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意接受对方太多的安排与施舍,但朝堂上的政事,又没有办法去肆意任性。所以裴无洙要告诉东宫太子,更是告诉自己:这件事你帮我,只说明你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贤内助”了……本就是应有之义。
她也再不高兴仰着头和对方说话了。
也一定要按下对方,以彰显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
……
还有其他许多许多。
说起来都是细枝末节很小的事情,但也很快让裴无洙意识到:在东宫太子温水煮青蛙的温柔攻势下,自己早已潜移默化地随之改变了许多想法态度。
她确实是喜欢裴明昱的,所以看着对方明显失望而又按下失望安抚她的时候,裴无洙会心生愧疚。
但也仅止于此了。
东宫太子笑了笑,俯身轻轻亲了亲裴无洙的嘴角,温柔道:“不着急,慢慢来……只听前半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只是这么一通折腾,二人间早没了一开始的旖旎气氛,东宫太子温柔地抚了抚裴无洙的背,起身去继续取多宝阁上的印玺下来。
裴无洙呆呆地在美人榻上静坐了片刻,也起身跟着走到了埋首于案几间的东宫太子身前。
“陆恺文马上就走么?”裴无洙随意地瞥了两眼,既然东宫太子没有刻意避开自己,裴无洙也不想再显得像之前那样客气生分了,顺口问了句,“这么急,年节里就出发么?”
“嗯,”东宫太子微微一顿,略沉吟了下,笑着答道,“事实上,他现在是‘已经’走了……只是批文还要多走流程,在兵部耽搁了些。”
“现在过去,对于岭南蛮乱,正是最最好的时机,”东宫太子没有多说,只微微笑着告诉裴无洙道,“真等到过了年再动身,却是又拖得有些麻烦了。”
毕竟是上辈子打过一次的地方了,东宫太子的那句“三月前战事可定、岭南可安”,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糊弄梅叙而信口胡说。
战事上的东西,裴无洙不懂。
但她想了想,就算不论那个神神道道的国师卿俦究竟有没有给东宫太子说过什么、说了多少……单就她回宫以来这六七年看,如今大庄境内,但凡需要动身离开洛阳处理的政务大事,真宗皇帝一贯都是命东宫太子代帝出行、安抚处理的。
所以,岭南的话,东宫太子说了那样最好,裴无洙一个外行,自然更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了。
两个人之后又漫聊了一些朝堂上的大小事务。
松鹤堂改革规制后,要想好好地兴办起来,很多官面上的应酬是必不可少的。裴无洙也不可能再跟过去一样,只混迹在一群便宜纨绔里吃喝玩乐。东宫太子有心带她,便就此顺着手上正在处理的事务,一一点拨了裴无洙不少。
最后离开东宫的时候,已经快是掌灯时分,裴无洙一个人走在凌河边上,真还别说,这天阴下来之后,冷冰冰的河道边上,凉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乍一感觉,还是有点渗人的。
尤其是顺着风声,有呜呜咽咽的哭声,自远方断断续续地传来。那哭声尖利凄异,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如同一把尖利的指甲在平滑的桌面上刮来刮去,叫人听了,刺耳又不适,一下子把裴无洙给麻到了。
待再继续往前多走了几步,突然又有两三朵阴渗渗的绿火,伴着白烟,突然从不远处黑糊糊的幽僻角落里猛地冒了出来!
裴无洙头皮发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低地抱怨道:“都快过年了,谁这么不长眼睛,在宫里给人烧纸啊!”
第85章 图穷 一股电流从头顶直激而下。……
不远处的哭声与火光霎时齐齐一寂。
片刻后, 一个哭得双眼红通通、肿得如核桃大的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地从幽僻角落里爬了出来,蒙头蒙脑地跪倒在裴无洙脚边,不住地往地上磕着头认罪道:“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饶过奴才这一回吧……”
裴无洙轻“啧”了一声, 看这小太监面容青涩、年纪尚幼, 恐怕也是刚刚被净了身、才入宫的……对方当下又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裴无洙心下不落忍,也就没想再多苛责什么。
“宫中严禁私下里偷偷给死人烧纸,你就是刚刚入宫, 上面的老人也应该是教过你的。”想了想,裴无洙摸出荷包, 掏了两锭银子出来,随手打赏下去, 提点了这小太监一句:“且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正是都忌讳着的时候。”
“你这要是被上面的人给撞见了,十成十是要触霉头的,”裴无洙轻轻叹息一声,心下也是无奈,“拿着这个,去找个相熟又有门路的老太监, 托人出去给你家里人烧点纸吧……别在宫里折腾这些, 真一个不好,也别给人烧了,怕你自己都得丢了命去。”
小太监听罢, 感动得泪眼汪汪,拼命地给裴无洙磕头谢恩,脑门都磕得红通通一片了,还跪在地上不起来呢。
罢了,裴无洙心道,我就当日行一善了,忍着性子等这小太监哭完、收拾好了再走吧。
“你这是给谁烧的?”裴无洙不想听人一直对着她痛哭流涕地道谢,干脆随口挑了个话茬,与小太监闲聊了起来,顺便也希望能借此转移下对方的注意力,别眼泪跟那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一流起来没完没了,“父母兄弟?家中姊妹?”
“启禀殿下,”小太监察觉出裴无洙隐约的不耐,抹了抹眼泪,忍住满心的悲怆,低低回道,“是给奴才的哥哥。他和奴才一起,都是今年八月底才进的宫,这才几个月,几个月,他人就已经没了……”
“今日是他的生辰,奴才实在难受,一时没忍住,”说着说着,小太监又悲从中来,大声地抽噎了一下,哭哭啼啼道,“忍不住就偷偷跑过来给他烧点纸钱,不至于叫他一个人,在地底下孤零零的,什么也没有,生前不被当回事,死了也得受鬼差的欺负。”
裴无洙静默片刻,心里叹了口气,口吻温和地询问道:“你们的父母呢?怎么叫你们兄弟两个都进了宫?”
听裴无洙问起家中父母,小太监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的,听得裴无洙都怕他直接哭到背过气去。
“奴才是安徽阜阳临泉人,”小太监一边大声痛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与裴无洙解释道,“今年春,今年春,南边遭了灾。”
“殿下不知道,那水,那水好大的哇,一眨眼就把奴才家里的牛都冲走了,太吓人,太吓人了,大家伙都说,是老天爷发了恼嘞……水一过,没了,什么都没了,阿爹阿娘都没来得及跑出来,家里就只剩下奴才兄弟两个了。”
“现在就更只剩下奴才一个了!”小太监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一时更哭得停不下来。
裴无洙霎时噤声。
“今年南边遇洪,本王也有所耳闻,”缓了缓,裴无洙才轻声探问道,“不过东宫南巡,没有派专人妥善安置好你们么?”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好着哩!”小太监顿了顿,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盛赞道,“好,特别好,我们村的人都说好……就是当时,奴才哥哥想着,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东西更是被冲散一空,田也被糟蹋了,留着也没意思,就带着奴才去许昌投亲。”
“就是没想到,奴才兄弟俩跋山涉水三个月,结果到了许昌表叔家,也没多久,”小太监委委屈屈道,“表叔人就没了……婶子说,他们孤儿寡母的,倒不好再留我们。”
“正好宫里有公公们出来收人,奴才兄弟俩就收拾收拾,应了过去。”
——小太监没说的是:其实他那位表婶主要是嫌弃他们兄弟俩晦气,后来更是直接插着腰站在门口大骂他们兄弟俩是丧门星,走到哪儿克到哪儿。
表叔头七未过,就把他们兄弟俩的一应行李物什全从家里扔了出来,堵着门再不让进了……
兄弟二人在许昌转悠了大半个月,没找到什么谋生的技艺,倒是穷困潦倒,已经露宿街头要被京兆尹的巡差们四处撵着走了。
若非如此,实在没办法之下,谁又想着受了那宫刑去当太监呢?
裴无洙听得心里难受,都道“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而如今真宗皇帝治下,勉强也算是个歌舞升平之世吧……但之于底层百姓而言,一丁点的苦难,天灾亦或者人祸,放到他们身上,就是灭门绝户之惨事。
他们兄弟两个的命途本就如此坎坷多舛了,进了宫,却也没被当成个人看过,若是八月底才进来那一批,这到现在才多久,怎么就没了人?……宫里何时是这么肆意行刑的地方了?
裴无洙听得心里不痛快,便也就直接问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他一个刚刚入宫的小太监,又接触不到什么关键要事,怎么就白白丧了命?”
——再怎么,罚是罚、惩戒是惩戒,但真要闹出了人命来,动辄杀人,却也是有点太过了。
“谁说不是呢,”小太监听罢,也大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委委屈屈道,“谁又能想到,只是被国师大人顺势吩咐去送了个东西而已,怎么就有那么倒霉,东西没送好,却偏偏一脚踩空摔断了腿……断腿就断腿吧,可之后没几天,伤处就长了脓,月底都没熬过,人就没了。”
“国师大人?”裴无洙微微一怔,奇怪道,“国师让你哥哥去送什么了?牵星楼里没有道人么?怎么还专叫你哥哥一个小太监去送?”
“奴才也不清楚,说是送给一个光头的哑巴小和尚,七八岁上下,什么东西哥哥没给奴才提,就是送的人比较特别,当时他提了一嘴,奴才一直记到了现在。”小太监苦笑着给裴无洙解释道,“至于殿下问的……是方才奴才忘了与殿下说,奴才兄弟俩是一起入的宫,但奴才哥哥比较机灵伶俐。”
“当时宫里出来选人的公公们说,正好今年国师大人刚刚出关、牵星楼那边也需要补一批小道士过去服侍……”
“去国师大人那边的话,好处就是,不用净身受那宫刑,”小太监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奴才哥哥说,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总得有一个能留个香火下来,带着奴才一起去试了试,不过奴才人比较愚钝……后来就是,奴才进宫做了太监,奴才哥哥去了国师大人那里。”
“奴才哥哥那天正好值勤,国师大人见了,应也只是随手吩咐了一句而已。”
不过现在……哥哥死了,他们家是注定要绝了香火了,小太监越想越是难受。
到了地底下,如何面对他阿爹阿娘哦……
裴无洙已经完全僵住了。
——所以说,国师卿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派了一个牵星楼的道人,去给苦玄小和尚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光头的哑巴小和尚,七八岁上下,”裴无洙平息了下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努力平缓下语气,故作随意道,“听这描述,倒像是本王表兄家的小侄子……他这几个月也没到宫里来几次吧,我们长乐宫和牵星楼也没有什么纠葛,国师大人有什么东西,得要让个人专送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去呢?”
“更别提,那孩子还是个哑巴,”裴无洙眸色渐深,沉凝片刻,又突作恍然道,“对了,你刚刚进宫没几个月,之前见过本王么?你知道本王是谁么?”
小太监微微一愣,继而磕磕绊绊地解释道:“知,知道……奴才先前曾远远地见过殿下一回,被林公公指点过,您是长乐宫里五殿下。”
——事实上,最早被吓得跑出来告罪时,小太监并没有认得出眼前这位,便正就是先前自己曾被领头的老太监揪着耳朵特特提醒过一定要万万注意、不可得罪的长乐宫五皇子……
只是观其腰上系着的皇子专有腰带,知道对方定然是当今的某位皇子殿下了。
后来话说着说着就想起来了,不为其他,只因为宫中的太监宫人们早有公论:会闲下心来、耐着性子,听宫人吐诉不平事的,也就只有长乐宫里的那位五殿下了。
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待人宽和却无情,高不可攀。
甘泉宫的二皇子殿下……暴戾恣睢,从不把宫人太监的性命当成人命,是个遇着了万万得小心避开、什么也别说赶紧躲起来就对了的阎罗魔王。
广阳宫的三皇子殿下,喜诗书文墨,对于能识文断字、吟诗作词的宫人往往欣赏宽宥许多……但像小太监他们这种斗大的字却不识一个的,还是少去丢人现眼、惹了人家贵人们的不痛快了。
……
……
只有五皇子,只有长乐宫的五皇子,会在遇到他们那些鸡毛蒜皮小事情的时候,停下来问上一问,你遇着什么事了?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家中父母安在?兄姊几何?
小太监想着想着,眼圈又忍不住开始泛红了。
“你刚才说,你哥哥送的什么东西,你是不知道的,他从没跟你提过,是吧?”裴无洙顿了顿,复又轻轻问道,“那你哥哥是哪天何时去送的,这你总应该还记得吧?”
小太监愣了愣,这个他当然记得……但是五殿下为什么要这么问起?
好像对方突然就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了起来一样。
但无论心中如何奇怪,小太监还是乖乖地对着裴无洙报出了一个日子与具体的大概时辰来。
裴无洙捏了捏眉心,脸色一时阴沉得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裴无洙轻声问道,“现在哪个宫里当差?愿不愿意,以后就跟着本王,换去长乐宫?”
小太监听得一怔,继而大喜,又哭又笑地扑倒在裴无洙脚边,激动得浑身发抖,语调发颤到:“奴才小亮子,现在储秀宫当差,奴才谢殿下大恩,谢殿下大恩!”
裴无洙沉着脸摆了摆手,直言道:“小亮子是吧,你把这里收拾好,沉得住气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若是有人问起今天,你就道,你从未见过本王,更从没有与本王说过这许多,你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