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微微颔首道,“你先回去歇下吧,今日酉时我便回来。”
这是有话要和自己商议。季岚熙心下了然,掩帘出去了。
-
辽地汉夷杂居,汉人从女真人手里收购皮毛人参等,卖到内地去,女真人也从汉人那里交易绢帛铁器,发展生产。因而神祖下诏,在辽地广宁、开原等城卫里开通商贸,发展贸易,这些市集统称为“马市”。
季岚熙今日里准备逛的就是这个,她手下能走辽地的老把式不多,既然准备驻扎在辽东,就得让她这个东家身体力行的调查什么东西能赚钱。
她穿着胡服,带面纱,身边跟了一队侍卫,一看就是势族大家的小姐偷跑出来玩的。在马市里卖东西的女真人见了这个大主顾,都操着生硬的汉话卖力地吆喝了起来。
“参,成了娃娃的参!”
“羊奶,牛奶咯——来看看吧!”
“美丽的小姐,奴隶,只要一两一个。”
季岚熙脚步一顿,只见旁边的蹲了二十来个黑乎乎的高大男人,都用绳索拴着手腕,赤身裸.体,浑身上下只挂着几块碎布,气味难闻。
大郑一向禁止奴隶贸易,她皱着眉问那女真贩子,“你这里有奴隶,从哪来的?”
贩子咧开嘴笑:“那是自然,小姐,我们这里都是些好奴隶,用来做活,身体棒!”说完就随意踹了旁边的奴隶一脚,向季岚熙显示奴隶的身材。
“我们原来都是盛京的匠人,夫人。”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一个身材劲瘦的男人蹲在地上,微微躬身,他的皮肤脏污,眼睛黑而纯粹,哑声问道,“您能买下我们么?”
第24章 徐徐图之 先把我这不知礼数的好侄儿教……
季岚熙的神色不变,问道:“你既然是盛京的工匠,度牒户籍等应该是一应俱全,为何到辽东便成了奴隶?”
那男子低低的咳了一声,刚才他观一干人等在马市里浩浩荡荡,都是陌生面孔的汉人,口音还都是京音,忍不住起了求救的心思,没想到这位大家的夫人居然真的停下来听他说话。
他喘了口气说道 ,“小人名唤戴城,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打铁匠,住在京郊的戴家村,夫人若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应该是听过的。”
季岚熙点点头,她确实是听过戴家村,一整个村子的村民都为京畿内八府驻军做刀甲,偶尔也会出几个手艺精湛首饰工匠。
“前几年京畿军器局裁人,说是现在国库充实,使不了那么多的铁匠,让我们村子一部分人迁去辽东,每人还能分些房子地产,那里有露天矿,正缺人冶炼。虽然背井离乡,但能分些地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村子里便派了十几个青壮跟着来做事,结果... ...”
那男子说到此处,七尺高的汉子声音已然有些哽咽,“没想到我们一到了开原兵器局,那里的官老爷竟然说此处的人也满了,让我等转去建州!夫人有所不知,建州三卫名义是我大郑的领土,实际上都是由那里的女真人控制,女真人一向有蓄奴的传统,工匠一但去了建州就与成为奴隶无异了!”
“小人只是一介草民,却也知道兵者乃国家大事,女真部落不善冶铁,铁器都仰仗大郑鼻息,去建州的工匠越多,制造的武器就越会被女真使用反伤大郑。那官老爷看我们几个不从,竟然直接把我们绑了去建州,后来到了建州才得知那里的奴隶不仅有被抢来的,多数... ...多数是被势家抢了田地才不得不去的!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四五啊夫人!
旁边的女真人听不懂汉话,见戴城和季岚熙不知在说什么,冲上前来就想阻止,直接被季岚熙的侍卫拉住了。
季岚熙的神色凝重,辽地是烂,她是知道的,势家抢占军屯民屯的田地,年年都要从山东走渤海运来粮食才勉强够用,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敢把工匠农民直接发卖出去,这怕是已经要烂入骨子里了。她问道,“你待的那个卫,一共有多少这样的人?”
戴城想了想:“约莫有几十户左右,人口上百。”
辽地除了军户,一共也就只有三万零几百户的人口,若真如戴城所言,那人口流失的程度简直不可想象。
季岚熙道:“你可会炼钢?”
戴城一愣,答道:“若是起大鉴炉,小人是会炒钢的。”
辽东还需徐徐图之啊,季岚熙微微蹙眉,民力殚竭,吏治败坏,库存也不用想了,必然是空虚至极,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官吏整合起来,拧成一股绳。
他们会答应么?当然不会,他们在辽东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又怎么能容忍有人在站自己头上。
因此赵衍手里必须有兵。
有了兵,有了武器,说话才有底气。
她直接对戴城等人说道:“你们跟着我走吧,我这里正好缺少几位会冶铁的工匠。”
戴城不敢相信这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夫人竟然真的买下了自己和同乡,他原来只想博取这位小娘的同情,能把同乡的小孩 子赎出去,没想到她一出手就是救了十几人的命。
他连忙跪倒在地,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颤抖着说道:“小人替我们戴家村上上下下跪谢夫人的救命之恩,便是我到阴曹地府,也要念着夫人的大恩大德!”
杨裴给女真贩子丢了一袋碎银子,那贩子一见银子,连忙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带走,都带走,是你们的!”
季岚熙带这十几名工匠准备离开,既有侍卫又有奴隶的队伍可不多见,在马市里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忽地前面传来一阵喧闹争吵声,还有汉话夷话的高声叫骂,一队着甲的兵士正推搡一个女真青年,青年箩筐里的松子、蘑菇等干货撒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女真青年喊着,他的汉话比较流利,“我进城时已经交过商税了!”
为首的是一个穿蜀锦的大腹便便的富商,他笑咪咪地捡起地上一块油光水滑的貂皮问:“你这块皮,作价几何啊?”
青年梗着脖子说道,“一张五钱银!”
“我去你妈的!”一个兵士一脚把地上的箩筐踹飞,骂骂咧咧地说,“这蛮子,就哄我们,现在马市里的貂皮都是一张一钱银,哪来的五钱银?”
青年被气的浑身发抖,大吼着说:“这是去年冬天最好的貂皮!我阿玛去白山里打的,怎么可能值才一钱银!”
兵士冷笑道:“小孩,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马市里除了李爷,谁还敢收你们的东西?还敢顶嘴?”
“嗳,行了。”富商笑着说,转头和蔼地对那青年道,“你去回去告诉村里的大人,以后广宁这边的马市貂皮统一作价一钱银,”他的语气笃定,像是吃定了这个价格似的,“要是觉得不值呢,也就不用来广宁卖了,去别地碰碰运气吧。”
青年的眼眶红了一半,一钱银!这叫他们怎么买粮食过冬,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就指望着他阿玛打的皮货换粮,就连最小的妹妹也要学会采松子蘑菇补贴家用。
他早就听说广宁这边的行商操纵物价,现在降了整整五分之四的价格,实在是扒在人身上吸血吃肉,欺人太甚!
青年牙关紧咬,拳头上青筋绽起,一点一点摸上了皮衣内的腰刀。
一截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摸上地上的貂皮,黑色的皮毛衬得皮肤更加娇嫩,那双手的主人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悠悠地说道,“白山里的貂皮,只要出了关一张能卖上五两银子。再往里走走,到关内便是七两,盛京便是十五两,这张皮完整且没有杂色,就是在京里我也没见过这样好的皮子。”
女孩笑了笑,声音清脆,“早知道卖皮货有如此暴利,我便去辽东经商了,何苦还为了点花用天天发愁呢。”
李行商见她是个生面孔,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但一想到自己刚和谁搭上了线,又重新把心放在肚子里头,挺起肚 皮冷哼道:“小娘喜欢就拿去,别在这里掺和,以免被人瞧见和女真人纠缠,白白毁了闺誉!”
“这也是奇了,”季岚熙道,“我见在辽东各处的行商赚的盆满钵满,为何商税年年入不敷出?神祖祖制,一张貂皮只收三分银子的税,无论价格,可不是余利让你们都赚去了。”
李行商嘬着牙花,上下打量前面的小娘,娇娇气气的一看就是个闺中小姐,也不知道哪来的闲心管这种事,一会还得给上面送孝敬呢,他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快走!再等一会莫要怪市监把你送到诏狱里去!”
“刷拉”一声,季岚熙身边的诸多侍卫长刀纷纷出鞘,寒光四射。
李行商被吓了一跳,冷汗都下来了,赶紧往后面兵士里面钻,口中大叫道,“你要干什么!竟敢在马市市监面前放肆!”
季岚熙命杨裴把他捉过来审问,市监的兵士只带了几个人出来,完全抵不住她带的诸多侍卫,何况队伍里有奴隶似的十几个大汉也在虎视眈眈,像是要冲过去食其肉寝其皮似的。
马市里的女真人见这么大的阵仗,货也不卖了,纷纷挤成一圈看热闹。
杨裴踹向李行商的腿窝,他立即哀叫着跪了下来,嘴上仍叫嚷着:“杀人啦!小娘当街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 ...”
季岚熙也不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的东家是谁?”
李行商嚎了半天,见没人来救自己,反而惹得女真人往自己身上吐了不少口水,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东家是铁岭的李成方。”
辽地有儿歌这样唱:“辽人无肉,皆方剜之,辽人无髓,皆方吸之。”唱的便是这位辽东巨贾李成方。
季岚熙又悠悠地问:“他没那么大的胆子自己就敢定下参、皮、蜜的价格,你们是哪个商会的?”
李行商的嘴角抽了抽,怎么这个小娘对贸易之事如此熟悉,不过说来说去她也动不了自己。他撇了撇嘴小声答道,“有一个辽东商会。”
商会与官府勾结操纵物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汉夷不通,有不懂规矩的女真人来集市或强买强卖,或跃马而射;也有势家商贾依势贱价购买货物,强加税赋。双方都是怨恨颇深,女真犯边也往往因此缘故,辽东商行这样大的胃口,直接破坏了双方的贸易关系,边境更加不稳。
李商行左等右等也没见人来,只得搬出自己背后救星,他傲然说道:“小娘,你可知我爹是谁?识相的赶紧把我放了,小心引火烧身!”
“哦?你爹是谁?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认得呢。”
他挺着肚皮大声说道:“我爹乃是辽东镇守太监梁中!”
人群一片哗然,辽地谁人不知道太监梁中,这位小娘怕是撞上硬点子喽。
他爹是梁中?
季岚熙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侄子,”她轻哼一声,“姑姑今日就告诉你什么叫孝道!”
“来人 ,先把我这不知礼数的好侄儿教训一顿!”
第25章 以礼相待 我回来了
姑姑?那梁中是个没根的太监,哪来的兄弟姐妹!就算是有,又怎么能出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奶奶!
李行商笃定这小娘是在借势整他,也许是哪个刚进山海关官员的妻女,和梁中沾亲搭故的,就敢在街上大放厥词,也不怕风大被闪了舌头。
他心里更加气愤,这种愣头青必要让东家好好教训一番,才能让他们知道辽东到底是谁的地界儿。
李行商暗戳戳地看了那一圈高大侍卫,知道自己绝无逃脱的可能,干脆就跪在街上大声说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女娘,怎么可能就做了我干爹的姊妹?”
“一届女流,不好好在家里学习琴棋书画相夫教子,在街上抛头露面的做甚么!还敢冒充朝中大臣的亲眷,更是罪加一等,女娘,你叫什么?哼,待我回去告诉衙门,将你数罪并罚,下到大狱里去!”
旁边围观的汉人心里也是暗暗嘀咕,这李行商平时作恶一方,大家自然是厌恶至极。今天这位娘子敢于出头惩戒他是好,可惜编的理由也太离谱了些。
梁中太监是什么人物,敢冒充他的姊妹,这不是白等着东厂来抓人么?一入了东厂,能活着走出来就难咯。
因而有几位藏在人群里的汉子对着季岚熙喊道:“小娘子,你快跑吧!梁太监的名讳可提不得啊。”引得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同意。
季岚熙对着诸人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脸上似笑非笑,对着跪在地上的李行商道:“你问我叫什么,小女子姓季,你可曾听过?”
季。
李行商连忙在脑海里搜索辽东势家大族和官府卫所的姓氏,百家姓都要翻遍了,偏偏就没有一个姓季的。
他忍不住暗暗得意起来,这小娘果然是唬人的,挺胸大笑道:“辽东这么多势家,我李某就没听说过哪家姓季!就是今日刚到辽东的肃王爷,龙子凤孙也是姓赵,可笑可笑... ..”
提到肃王,李行商脑中似有灵光闪过。这个姓氏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就像蒙了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地怎么也捅不破,有一丝危险的气息在心头盘旋,他的笑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已经细若蚊呐。
李行商咽了咽口水,喉咙一片干涩,他感觉自己的华服已经被背后的冷汗打湿了,季... ...怎么能忘了,京城的那位大太监就姓季呢,那位有个女儿... ...正是肃王的王妃,而梁中是那位一手提□□的干儿子!
自己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季岚熙看着李行商恐惧的脸,便知道他是认出来了。
李行商见肃王妃抚摸着手中那块貂皮,温柔地就如同这块皮毛的主人现在还活着,红唇轻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意,真如红颜恶鬼一般:“现在,你可知罪啊?”
“王妃... ...不,姑姑!”他一想到东厂的刑罚就浑身发抖,听说季太监最欣赏一种剥皮的刑罚,把人绑在烧红的铜柱上,在头上划开一个十字,把水银细细地灌倒伤口里,犯人疼痛难忍,用小棍儿一敲,那人就受不住,光溜溜地剥了皮跳了出来,听说出来的人还能走能跑呢!好一阵子才断气。
李行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膝行到季岚熙身边,大哭着说道:“姑姑,侄子真的不知道姑姑是今天到的辽东,要早知道姑姑来逛个野趣儿,给侄子三个头也不敢扰了姑姑的兴致!”