的方向去的。
他再打量一眼,皇帝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有些骇人。
高贵公公寻思,难道是昨夜吵了架,没和好?可不对啊,若是没和好,为何今夜又要再去……
他实在是有些看不透了。
眼前灯火渐近,河洛殿依旧华烛遍照。
萧衍苦苦等了一天,直到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他侧目一望,寝殿的轩窗透出几缕暖融融的橘光。
顾仪应该已经快歇下了。
他停在殿门前,挥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穿过长廊,迈步进了寝殿,却见顾仪正坐在镜前梳发。
她扭头看见是他,展眉一笑,“陛下来了。”
萧衍走到她身后,伸手替她拆了发髻,默然片刻,道:“沏壶茶来……朕好久都没有喝过你亲手泡得茶了。”
顾仪起身,笑道:“陛下,稍等,臣妾去去就来。”
待到足音渐远,萧衍缓缓地拉开了妆台之上的宝匣,在最底层见到了他要找的白瓷瓶。
犹豫了数息,他才将瓷瓶取了出来,将当中药丸尽数倒于掌中。
整整十颗药丸。
萧衍兀自笑出了声。
他从未求过谁,可是他求了顾仪,但到头来顾仪却不允他。
兴许,诚如他人经年所言,他的血脉本就不值得延续。
顾仪捧着茶盘回到寝殿,见萧衍呆立于镜前,闻声,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表情木然,眼中一分光彩也无,像是一尊灰败的雕像。
“陛下,怎么了?”她放下茶盘,快步走到他身前。
萧衍却忽而伸手,缓缓地婆娑过她的脸颊,“今日时辰晚了,你先歇息吧。”
顾仪眉头一皱,“陛下,怎么了?”
见萧衍抬步欲走,顾仪情不自禁地捉住他的衣袖,“等等!”
恰在此时,一个御前的青衣宫人疾步跑到了寝殿外,叩首道:“陛下恕罪,柔嫔娘娘恕罪,蒹葭殿派人传信,赵妃娘娘肩上伤口迸裂,出血不止,求陛下怜惜,速去蒹葭殿。”
顾仪一惊,不觉撒开了手。
萧衍眉心一跳,转而望向了她。
两人视线相碰,顾仪口中劝慰的话通通说不出口了。
萧衍冷声问道:“柔嫔有话要说?”
不要去。你不要走。
顾仪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口。
萧衍面色愈冷。
他早该知道,顾仪从不拈酸吃醋,从不嫉妒,而他只要一想到周亭鹤,便觉如鲠在喉,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顾仪……”他朗声一笑,“你究竟有没有心?”
第93章 六十秒
萧衍的话音落下, 顾仪张了张嘴,仍旧发不出声音。
她的喉头如同塞了一把虚虚的棉絮,软弱无力, 无论她怎么张嘴,怎么用力,都说不了一个字。
狗逼剧情, 还有没有武德!
一、二、三、四……
她在脑中一秒又一秒地计时。
哑然无声中,面前的萧衍暗褐色的眼珠却如同业已燃尽凉透的冷灰,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二十五, 二十六,二十七……
顾仪见他袍角轻动, 转身欲走, 急忙伸手猛地拉住了他的右手, 见萧衍拂袖,顾仪顺势两手合抱将他的右手紧紧地压到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萧衍面目一僵, 又要收回手去,顾仪蛮横地将他的右掌稳稳按在了自己的心跳之上。
……三十六, 三十七,三十八……
顾仪的心跳愈急,一下快过一下, 扑通扑通,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他的掌中,而眼前的顾仪一双杏目圆睁, 鼻头微皱,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
萧衍长眉轻蹙,“你为何不作声?”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一……
顾仪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只管捉住他的右手不放,视线一转扫过尚还跪在寝殿之外的青衣宫人。
萧衍视线随之望去,冷声喝道:“滚出去!”
青衣宫人本就垂头不敢多看,一时半刻偏又找不到离开的时机,眼下闻此一声,飞快地磕了个响头,退出了河洛殿。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顾仪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就像被命运扼住的咽喉顿时一松。
“萧衍……”她开口道,简直欲哭无泪,狗逼剧情竟然整整禁言了她六十秒!人干事!
萧衍垂眼看她,“放肆。”
顾仪微仰头凝视他的眼睛,“陛下,方才到底是怎么了?”她拉紧了他的右手,“臣妾当然有心!
萧衍掌下的心跳依旧甚快,胸膛的肤柔软温热。
顾仪见他不答,目光又在他方才站的妆镜台前扫了一圈,狐疑道:“陛下……方才是不是瞧见了什么东西?”莫不是看见了她藏的红宝乌木簪?知道她偷藏了剂母珠?
萧衍睁开她的手,收回了右手,面上冷冷然,如覆冰霜。
“朕应当瞧见什么东西?柔嫔有什么东西,朕瞧不得……”
这反应不像是簪子……
顾仪脑筋飞快地转着,却见萧衍忽而转身径自拉开了她的宝匣,将白玉瓷瓶取了出来。
他眼中寒光令顾仪胸中一紧,心虚了半秒,才道:“陛下就是瞧见了这个瓷瓶?”
明人不说暗话,“臣妾自从应了陛下以后,再也没有用过此药丸。”
“哦?”萧衍眉梢微动,“此话当真?”
他原以为顾仪又要装傻充愣。
顾仪点头,态度郑重道:“千真万确,臣妾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她说罢,细细察观萧衍的神色,见他双目轻合,复又睁开,端详了她数息。
他肩膀微落,人退到了椅上落座。
顾仪慢慢地上前两步,见他神色惶惶然,似缓和了稍许又似愈发茫然了。
“陛下疑心臣妾,是为何?”她柔声问道,“陛下是,是怕臣妾听信了他人谗言?”
萧衍抬头,太阳穴仿佛突突跳了两下,面上惊怒一闪而过,“顾仪,你太放肆了!”
但此时此刻,他是坐着,顾仪站着,居高临下而视,因而并不害怕。
她轻握了握袖中双拳,徐徐道:“臣妾……心中从不在乎什么大幕,什么丹鞑,臣妾心中从来都只在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