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宓贵妃回首,笑靥如花,含沙射影地对着真宗皇帝感慨道,“陛下您看,这郑国公府的女诫女则、三纲五常,念得好像都不大行啊……堂堂世家,还要臣妾一个没读过几页书的村野愚妇来说教呢。”
女诫女则便罢了,听到“三纲五常”四个字,郑皇后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被撬动了,总算从茶杯里抬起头来,撩起眼皮,冷冷地扫了宓贵妃一眼。
宓贵妃回之以一模一样的冷笑。
真宗皇帝面无表情扫了底下跪着的郑国公一眼,正眼都没有瞧郑宛一下,只重新转回视线,俯视着还在中庭跪着的七皇子,冷冷道:“郑家女方才宁死不嫁,如今也说自己愿意嫁了……你呢,现在改主意了么?”
裴无洙一听她皇帝渣爹这语气就知道事情要糟。
——真宗皇帝本质是个得顺毛捋的人,他极好面子,登基做了皇帝之后更是习惯于独断专行。
有些事情,可能一开始本来他自己都未必有多乐见的,但只要他提出后遭了旁人的强烈反对,尤其还是他本心不太看得上眼、或者不太喜欢的那类人的反对……那完了,真宗皇帝百分百要“叛逆”了。
裴无洙几乎都能完美描绘出她皇帝渣爹如今的心理活动:好啊,朕不过就是顺应爱妃的心意赐个婚,哄爱妃高兴一下,结果,嚯,一个“高攀不上”,一个“宁死不嫁”……一个接一个的跟朕唱反调,就没有一个能叫朕顺心如意点的了!
呵!朕今日还非得赐定这个婚不可了!
朕倒是要看看,是朕的谕旨厉害,还是你们的骨头更“倔强”。
“父皇!”裴无洙生怕七皇子再继续跟真宗皇帝在这犟着,最后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端来,赶忙起身走到中庭,冲着上座的真宗皇帝拱了拱手,苦笑道,“强扭的瓜不甜,儿臣看,既然七弟和郑姑娘都不愿意,那这事儿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裴无洙,这里没你的事,”宓贵妃一样非常清楚真宗皇帝的秉性,一听裴无洙这话头顿时变了脸色,冷冷道,“回你位子上去,长辈们说话,哪里有你掺合的份!”
东宫太子蹙眉起身,张口欲言,裴无洙忙回头给他使了个“不必”的眼神,顺势压低了嗓音劝边上跪着的七皇子道:“要不……你就娶了吧,我觉得还行。”
——这是委婉地向七皇子暗示,她本人并不介意他与郑宛的这桩婚事。
这才是裴无洙突然走过来出声的根本目的,现在场上这情况,谁跟真宗皇帝拧着来谁没好果子吃。
“不,”七皇子却突然想清楚了,垂着头缓缓道,“我绝不能娶郑氏女……我如果娶了她的话,我会死的。”
“如果父皇非要儿臣娶郑宛,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七皇子豁然一笑,叩首请道,“那不如父皇而今就赐儿臣‘抗旨不尊’之罪,赐死儿臣吧!”
满座皆为一寂,紧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郑宛怒意勃发,心下失措,不明白怎么突然一个“克夫”的名头又落到自己身上了。
裴无洙也懵了。
——她隐约记得,就算是当初“约法三章”时,自己也不是这么跟七皇子说的吧?
真宗皇帝冷冷地俯视着殿下跪着的七皇子,好半天没有开口。
裴无洙真怕他一个怒意上头,直接来句“那你就去死吧”。
裴无洙赶紧赶在真宗皇帝开口前,仓促地圆场:“父皇您看,七弟年纪轻轻的,倒还挺信那神神叨叨……”
“既然你也知道你现在是在‘抗旨不尊’,”真宗皇帝淡淡扫了裴无洙一眼,给她使了个“无妨”的眼色,语意不明地点七皇子道,“那你可想好领什么罚了?”
七皇子微微一怔,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心领神会,抬头遥遥看了真宗皇帝一眼,如有神助般异常上道地表示:“儿臣为人子而不能顺从父皇心意,愿当廷领二十杖。”
“二十杖,”真宗皇帝玩味一笑,继而面色转冷,嗤笑道,“二十杖有点多了,总是要顾忌下女孩子身子弱。”
“去叫慎刑司的人,他们两个,一人领十杖,就在这里行刑。”
郑宛身子一软,难以置信地瘫到了地上。
郑国公额上冷汗直冒,这时候却是想求情都不好开口了。
——毕竟,真宗皇帝是同时罚的两个人,七皇子都不嫌罚得重了,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怎好厚颜开口……难道还想说他们家女儿比皇帝的儿子还金贵么?
可事情也不是这样论的,七皇子到底习武,是个身强力壮的少年郎,而郑宛一介芊芊弱质女郎……而且一个姑娘家,当廷被打十杖,就是人没废,脸面也彻底丢完了。
以后哪还可能在洛阳城里找到夫家啊……
不只郑国公府一脉全慌了,裴无洙也懵了,傻眼道:“这,这载歌载舞的,一会儿闹出血来,哭天喊地的,这,这不好吧……”
“听到了么,”真宗皇帝从容地扭过头,吩咐匆忙赶来的慎刑司大太监,淡淡道,“待会儿一定记得拉好帐子、堵上嘴,别弄出什么惨叫来,怪烦心的。”
第55章 不一样 “拿着它来,孤都应你。”……
裴无洙呆若木鸡, 彻底被她皇帝渣爹的神逻辑给震慑服了。
“婚姻大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等到这时候, 郑宛和七皇子都被慎刑司的太监们“请”下去行刑了, 郑皇后才悠悠然开口,转着手腕间的碧玺佛珠,淡笑道, “这些孩子们一个个, 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主意大……打得好, 这十个板子,也是他们该得的。”
“希望都能引以为戒,长长记性, ”郑皇后从高台上遥遥扫了一眼下来,似笑非笑地睨着东宫太子道, “挫挫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也好。”
东宫太子下颚微收,紧绷着脸没有说话。
不过郑皇后这话说得很妙, 真宗皇帝与宓贵妃给七皇子议定郑氏女,对七皇子来说,那是“父母之名”,所以如郑皇后所言,打他那十个板子是“他该得的”……但对于郑氏女呢?
宓贵妃这媒做得肯定是算不上是什么“父母之命”的,那也就能勉强说是“媒妁之言”了……这是字里行间、不露痕迹地就把宓贵妃贬低到了那等走街串巷的媒婆等级。
骨子里世家女的傲气表露无遗,郑皇后甚至从始至终, 都不屑于去与宓贵妃正面对话一句。
“皇后娘娘说得好, 真是好,”宓贵妃微微一笑,不过那笑容很浅, 眼底全是冷意,只面上作出一派天真无邪的姿态来,抚掌赞叹道,“不愧是皇后娘娘,腹有诗书,气度华然,说出口的话就要比旁人在理三分……方才之事换上臣妾,一时也就只能想到一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宓贵妃微微冷笑,一字一顿咬得极其清楚地背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这一句,还是多赖陛下当年有心,耐着性子教导臣妾背下的呢。”
最后半句,却是又回过头对着真宗皇帝不好意思般羞涩笑着道出的。
你管本宫这媒做得好与不好,宓贵妃微微冷笑着想:本宫只知道,你们郑家姑娘心比天高,敢当面抗旨,那就是不尊圣意……非安分守己的王臣之相。
郑皇后微微一顿,也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真宗皇帝,语意不明,不带褒贬地感慨道:“贵妃伶牙俐齿,倒是好口才。”
宓贵妃心头一冷,咬了咬唇,眼睛里霎时便多了层雾蒙蒙的水汽,也不再作声,就那么似哭非哭、泪眼盈盈地望着真宗皇帝。
真宗皇帝按了按额角,被两边的女人看得既头疼又眼黑,随意往下扫了一眼,恰好瞧见正蹑手蹑脚、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往东宫太子那里走的裴无洙,立马顺势开口,招手叫了人上来:“小五,过来,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我回我位子上啊,父皇您忙,儿臣这就坐好。”裴无洙拱手含糊应了句,扭身就想赶紧走回去。
开玩笑,裴无洙又不傻,她才不想上去。
——谁不知道上面正是剑拔弩张、暗藏汹涌的紧绷时刻,她上去了,未必能帮得了宓贵妃什么,但万一哪里做的不合适,叫另一边的人揪着了当靶子打……那岂不是成了今晚的第二个‘郑宛’,活脱脱的本队猪队友,敌方神助攻。
“胡扯,你现在赶紧给朕上来!”真宗皇帝有些刻意地笑骂了裴无洙一句,想借此把两边僵持的对峙打破、让气氛重新放松下来,“你糊弄朕老晕眼花呢,你的位子不是在另外一边么,你去和太子挤什么呢,朕还苛待了你们坐的地儿不成?”
裴无洙垂头丧气地提着下摆拾级而上,站到真宗皇帝眼前,垂着手恭恭敬敬、故作正经地答道:“禀父皇,并非您苛待儿子,只是儿子实在太喜欢我哥了,非得要和他坐在一起,挤一点都无妨……父皇宽宏仁德,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儿子这点不成体统的小心思计较了吧。”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小一个,挤一点是无妨,”真宗皇帝被裴无洙这语调一本正经、内容离经叛道的回复给逗得要笑死了,这回不是借故笑骂了,而是真因为忍笑忍得难受而有点想骂他了,“可你问过太子的意思了么?人家愿意跟你挤了么?”
“儿子当然问了啊,”裴无洙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像是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一般,抢着回道,“我哥不介意啊,他自己说的,他还说要……要我坐他那呢!”
东宫太子原话那个“分你一半”到了嘴边,裴无洙才惊觉在这种场合说来有些不对、似有歧义,赶忙仓促改了套说辞。
“太子愿意,那是太子疼你,”真宗皇帝笑着扫了两边的郑皇后与宓贵妃一眼,神情中大有“你们还不如俩孩子”的意思,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案上那盘从泸州合江走蜀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八月晚熟鲜荔枝,态度温和地吩咐裴无洙道,“但你这个做弟弟的,也要懂得‘悌’之一字……去吧,这盘赏你了,拿下去跟太子分着吃。”
“儿子知道呢,”裴无洙一本正经地背道,“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当年这段没背下来,被王太傅按着抄了快三百遍,儿子现在记得可熟了!”
“那我可全端走了啊,”不过,裴无洙总是正经不到两句话,说完就又飞快地变了神态,欢天喜地地拿了那荔枝就要走,“谢谢父皇,这个好吃的!”
——叫人完全拿捏不定他方才那话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一提。
“去吧去吧,都端走都端走,”真宗皇帝扶额挥手,万分嫌弃道,“瞧瞧你那点出息……不知道还以为朕平日里怎么苛待你呢。”
“管洪,回头去御膳房,把剩下的那两筐都给长乐宫送去,叫他好好吃个够本。”
管洪忙躬身应是。
“都给我了,那多不好意思啊,”裴无洙嘻嘻哈哈地客套了一句,然后立马狡黠一笑,偷乐道,“不过,‘长者赐、不可辞’……父皇金口玉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看他这幅样子,”真宗皇帝看得无奈,没忍住冲边上的宓贵妃叹气道,“好像朕真会跟他争抢那两筐荔枝般……这还怕朕反悔了,话都先给朕堵死了。”
“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宓贵妃嗔怪地瞪了裴无洙一眼,似抱怨又似澄清道,“整日里就知道惦记着自己眼前那两口吃的,旁的万事都不过心……臣妾也奈何不了他,已经这样了,从根上就奇奇怪怪的,想掰都掰不正了。”
“五殿下赤子之心,”郑皇后淡淡地插了一句,神色平静道,“天真烂漫,倒是难得。”
“是啊,”真宗皇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又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一般,微微笑着随口道,“小五心思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差直接写到脸上去了,没什么心眼,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傻乎乎的……这可不像朕,肯定是都随了他娘。”
最后那半句,是回过头与宓贵妃玩笑般说的。
宓贵妃抬头,风情万种地娇嗔着瞟了真宗皇帝一眼。
郑皇后的脸色今晚头一回较为明显地变化了一下。
郑皇后是从来就没有怎么把宓贵妃放在眼里过的,真宗皇帝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她要是一个一个去计较,早把自己逼得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既是算计不过来,也是懒得放低身段去跟那等以色侍人、貌美无脑的女人计较。
没得给了她们的脸、折辱了自己的身份、
但儿子和后宫中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后宫里的女人,再是兴风作浪,又能翻出个什么天去……只要郑皇后一日不死不被废,她们永远也就是个妾、也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至于郑皇后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被废……那就是她和真宗皇帝之间的事儿了,说到底,和后宫中的那些女人半点干系也没有。
她们也无法、无能干涉到郑皇后的中宫之位。
但儿子是不行的,如果真宗皇帝喜欢一个儿子,已经喜欢到了觉得他“心思浅”、“没心眼”、“傻乎乎”“旁人说什么信什么”……的地步,那以后不论这个儿子做了什么再是大逆不道之事,在真宗皇帝这个作父皇的眼里,都是“孩子太傻了”、“无心遭了奸/人蒙蔽” 罢了。
十几年来,郑皇后的心里第一回 生出如此明显的危机感。
容淑妃在另一边细细看着这位皇后堂姐的神色,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