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皇帝那么一番话下来,梁任在旁听得沉默不语,梅叙应承着与他一来一往地掰扯起养儿经,正经的重点半句不敢碰。本来大家这样心照不宣,领会完精神后面再叮嘱了下面的晚辈就万事大吉了,偏偏当时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秦岱在。
秦岱竟然由真宗皇帝对此事的处置,再生了大兴礼仪伦常之说的谈性,他并没有意识到真宗皇帝会处理左思源的真正原因是心长得太偏,或者说得更俗点就是烽火台戏诸侯,千金搏一笑,其实皇帝本人倒也未必认可此事就有多么严重了……秦岱一开口,句句往真宗皇帝雷点上踩,气得真宗皇帝险些要拂袖而去。
“秦大夫却觉得不妥,说是此事宜为典型,公彰以示陛下复礼之风,”郑想自己重复这话都觉得可笑,“我姐夫只想叫他闭嘴,他却由此事私以为我姐夫还有的救,把他那套道学经拿出来翻来覆去的念,姐夫烦他都烦死了……但左大人你绝对想象不到,有一个人,这时候却竟然一反常态、丝毫不看眼色地站到了秦岱那边去。”
左思源的脸色已经难堪到了极致。
“你知道梁相与陛下说了什么么?”说到这里,郑想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左思源有些可怜了,“他与我姐夫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早年有个极为看重的寒门后辈,勤奋刻苦,文采斐然,身居陋室而心怀天下,若是能一朝下场,必然能蟾宫折桂、一鸣惊人。”
“只是因为家中贫寒,又天生一副好皮囊,不知怎的,就叫当地县令的混蛋儿子给瞧上了,那人荤素不忌,男女不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带,梁相那寒门后辈尚算机敏,几番仓皇躲避,但最后都还是没能躲得过那混蛋的毒手。”
“惨遭欺辱后,后辈在当地求告无门,奔袭千里去州府上诉,知府开衙,听完诉状,只惊诧道‘古今以来只闻奸/淫/妇女有罪,何曾听闻奸/淫男子?真是荒唐,真是荒唐’……然后这案子便由此无疾而终了。”
“那后辈回到家中,父母早已在之前就遭了那混蛋的毒手而亡;未过门的妻子听罢传闻,深觉丢脸,宁可在家中吊死也不愿意再嫁给他;周围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往日看重他的师长、同窗,心善一点的只是对他避而不见,心苛的就干脆拿他的旧闻作茶余饭后的闲谈……那后辈最终没能等到当年的秋试,就赴河自尽了。”
“这个故事简直漏洞百出,一听就知道多半是个现场编的,简直配不上梁相以往的才名,是不是?”讲完之后,郑想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叹息道,“可是我姐夫信了,他竟然就这么信了……据说他当时极为愤怒,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直接对梁任道,马上草拟旨意对当年那个县令一家罢官问罪,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我姐夫可不是个多么悲悯天下、心怀四方的人,他往常听到这些故事能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来彰显爱民如子之心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郑想一边摇着头一边探过身去拍了拍左思源的肩,直言不讳道,“左大人,死心吧,现在主动上书请辞,你还能给自己留下两分体面、在我姐夫那里也赚个识趣的同情分。”
“陛下为什么能对那个破绽百出的见鬼故事共情,他真正想‘儆’的是谁、防的是谁来‘效’,你心里应该比我有数。”郑想叹息道,“或者更直白点,他真正想杀的是谁、想剐的是谁、又是开始对谁动了杀心?”
“左大人,急流勇退吧,等再过几天,再遇着个什么事,我姐夫越想越气,可能你连‘退’的资格都没有了。”
“梁任!”梁任这故事讲得简直是杀人诛心,左思源气得发抖,咬牙切齿道,“即便分道扬镳多年,左某自认也一直念着往日的情分、从无在背后如此算计过他,他却竟然不顾旧情狠辣至此!”
“当年他嘲笑左某不走正道一心念着歪路,如今他自己又如何了,还不是一样想攀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
“左大人觉得梁相此举是为了讨好长乐宫?”郑想顿了顿,摇了摇头,否定道,“不不,本侯可与你想的不一样。先秦岱后梁任,这实在不像后宫里的手段,倒像是朝堂中人。”
郑想指了指东边,不言自明。
左思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你这确实是剜着人家心肝肉了,”郑想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太惨了,真是太惨了,“从后宫到前朝,看上去没有一个打算轻易放过你的……趁能退赶紧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侯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郑想说完,起身拎起自己的披风走人了,把地方留给左思源思量下一步的对策。
左思源坐在原位喝完了整整一壶茶,原先阴沉愤怒的眼神渐渐淡去,脸上甚至浮现起三分古怪的笑意。
“太子殿下,”左思源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微微笑道,“果然是太子殿下……反正是绝无可转圜的余地了,这样也好,湖团厅的猫腻被察觉后,他恐怕本也没想再继续留我一命了。”
左静然听得微微茫然。
“静然,”左思源转过头,严肃了神色,几乎算是阴冷地质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那逆子引荐给五皇子?……是谁主动的?或者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无形中先遭了谁什么暗示?”
“不,”左静然愣了愣,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肃容道,“都不是。是堂弟在随郑侯去梨园阁时撞着了五殿下,然后就……”
“呵,”左思源一听这开头,都懒得让左静然继续了,“见色起意?那逆子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了。”
“那以你在洛阳城这两年的经历看,”左思源琢磨着,“五皇子与太子的关系如何?”
“太子殿下,明面上待五殿下是极为亲厚的,”左静然没太懂他伯父的意思,但还是努力回忆着以往的交际缓缓道,“五殿下,据闻也对太子殿下是极为仰慕……但以我们这几个月的交往而言,他极少在我们面前提起太子殿下,真正的关系如何,却也不好轻易断定。”
左思源缓缓地笑了出来。
第39章 第三段梦 定要将那孽种就地格杀!……
裴无洙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第三回 被拉入了梦境。
自从与七皇子“约法三章”把话说开后, 裴无洙自觉心意已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还真就此再也没有进入过原作相关剧情的梦境中了。
这让她当时被失眠折磨得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心态稍稍恢复, 也叫她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能恍如无事地继续以正常的态度对待男主阁下。
——不然的话, 即便裴无洙再是没心没肺,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还在梦境里眼瞅着对方欺辱害她,她能忍住不气得天天揍人都不错了, 还按宓贵妃的意思“好好对待”男主阁下?
裴无洙表示要是都那样了, 她还能真的演下去, 结果必然不是得奥斯卡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后者的几率壁壁壁于前者。
之前裴无洙还美滋滋地揣测过,是不是正因为她已经改变了原作剧情的正常走向, 蝴蝶了男女主感情线,才不用每晚觉也睡不得地看那些苦情大戏了……结果她还没高兴几天, 第三晚的剧情梦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那天白天裴无洙明明什么也没做,就闲得无聊去明德殿找皇帝渣爹刷了刷存在感, 真宗皇帝一见她来还很高兴,献宝般把已经嘱咐行知堂拟好、加盖了玉玺的免官谕旨拿给裴无洙看,两人上演了一阵父慈子孝、天伦之乐,晚上俩人还是一道开开心心回得长乐宫……
宓贵妃纵然心中其实并不是太满意,看着这一大一小在她面前一唱一和地插科打诨,也憋不住冷脸笑了场,如此一来, 先前左家人之事在三人这里也算就此翻了篇。
但让裴无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她还以为那天是个结束,但其实恰恰相反,事后证明, 那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当晚的梦境马上就狠狠打了裴无洙的脸。
还是一片雾蒙蒙的场景色调,但不同于前两次的第一视角,这一回裴无洙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对,不太像是个人,更像是……附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裴无洙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眼前陡然一亮,像是外面的光突然照了进来,再一抬头,正正对上一张熟悉而阴冷的瘦削脸庞。
裴无洙眉心一跳,心头陡然一慌。
左思源寒着脸冷冷盯了裴无洙有足足两刻钟,然后才缓缓地伸出手来,将裴无洙拿,拿,拿了起来?……然后贴身放在了怀里。
裴无洙懵了,开始默默思考起她这时候要是一个暴起,能不能在梦里直接近身戳死左思源……好吧,自娱自乐一下。
左思源下颚紧绷,面色森寒,一副要去杀人全家的冷厉模样,硬是唬得裴无洙大气也不喘一下,就这么一路无话地沉默着走了有大半个时辰,裴无洙开始觉得有点无聊了,这回的梦怎么没头没尾的,一点信息量都没有,也不安排个人过来与这小反派唠唠嗑、好歹叫裴无洙套点东西再走啊。
可能是老天也听到了裴无洙的心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身披袈裟、脸如满月的光头大和尚出现在了左思源面前,左思源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苦贤大师,您来了。”
苦贤大师人如其名,苦着一张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畏畏缩缩地问左思源道:“因缘白玉碗你可带来了?”
左思源点了点头,把怀中的裴无洙露出来给对面的人看。
得,裴无洙知道自己现在自己是个啥了,成碗了,囧。
苦贤大师将裴无洙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苦笑连连:“非得如此么?左大人,帮你出面作了这个证,一个不慎,贫僧可能得搭上香山寺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香山寺也是前朝大寺,”左思源抿了抿唇,硬声道,“苦禅大师在时,还曾为景宗皇帝逆天改命,一力助其从诸皇子中登基称帝,怎么到了苦贤师父这里,竟是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逆臣贼子混淆血脉,伪作真龙么?”
“左大人也别提我师兄了,”提到景宗朝间事,苦贤大师的脸顿时更苦了,自嘲道,“当年苦禅师兄为景帝改命,赔上的可是我们香山寺的百年气运。”
“自那以后,香山寺日渐凋敝,这天下都换了三位皇帝了,我们寺里还是这苦字辈的几个老东西顶着,一个出息的后辈都没有……若非如此,贫僧何至于沦落到被你左大人威胁两句就乖乖就范了?”
“罢了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出家人不打况诳语,贫僧这辈子也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苦贤大师叹了口气,真豁出去了反倒看开了,“若是真熬不过这道坎,也是我们香山寺气数已尽,命该如此……走吧,贫僧这就随你去见陛下。”
裴无洙听得迷迷糊糊,香山寺是哪家,她来这里后知道的佛寺就只有普安寺和普华寺;景帝她知道啊,按血缘算,得是她的曾祖父,啧,这老和尚活得可真够有久的了……但是混淆血脉、伪作真龙,这说得又是谁?
裴无洙迷迷糊糊地跟着这两人进入宫门、寻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宫室进去,正在心里纳闷地想着这都是在哪儿啊,怎么她在宫里生活了五六年都对这地方半点印象也没有……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裴无洙一抬头,正正对上白天还对她和颜悦色的皇帝渣爹阴冷得拧成水来的脸色。
“你们不会想知道,”真宗皇帝森寒的目光从裴无洙身上移开,一一滑过跪在地上的左思源、躬身行礼的苦贤大师,冷冷道,“倘若让朕知道你们口中有半句虚言……你们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正是因为兹事体大,”左思源叩首于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浸湿了身前的那一小块汉白玉石砖,但语调仍是铿锵有力的,“微臣才更是不敢对陛下有分毫的隐瞒。”
苦贤大师有些无所适从地躬身等着,张了张嘴,又好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复又讪讪地闭上了。
“这就是传闻中的因缘白玉碗?”真宗皇帝也不再看他们二人,只冷着张脸走到裴无洙面前,盯着裴无洙的那眼神里,几乎要流露出来几分实质的痛恨了……叫裴无洙恍然觉得,她皇帝渣爹可能一个心气不顺,就会直接抬手砸了她。
“不错,”苦贤大师见左思源不作声,想着这是自己的专业,只得谨慎地出声回道,“贫僧验过,确实是真品。”
“因缘白玉碗属道门至宝之一,可验尘世间所有的血脉因缘。”
最后那句是看说完了也没有人搭理他,怕冷场,自己有颤颤巍巍地补上的解释。
“既然是道家的宝贝,”真宗皇帝挑剔地斜眼觑了苦贤大师一眼,刻薄道,“怎么叫你一个佛家的大和尚来分辨?”
“这,这,”苦贤大师尴尬得恨不得伸手去挠头上的戒疤,苦笑接道,“国师大人倒是真正的道门高手,真要说的话,此物和他们牵星楼还颇有几分渊源……这不是,刚听左大人说,国师大人现在不在洛阳么?”
真宗皇帝沉默了下来。
须臾后,直接冷笑出声,寒声道:“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委婉,国师……他何止是不在洛阳,他分明是跟着那孽子一道去了岭南平乱。”
“如果以大师的道行,都能一眼看出那孽子非朕亲生,”真宗皇帝冷冷地抬起眼,阴郁道,“那么大师觉得,国师是不是早就瞧出来了?”
“那孽子真是好手段,连看护我裴家龙脉的国师都早早笼络了去!”
“这,这,”苦贤大师似乎是一紧张就结巴,被真宗皇帝这么一逼问,一时尴尬,竟然先认真澄清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细枝末节,“并非贫僧一眼瞧出太子殿下的不对,贫僧道行还远不至于如此,是贫僧师弟苦玄,他才是真正的天资聪颖、佛子转世。”
“不过国师大人要远比贫僧厉害,换了他的话,这么多年下来,也确实应该是早瞧了出来的。”
听到这里,裴无洙的脑子一下子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