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裴无洙这么威胁,左思源倒也并无太多难堪抑或是不悦。
——要是对方听了那话一点强烈的反应也没有,反而当即深信不疑、平静自若地与自己谈条件的话,左思源倒是要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或者自己先前选人的眼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殿下,君临天下,富有四海,”左思源微微笑着,引诱道,“人生在世,得怎样的幸运才能有这样的机缘……您难道就不想试上一试么?”
“有胆子伸手,”裴无洙微微倾身,毫不客气地冷笑道, “也得有命拿才行……在左大人眼里,本王有那么愚蠢么?”
“不,”左思源的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缓缓道,“殿下心思缜密,雄才大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来日必将大展宏图,一飞冲天。”
“废话省省,漂亮的奉承话听谁讲不是讲,本王还用浪费这个时间坐在这儿等你说,”裴无洙抬手饮尽杯中茶水,面无表情道,“左大人,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你就一句‘狸猫’就完了,你说是就是?”
“父皇信么?天下人,能信么?”
“微臣既能说得出口,自然不会毫无凭恃,”左思源微微笑着给裴无洙杯盏添满,从容自若地反问裴无洙道,“殿下可曾听闻过如今的淳化公夫人王氏其人?”
“王氏?”裴无洙转了转手中茶盏,眉心微蹙,迟疑地猜测道,“是平远侯府那个王家么?淳化公的封地在东南一带,本王连他本王都见也没有见过几面,更别说他夫人了……你突然这么问,本王还真是不甚清楚。”
“殿下聪敏,淳化公夫人出阁前,正是平远侯府嫡出的三姑娘、如今这位平远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左思源含蓄笑着委婉道,“左某不才,在淳化公府上偶然发现了其夫人陪嫁来的一箱子压箱底的‘宝贝’……里面许多,皆是出自于皇后娘娘之手。”
“你这能够说明个什么?”裴无洙蹙眉不满道,“皇后完全可以解释她是和淳化公夫人‘姐妹情深’……这连平远侯本人都未必牵扯得上,更别提连累东宫太子了。”
“殿下年纪小,有些故纸堆里的旧事或许不太清楚,”左思源也不气恼,仍是修养良好、气度超然地微微笑着道,“皇后娘娘尚待字闺中时,曾在一次上香后下山的途中马车遭遇流民侵扰,被迫与家人仆妇散开,险些一人迷失在群山之中、或是遭了流民毒手。”
“其时是尚且未承爵袭位的平远侯出手相救,青年才俊,如花美人,孤男寡女在山间逗留一夜……此事之后,郑国公府为免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传闻,直接一口气将皇后娘娘定给了与平远侯,”想起某段往事,左思源唇角微翘,略有自得道,“只是不想我们陛下还是个痴情种……当年皇后娘娘入宫前,郑国公府与平远侯府的三书六礼可都走了有一大半呢。”
裴无洙瞧出些许端倪,有些厌恶地偏过头,冷冷盯着台上吱吱呀呀唱得热闹的认亲戏,面无表情道:“这里面的丑事还是你亲自去替我父皇做下的吧?”
“丑不丑的,端看殿下怎么看吧,”左思源摇头失笑,“左某反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出这一手还是救了平远侯府满门呢。”
“其时陛下刚刚登基,正是满怀抱负、正要一展宏图之时,新君临朝,自然得要拿人立威扬势,”左思源玩味笑道,“还有什么,比把当年做太子时,那个最后所有长辈都告诉他不可以娶的表妹娶到手,能更好显示地我们陛下君临天下之威的呢?”
“既然左右最后都是要把皇后娘娘迎入宫的,”左思源志得意满地笑道,“那怎么迎不是迎?”
“用左某的法子,至少可以保证台面上不会闹得太血腥难看,也省得动刀动枪地真闹出人命来,两边都省事,还不够好么?”
裴无洙厌烦地皱了皱眉,一点也不想知道左思源当年到底是怎么“帮”真宗皇帝解决这个难题的了。
裴无洙也无心再继续这个叫她听了就直犯恶心的话茬,只冷冷地掰回正题道:“可即便如此,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
“你自己也说了,皇后当年差点都嫁到平远侯府去了,有些私密物什往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又想拿它们去证明什么呢,皇后入宫前就失了贞节?这点恐怕我父皇比你清楚得多了……”
“殿下啊殿下,”左思源听得哈哈大笑,忍俊不禁道,“您果然是不曾见过现在这位淳化公夫人……您可知道,淳化公夫人而今年岁几何么?”
裴无洙疑惑皱眉。
“不多不少,明年才刚刚好满三十,”左思源也不会真放着裴无洙自个儿在那猜来猜去,果断解惑道,“陛下登基后,平远侯府就渐渐失势了,她是淳化公的继室填房……而她从洛阳嫁到东南去,是十四年前的事情。”
——而东宫太子明年都要满二十了。
“也就是说……”裴无洙的脸色微微变了。
“也就是说,”左思源笑得畅快,得意道,“微臣在王氏陪嫁那里搜出来的‘好东西’,一部分确实是皇后娘娘未入宫时的,还有一部分,可是皇后娘娘嫁人生子之后的。”
“但那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镇定,面无表情地追问道,“本王想,皇后应该不至于愚蠢到在与旁人来往的物什上都还能遗漏下什么‘太子并非陛下亲子’、‘本宫入宫后还与外男私相授受’的痕迹吧?”
“你手头那些东西,恐怕就连要指证皇后入宫后还和平远侯本人有染都够呛,”裴无洙讥诮地勾起唇角,嘲讽道,“更别提直接将东宫太子钉死在‘狸猫’上了。”
“殿下果然聪颖过人,”左思源还不忸怩,直接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不错,您所言也不无道理,这也正是左某当下最忧心的难题,不过,这不还是有您和贵妃娘娘么?”
“很多事情,或许有,或许没有,”左思源笑得玩味,“端看陛下自己如何想了……只要陛下心生了忌讳,也或许就‘莫须有’了呢?”
“左大人,”裴无洙听得缓缓露出了在席间的第一个微笑,举杯闲闲道,“您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本王现在直接一剑杀了你才是最便宜的。”
“殿下啊,”左思源长长叹了一口气,与裴无洙作推心置腹状,“自景宗皇帝之后,仁宗皇帝、当今陛下、乃至我们如今的东宫太子……皆是正宫嫡出、落地不久即被册封,身后的母族外族,亦无一不是世家豪门。”
“他们每一个,代表都是世家阶层的利益。”左思源紧紧盯着裴无洙,苦口婆心地缓缓劝道,“如今陛下还在,殿下您尚且还可以依仗着陛下的宠爱随心行事;可等到陛下百年之后,您难道还指望着仰仗东宫太子一辈子么?”
“微臣冒昧说一句,在他们那些世家大族眼中,贵妃娘娘的出身就是你们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差异劣势,世家从未真正看得起底下的寒门过。”
左思源摇头叹息道:“待东宫太子继位后,他再也不必顾虑陛下的态度,日后可能重用三殿下、六殿下,甚至是四殿下……他们是打娘胎里天生带出来的世家利益联盟,但是您呢?”
“如果李氏下面有子孙出息也就罢了,”说到这个,左思源是真的有些为裴无洙犯愁了,“但您看如今这情势……您难道真指望仰仗着东宫太子从手指缝隙里露出来那么一丁点真假不知的喜爱过一辈子么?未免也太卑微可怜了些吧。”
“就算您忍得,”左思源试图一点一点挑动裴无洙深处最隐秘的心思,“您难道也要贵妃娘娘陪着您忍着么?就算您不为自己想想,你也不为福宁郡主想想么?”
“您真想等到陛下百年后,您的下半辈子都被郑国公府和郑侯压在底下不得翻身么?”
“世家霸权,寒门下层出头无门,”最后,左思源紧盯着裴无洙,沉声总结道,“殿下,这世道,得该由我们来变一变了。”
裴无洙听罢,静默半晌,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左大人……你这口三寸不烂之舌,没有被派去出使周边列国、游说四方,真是有点可惜了。”
——知道的知道他们这是在密谋怎么用见不得光的法子将正统嫡出的皇太子拉下马,不知道恐怕还要以为他们这是在为“国家大是”而慷慨揭竿呢。
但凡裴无洙身上要不是还揣着一个随时有可能被人踢爆的“小秘密”,她方才可能真的要听得有些心动了。
“不过,”裴无洙笑着摇了摇头,复又伸手去摸案上的佩剑,惋惜地望着左思源道,“你虽然说了这么多,本王心里却一直记着一句。‘与自身能力不匹配的野心,那不算是真正的野心,只是实在蠢得够好笑’。”
“左大人,不好意思了,你这生意到底还是太冒险了,”裴无洙缓缓握紧手中剑,笑得客套又不好意思,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慢,寒光一闪,眼看就要朝着左思源当头劈下,“本王还是决定不打算跟你一起做了!”
“殿下且慢!”濒死的威胁不仅没有让左思源惊慌失态,反而更激起他眼底兴奋的血色,这一回,他望着裴无洙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闪亮,而是近乎于有些迷恋了。
——镇定自若而又心细如发、心机深沉却又能藏拙至此;胸怀远大却又有着最清醒不过的自我认知……面对权利的诱惑,有野心,会心动,但更有审时度势的冷静客观。
能屈能伸,合则坦然坐下抛却以往嫌隙,不合则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既念旧又无情,既有善又狠辣……左思源在这位年纪轻轻的五殿下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真宗皇帝的影子。
这如何不让左思源心潮澎湃、血热难忍。
“微臣还有一计,”事到如今,左思源也不打算再继续藏着掖着了,迎着那将将要劈到脑门的闪闪寒光,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紧紧盯着裴无洙的双眼,还又放慢了语速缓缓重复了一遍,“如果殿下觉得先前的计划太冒险的话……微臣这里还另有一计。”
……
……
果然如此,就知道你这老东西刚才没有完全说实话。
裴无洙木着张脸放下青崖剑重新落座,对这个充满了套路的世界只觉无话可说。
不过想想也是,原作里都知道找大和尚和用那个什么破牢子白玉碗去验证血脉亲缘的人,这回就算暂时还没一定找到了和尚和碗,但至少不会这么莽失莽撞吧……
果然自己从前在外人眼里“冲动无脑”的人设立得太过扎实了么?现在来个想投靠过来求从龙保驾之功的投机之臣,都还打着先利用自己和长乐宫再莽一下再冲的心?裴无洙汗颜又无语地想着。
“殿下可曾听闻过,”左思源整理了一番思绪,打好腹稿斟酌着道,“先前郑国公府闹出的真假千金疑案?”
“疑案?”裴无洙听了有些纳闷,“那难道不是已经有了定论的么?”
——受当年看过的原书影响,裴无洙在脑海里对那两位都是直接真千金、假千金称呼着……到头来这怎么还是个‘疑案’啊?
“既如此,”左思源愣了愣,顿时也不明白了,“殿下您是在心里已经信了国师所言么?”
“等等,”裴无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从头开始梳理起,“这事儿本王其实不太清楚,只是听三皇兄偶尔提过一句,说是郑国公府三房行事实在令人无言,竟然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别人搞混了……你方才所说的‘疑案’、‘国师’,又是为何?”
“原来如此,”左思源一听就明白自己方才是误会了,松了口气,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微臣听闻,按时间算,大半年前吧,应该是去岁十一、二月的时候,国师大人突然出现在郑国公府,与郑国公起了一卦,说他们家有一个嫡系血脉流落在外,说完人就消失了。”
“之前从何处来、之后到何处去,前后踪迹都毫无可寻之处……只留给了郑国公一张纸条,上面把那位所谓‘血亲’的所处位置、闺名身份、家中几人都写的清清楚楚,郑国公不敢怠慢,也不敢多声张,慌忙派人秘密过去一趟,先将人接到了府中,”左思源中途喝了口茶,然后续道,“之后的事情,就是殿下您听三皇子说的那些了。”
“郑国公既将人带了回来,自然也是得要把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的,堂堂一座国公府,怎么会小姐千金流落在外?郑国公查来查去,一直查到了三房头上,只有三房的四姑娘,当然,如今得是该叫‘表姑娘’的了,与那位流落在外的千金年岁最是一致。”
“而这不查不要紧,一路查下去,最后还果真发现,三房夫人当年因为在怀孕时期回乡祭祖,长途奔波劳累,中途受了雷雨天的惊,提前发动,伤了身子不说,还是与一户农妇挤在半山腰的同一间破庙里生的女。”
“据郑国公后来严刑审出来的那些旧人回忆,当年因为天气恶劣、气候阴冷,又是停在半山腰上,样样都缺,热水最缺……两个女孩儿生下来后是挤在一张盆、一份热水里洗的澡,谁知道当时那两个稳婆怎么一个心慌眼急、手忙脚乱,抱出来时就有些分不太清了。”
“这也太……”裴无洙听到这种事,简直糟心得牙疼,“本王没记错的话,郑三夫人娘家好像也不是什么破败门户吧?她生产这种场合,难道身边还会缺丫鬟仆妇么?当时那么多的下人,就没有一个为此质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