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洪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左思源的辖制下抽了出来,微微笑着,冷不丁地提醒了左思源一句:“左大人如果日后真见着了陛下,还是最好改改自己的口风,不要张口闭口就提起那件事。”
“五殿下年纪小,被先前那事倒足了胃口,如今宫中禁提相关言语,先前秦老大人一个话说不应,都叫陛下直接撂了脸子,差点都降罪了。”
左思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隐隐有种这回真要迈不过去了的不详感。
管洪这一提醒,一算是结了他们二人往日的情分,二也是真不想眼看着左思源去触霉头。
——毕竟触完可能倒霉的不只他一个。
这几天真宗皇帝被相关之事惹得大动肝火、发作了好几回,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快形成一听到长乐宫消息、一看到五殿下过来就要谢天谢地大呼庆幸的条件反射了。
所以管洪说完,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也并不想再与左思源多呆,只留了一个小黄门盯着,嘱咐了务必在宫门落钥前“送”左大人出宫,就挥挥衣袖走人了。
左思源沉着脸回到家中,憋了一路的脾气再无法按捺,叫人捧来热水洗了足足十二遍手,冷着脸把一直在外面兢兢业业候着的左静然叫了进来。
“当晚之事,在场的都还有谁?”左思源隐隐意识到自己这回应该是被人在背后捅刀子了,若是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真宗皇帝不可能对他突然就厌恶到这地步。
左思源就琢磨着,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他并不清楚的事情发生了。
左静然一五一十地将当日在场之人报了一遍。
“梁任,梅叙,秦岱,还有东宫里那个姓庄的小子……”左思源在四人中权衡挑选了一番,皱眉勉强道,“秦岱就算了,他那个臭脾气,东宫那边暂且放着不管,你收笼一下我们目前在洛阳所有能拿得出手的,趁夜随我去拜访一下梁府与梅府。”
但事情到此也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转机出现,梁任可能先前直接嘱咐过门房,左思源的人和东西连梁府最外面大门都没能进去。
梅叙那边倒是好了一点,他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天天为了各项财政支出与四方扯皮,迎来送往习惯了,没有像梁任那般把事情做的那么绝,倒是迎了左思源到花厅喝了一盏茶,但东西半点没收,言谈间也是滴水不漏,半点能用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出来。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两次,夜过了大半,天又要将将亮了。
左思源倦怠地按按眼角,估摸着自己今天去明德殿前,可能还是要白白跪上一整天,但不去又不行……临走前,左思源最后嘱咐左静然:“待天明后,你收拾得体,正式给秦国大长公主府送张帖子,去亲自面见福宁郡主。”
“她是五皇子的未过门的正妻,据闻二人情分也相当深厚……你若是能在她这里松动出个口子来,求得亲自见上五殿下一面,事情也还未必就彻底没有转机了。”
——福宁郡主虽然辈分高,但毕竟年纪轻,家中如今又没有长辈在,左思源亲自过去不合适,让左静然出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其实最好的选择,该是叫左静然的长姊来出面交际,只是现在时间怎么也不允许。
“如果福宁郡主也避而不见,或是无意插手引荐,”左思源捏了捏眉心,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才缓缓下定决心道,“那你就再重新收拾,去郑国公府拜访一趟吧。”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左家就相当于与长乐宫彻彻底底撕破脸了。
无论是郑国公府与当年的“瑞王”封号,还是郑侯与柔嘉公主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旧事……以往的日常交际倒还无妨,但一旦左思源选择在这件事上求助于郑家人出手,那必然是会把长乐宫母子得罪个透透的了。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左思源也实在不想选这个下下之策……但如今还摆在他面前能剩下的选择也确实不多了。
第二日果然还是与左思源预料所差无几,真宗皇帝连接晾着叫他跪足了整整两个白天,里子面子全丢尽了,左思源身心疲惫地回到府上,左静然也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得转来转去。
“伯父,”左静然一看左思源回来,连忙迎了上去,语速飞快道,“福宁郡主与郑国公都没有接我们的帖子……但是有一个人约了您今夜相见。”
左静然看着左思源漆黑如锅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上了最后两个字:“郑侯。”
第38章 两个消息 果然是太子殿下。
当晚与郑侯的会面也是从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左思源提前到了定下的地方, 郑想却一直到比相约时间还晚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姗姗来迟,而且一进门丝毫不顾及左思源已经等到没脾气的漆黑脸色,自顾自脱了披风入座, 招手就叫人来上新茶。
从头到尾, 半句客套的解释也无。
左思源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也意识到这是对方有意给他使的下马威了,故而也作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 只垂着眼皮开始专心品茶。
“这就对了, 求人嘛, 就是得先把姿态放缓下来,不然火急火燎的,你这是求人啊还是逼人呐, 叫人看着要多难受啊,”郑想自顾自地饮完盏中新茶, 笑着挤兑了左思源一句,然后不顾对面就此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微微一顿后,状若玩笑地随意道,“两天了,左大人如今也该明白,除了本侯,再没有旁人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来见您这一面了吧?”
当下的情势确实比左思源先前预想中的最坏境遇还要糟糕许多。
左思源沉默半晌,不得不放下茶盏, 先退了那一步, 妥协道:“郑侯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
“痛快,本侯就喜欢左大人这样识时务的痛快人, ”郑想笑了笑,也毫不客气地直接提了,“帮本侯杀一个人,做的干净点,就算最后暴露了也咬死不许把本侯供出来……能答应的话,本侯就告诉你两条或许能救你们左家一命的消息。”
“杀谁?”左思源现在确实是两眼一抹黑,连谁在背后算计他都看不分明,最最是需要情报消息的时候,郑想这个条件,对他来说不可谓是不诱惑。
郑想没有说话,而是谨慎地环顾了四下,提起茶壶倒在案几上,就着水迹缓缓地写了两个字:“李沅”。
确认左思源看清楚后,又飞快地伸手抹干净了。
这名字左思源不算太熟,只那个“李”字看得他不由眼皮一跳,还正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李沅又是何方神圣,值得郑想如此大动干戈,那样无法无天的人想杀个人还得要换一道手来避嫌时,身后跟着他一同过来会见郑想的左静然却是盯着案几面色几变,最终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左思源道:“那是贵妃娘娘的内侄,五殿下的表兄。”
这么麻烦,左思源皱了皱眉,心里已经有些不乐意了,凝眉道:“郑侯应当知道,左某沦落到如此地步,正是因为犬子无状,得罪了五殿下。”
“若是如今再由我们左家人出手害死了五殿下的表兄……那这梁子越结越大,恐怕我们塘栖左氏就此是再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不是叫你把活做得干净点嘛,”左思源会拒绝,郑想也不多惊讶,只懒洋洋地敷衍道,“他惯常在南边行医,路上遇着个匪盗、马贼之类……天灾人祸,避免不了,这也不是谁能预想得到的嘛。又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说呢,左大人?”
“郑侯既然都思虑得这般周详了,”左思源微微冷笑道,“何不就直接由您如此安排呢?”
“倒也省得再经左某这一手,郑侯应当也清楚,越隐秘的事情,只要少一个人知道,就能多上数十倍的保障。”
想送他左思源上去顶着做替死鬼,又不是个傻子,大家谁还比谁蠢了。
“左大人既都这么说了,”郑想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那您觉得,本侯又是为什么能这么毫不避讳地将此等秘事说与你们左家人听呢?”
左思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只有死人才能好好地保守住秘密,这是他们这些手上都不干净的人的共识。
如果说之前是利诱,那现在郑想这么讲,就是明晃晃地威逼了。
——郑想是真觉得左家要熬不过这一劫了,而那之后他们一家人或死或活,都只是在郑想一念之间的事了。
而且郑想不仅是这么觉得,还毫不避讳地把这一点在左思源面前赤/裸/裸地撕开了表露出来,这如何能让左思源不深感冒犯,心生愠怒。
“这样吧,左大人可能觉得本侯是在空手套白狼,那两个消息未必值得这个价,”僵持片刻后,郑想微微一笑,口吻随意道,“那本侯就先送你一个不用花钱的消息,左大人听听再决定要不要‘买’剩下那两个值钱的,如何?”
左思源仍是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左大人可知,”郑想也不以为意,笑着轻松道,“我长兄为何推了你求助的帖子么?”
左思源的眼皮微微一撩,双目犀利如犬鹰般牢牢地咬了过去,盯在了郑想的脸上。
“因为本侯月前在梨园阁与五皇子抢人,被五皇子暴打了一顿,差点丢了半条命,身上到现在都没好全,”郑想指了指自己脑后、脖劲仍然残留的凄惨痕迹,也不怎么避讳地笑着道,“我长兄为了给我出头,被罚了在梨园阁跪了一整夜呢。”
“他被人好好‘提点’了一番,经那一役险些骇破了胆子,短时间内是绝对没有那个勇气敢出头与长乐宫的那对母子对着干了。你也不必再抱什么侥幸,他这个人我比你了解,你现在是绝对不可能指望得上了。”
“这事儿其实你身后那个侄子应该也清楚,当天他就在现场……那本侯就再讲点他不知道的吧。”郑想沉吟片刻,复又微微笑着道,“那事之后,陛下偶然知道了,问也没有问过我的伤势一句,反而点了我几次脾性暴躁、做事急躁,我心知不妙,赶忙上书认错,主动请求闭门思过……陛下二话不说就把我手头的差事给停了。”
“我如今在家里好好‘思过’思到了现在,不然还未必有这个空闲深夜来见左大人你呢。”
“这还是我姐夫,对我姐还有感情,而我姐闺中时还尤其疼宠我,”郑想微微一笑,用一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目光怜悯地望着左思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案几,神情闲适而又随意道,“而且本侯保证,无论是梨园阁那日还是先前几番龃龉,本侯都绝没有动过五皇子的一根手指头。”
“最后被暴打一顿落得一身伤的人是我,被贬官罚思过的人也是我……而你儿子做的事可比我厉害多了啊。”
“左大人,听完郑某的遭遇,您心里还对陛下能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么?”
这回左思源脸上的镇定自若是真的维持不住了。
“唉,你看你,为人那样的谨慎小心,怎么就教出来个敢直挖人逆鳞、大捅马蜂窝的儿子呢?”郑想状若惋惜地摇头叹息着,“本侯听闻,裴无洙这回可是被恶心得够呛,我看你想让他能就此消气也挺悬的……你看你这人得罪都得罪完了,就算再多上添一桩,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了多不愁,不是么?”
“半年,”左思源闭了闭眼,咬牙道,“半年为限,半年之内,还望郑侯不要催促……左某总要先安定好自家人再论其他,免得到头来瞎忙活一场,全为了他人作嫁衣裳。”
——更也是防着郑想黑吃黑,等到李沅一死,立马就叫他们这些知情人彻底“闭嘴”。
“行吧,原来真正惯于空手套白狼的是左大人您啊,”郑想摇了摇头,刻薄讽刺完,又面带微笑地自顾自叹息道,“但谁让本侯近来开始修身养性,想积点善德、做个好人了呢。要放以前,这是绝轮不得你来讨价还价的……不过算了,便宜你们了。”
“你侄子应当知道,那晚在春莺里撞上秦岱那个老匹夫,他当场便扬言要在大朝会上狠狠参你一本,”郑想在案几上缓缓划了个“一”,微微笑道,“但最后第二天却压下了满腔愤郁,只是不痛不痒地找了陛下私下里谈及此事,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是因为什么?”
左思源神色沉凝。
“本侯可以先帮你排除两个备选,”郑想玩味笑道,“一不会是五皇子,如果裴无洙有这个手段,当时当场就能把人拦住了,他怕是也丢不起那个人;二更不会是我姐夫,当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人,左大人您慢慢猜、仔细想、缓缓悟。”
“如果本侯没记错的话,左大人与梁相是同窗同年,”郑想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案几上的水迹,又缓缓化了个“二”,继续笑道,“后来更是与我长兄一起一同在当时还没登基的陛下面前做事。”
“以你们三个的旧交,我长兄被骇破了胆子不敢见你也就算了,梁相可不是那么胆小怕事之人,左大人却连梁府大门的叩不开,你心里难道就没有过分毫的怀疑么?”
这件事稳准狠地踩在了左思源的心结上,虽然后来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异路分道扬镳了,但据左静然所说,梁任在春莺里当晚还曾有意提点过他,叫他赶紧写信告知家中处理……但等左思源来了洛阳,梁任却反而开始对他彻底得避而不见了。
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梁任在短短几天之内态度大变、如此决绝地与左家人划清界限……左思源缓缓抬起眼,沉沉道:“郑侯知道?”
“倒也不算‘知情’,只能说是‘据闻’,”郑想也不忸怩,坦荡荡道,“本侯听人说,就在你赶到洛阳来的两三天前吧,陛下曾单独召见过梁相、梅尚书、秦大夫三人,言谈间提及春莺里之事,是叫他们守口保密、禁止再提的意思。”
——其实真宗皇帝那时候的表现要远比郑想听闻的那几句简短概括肉麻得多,他先是向三位朝臣感慨了一番为人父母的不易,又是用一种说不清是纵容还是炫耀的口吻夸大讲述了一番裴无洙对他的“顶撞”“愤怒”……以此来证明确实是孩子被气狠了,而不是他这个做父皇的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公私不分地把对于内事的处置带到了朝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