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皇后冷冷地望着她,口吻却是异常温和慈爱地询问着:“淑妃在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真宗皇帝和宓贵妃都闻声看了过来。
“哦,”容淑妃拿帕子掩了掩高高翘起的嘴角,随意道,“臣妾就是听着,觉得陛下方才这话甚是在理,贵妃娘娘和五皇子就是像……”
——真宗皇帝方才说的是裴无洙的性子随了宓贵妃,到了容淑妃这里,却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前后颠倒、换了个序。
郑皇后却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容淑妃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听戏不怕台子高,借着真宗皇帝方才说裴无洙的那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差直接写到脸上去了”,有意嘲笑郑皇后,方才宓贵妃那般明显的举止言行,定是铁板钉钉地极不喜欢郑皇后了。
郑皇后就压根从没把宓贵妃对她的恶意往心里去过,无视和不在意才是给予对方最高端的蔑视,闻言也只不屑一笑,心里仍正若有所思地惦记着那位“心思浅”、“傻乎乎”的五皇子……
“不只性子像,而且长得像,”容淑妃瞧出了郑皇后面上的不屑,心底暗恼,一时不忿,冲动之下顺口就把先前听闻的那桩“是非矛盾”点明了讲出来了,“就说那双又圆又大的杏子眼,母子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
“不过臣妾听闻,不只是贵妃娘娘和五皇子,就连贵妃娘娘兄嫂家的一个女孩儿,也有双一般无二的好眼睛,”容淑妃冷嘲热讽道,“皇后娘娘见了十分欢喜,甚至想把她留……”
宓贵妃的脸色彻底变了,直接目露凶光地瞪向了下手的容淑妃。
容淑妃有意想挑拨两边的言辞不由微微一滞。
“父皇,”东宫太子从中庭起身,克制着脾气开口道,“宴席过半,歌舞太吵,可以新换了。”
“哦,是,”真宗皇帝安抚地拍了拍身边爱妃的手,再抬头看东宫太子明显带了点怒意的眼睛,无言地瞟了嘴快的容淑妃一眼,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道,“换吧换吧,吵得朕耳朵疼……换个清静点的,让朕安心赏会儿月。”
容淑妃也被宓贵妃难看的脸色骇了一跳,乖乖闭嘴,好半天之后,才借着歌舞升平之时,凑到宓贵妃边上,放低了姿态小声道歉道:“一时口快,并无冒犯之意……李姐姐别气了,是我说错话了。”
——容淑妃觉得自己很冤枉,她方才点那一出分明是有意想借此踩郑皇后一下,叫真宗皇帝听了心里多少犯个膈应,结果不成想……郑皇后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宓贵妃却先恼了。
宓贵妃微微冷笑道:“我听人说,那郑宛原先可是你给三皇子寻好的媳妇……不好意思了,虽然她和七皇子没成,但今日之后,你想的那出恐怕不成行了。”
“我巴不得呢,”容淑妃摇着扇子冷笑道,“你听人说错了,我可从来没有满意过她,是她一气巴着我儿子……但谁让我儿子爹不疼娘没本事,但人家却有个好父亲呢。“
“郑国公府那个老虔婆教养出来的女孩儿,能成个什么器,”容淑妃眼角微挑,多看了宓贵妃一眼,正色道,“说起来,这事儿我还真得好好地谢谢你……至少以后总算能放心大胆地正式给我们家那个相看媳妇了。”
这倒还真是叫宓贵妃万万没有想到……
宓贵妃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容淑妃一眼,不咸不淡道:“便宜你了。”
“你这才便宜我到哪儿,”容淑妃一听就笑了,扫了下面一眼,意有所指道,“你那心肝儿,还不知道上赶着叫人家占了多少‘便宜’呢……‘兄道友、弟道恭’哦,背的可真好。”
宓贵妃怔怔地望着下面正与东宫太子凑在一起咬耳朵的裴无洙出神半晌,才微微冷笑着回道:“你这记性是真不好,才多久,就忘了后面那句‘兄弟睦、孝在中’了。”
“我儿纯孝,”宓贵妃低头扯了扯自己裙摆上的花绣,面无表情道,“陛下喜欢他们兄弟和睦,我儿就能敬重兄长、孝敬父皇……怎么,这还碍着你哪里不舒服了?”
容淑妃微微一笑,以扇遮面,忍笑道:“姐姐能一直这么想得开就好。”
宓贵妃干脆转过身去,懒得再搭理她了。
底下,裴无洙见宓贵妃总算不与容淑妃凑到一处窃窃私语了,松了口气,扯了扯东宫太子的袖子,焦虑道:“你说我娘跟淑妃是谈拢了还是没谈拢……”
——按照原作剧情走的话,淑妃母子可不是个安定分子,三皇子在夺嫡乱斗里跳得可厉害了,即使是对于后期夺嫡剧情大部分都跳过的裴无洙来说,都能记得住他的部分“丰功伟绩”。
尤其对方还是他们兄弟里唯一一个被男主阁下以极为残忍的手段弄死的,连真正虐待过幼年体男主的二皇子都没他死得凄惨。
当然,裴无洙也猜测过,男主阁下先虐杀三皇子再铲除二皇子,这个顺序上的调动,可能本来就是为了故意掩人耳目、将三皇子的死嫁祸出去……
至于嫁祸给谁,背锅王裴无洙表示这个问题不需要问,问就是伤害她对七皇子残留不多的兄弟情分。
东宫太子细细观察了下二人面色,跳出私人情绪,较为中肯地评价道:“淑妃心思太多,单纯就结盟而言,并算不得是个好对象……太容易被她拉到别的浑水里去了。”
“不过她对孤母后应当有隐怨,”东宫太子淡淡道,“也不好说李母妃心里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啊,”裴无洙以头抢案,难受极了,“你说她们弄那些绕来绕去的东西又是图什么呢……有这个功夫吃吃茶喝喝酒不好么?”
“是啊,”东宫太子剥了一颗荔枝出来,递到裴无洙嘴边,淡淡道,“那我们就好好吃点东西吧。”
裴无洙顺势叼到嘴里,抱着纯粹欣赏的态度多瞧了东宫太子修长白皙的十指片刻,诚恳赞叹道:“哥,你手可真漂亮。”
“是么,”东宫太子笑了笑,将自己剥荔枝时沾了汁液的手指递到裴无洙眼前来,柔声引诱道,“那你帮孤擦擦手。”
裴无洙压根没多想,很乖觉而理所当然地掏了块帕子出来认真地给东宫太子擦了擦手。
反倒是擦到一半,闹得本就居心不良的东宫太子一阵心猿意马,格外烦躁地先一步喊了停。
裴无洙特别无辜地看着东宫太子,诚恳道歉道:“对不住啊哥,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擦个手都擦不好……”
东宫太子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默默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隐忍而克制地回道:“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
裴无洙满脑门问号,不过她今晚本就心思杂,没太往心里去,很快就被另一个突然发现的事实给惊住了,扯了扯东宫太子的衣角,错愕不已道:“郑,郑国公就还一直这么跪着的啊?”
——七皇子和郑宛都被“请”下去行刑了,歌舞过半又换新,所有朝臣都起来了,怎么就独独郑国公那里还跪着一个人呢?
命妇那边因为裴无洙分不清她们都谁是谁,也没仔细去看。
东宫太子朝着裴无洙指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随意道:“父皇没叫他起,他当然不敢起来……不过,以孤对父皇的了解,父皇今晚应当是不会主动喊他起了。”
“那,”裴无洙震惊了,也说不上是不忍心,就是看着有点物是人非的唏嘘,“堂堂一个国公,难道就让他这么一直跪着啊?”
“以父皇一贯的心思,”东宫太子淡淡道,“应当是有意不出面,等到宴罢叫孤过去慰问一番,以此来显示宽仁,收拢人心。”
“哦,”裴无洙松了口气,感慨道,“父皇还真是老谋深算、用心良苦……”
“不过孤今晚并不打算去,”东宫太子平静道,“事不过三,郑国公已经没有再继续拉拢挽留的必要了。”
不,不是……这怎么就又“事不过三”了呢?裴无洙懵了。
“梨园阁一次,后来柔嘉和离,孤又单独找郑想谈过一次,”东宫太子看出裴无洙的疑惑,平静释疑道,“今日郑宛之举,先放言宁死不嫁,又当众愤然离席,再接着直言顶撞李母妃……傲慢,狭隘,不恭,不矩,不臣,不智,郑家人的毛病在她这个小辈的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东宫太子倦怠道,“孤给过他们自省改过的机会。很可惜,他们并没有能好好地把握住……这样的外家,孤不需要,也不想留,让他跪着吧。”
裴无洙听着听着,不知怎的,竟然没来由地生起了三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悲哀……
她僵着脸坐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祈求道:“哥,如果有一天,我也让你不耐烦了,你这‘事不过三’可一定得在我第一回 犯错时就跟我说清楚啊。”
“我好知道你在心里已经开始给我计数了……”后面的话,被东宫太子猝然变冷的神色给吓得咽回去了,又忙小小声地找补道,“当然,我知道,你待我是极好的,我这主要不是嫌弃我自己,我有时候就是比较招人烦嘛。”
东宫太子凝视了裴无洙半晌,抿紧了唇一直没有说话。
他心头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莫名的失望与疲惫,甚至那失望都说不清是冲谁的。
东宫太子第一回 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一直以来,他都太一厢情愿了……他做的那些事,只不过露出冰山一角,就已经让他的迢迢开始害怕了。
裴无洙的畏惧与小心翼翼,无异于给了东宫太子当头一棒,把他打得晕头转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想反驳,他想证明,他想剖白……但同时也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很多话,他压根就没法说。
而东宫太子能说的那些话,却又未免显得苍白无力而又客套乏味。
裴无洙有些后悔自己非得在这时候说这些扫兴的了。
一个冰凉凉的东西突然在案下碰了碰裴无洙的手,裴无洙惊惶抬头,迎上东宫太子紧绷的侧脸。
东宫太子借着案几的遮掩,在底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裴无洙的手。
“这是孤降生之日,父皇命宗人府搜罗四方而寻来制成的长命玉牌,”东宫太子隐忍道,“孤一直随身戴着,今日把它放到你手里,你收好,来日不管想向孤求什么事,拿着它来见孤,孤都应你。”
“迢迢,你很好,孤从未有一时半刻觉得你烦过,”东宫太子凝望着裴无洙,克制着缓缓道,“你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孤答应过你、也答应过父皇,以后会努力做一个好哥哥的。”
第56章 国师卿俦 是很美好的事情。
——而心里又有多希望, 你能只是哥哥的。
不过尽是些无法诉诸于口的绮思妄念。
不容于世俗,不容于人/伦,更不容于他二十年来学尽的仁义礼智、忠孝廉耻。
东宫太子自嘲一笑, 松开了自案下握住裴无洙的手, 自斟自酌,举杯独饮。
裴无洙愣愣地握紧了手中被方才片刻暖得尚存余温的长命玉牌,一时有些懊恼于自己方才表现出的那较为露骨的迟疑和不坚定。
裴无洙定了定神, 捏紧了手中的玉牌, 从荷包里翻出前段日子跟着宓贵妃与福宁郡主赵逦文端午编百索时剩下来没用到的红绳, 直接上手扯了一段下来,系到方才东宫太子递与自己的长命玉牌上,头一低, 把那长命玉牌挂到了脖子上、收到了衣服里面。
东宫太子沉凝着眉目看裴无洙动作,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缓了些, 似是生怕惊着什么一般。
“这样好了,”裴无洙扬起脸笑了笑, 拍了拍胸口,颇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特特冲着东宫太子玩笑邀功道,“哥这玉牌现贴在离我心口最近的地方,我整日整夜向它祈祷你长命百岁,它天天被我吵着烦着,肯定能记得好好保护住你的。”
东宫太子神色微妙, 有些难以自持的莫名欢喜。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裴无洙此言,多是随口说来哄哄他高兴罢了,却也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意味在里面。
但即便如此, 只单看着裴无洙那修长白皙的脖颈间不经意袒露出的半截红绳、想到那下面挂着的是自己的长命玉牌……便已经足以叫东宫太子心潮澎湃,自顾自地醺醺然半晌、不愿活得太清醒了。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那莫名专注起来的眼神看得有些头脑发热、两颊发烫,想到自己刚才好像说了段尤其夸张的肉麻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般别开了脸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身边人的眼睛。
东宫太子没忍住,伸出手来,想去碰一碰那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口莫名焦躁的红绳。
裴无洙却仿佛身体感知先于大脑意识地察觉到了气氛的焦灼与不对劲般,瞟到远处从偏殿里往外走的慎刑司太监们,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草草道:“哥,那边好像已经完事了……我去看看小七怎么样了。”
正正好错开了东宫太子探过来的手。
“嗯,”东宫太子不露痕迹地收敛了动作,侧身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将双手稳稳地置于案下,神情寡淡道,“你去吧。”
——果然是……不应该啊。
东宫太子于心底叹息一声,默默饮尽了杯中酒。
裴无洙毫无所觉地离开了,迈进了慎刑司行刑的偏殿。
——真宗皇帝话放得狠绝,但到底“就在这里行刑”的“这里”是个很大的区域概念,又要在这里不说,又让不能吵的,慎刑司的太监们踌躇来、犹豫去,最后选了个明德殿东侧不远不近、充作耳室的小偏殿,过去请示了真宗皇帝后,见真宗皇帝无可无不可,也就便宜行事,殿门一关,倒是省得了拉帐子、堵嘴巴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